子华瞄了我一眼,似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既然还不想说,我就不会强迫他。我揭开了怀里的酒壶盖子,一边啜着小口,一边打量着正抿着唇的子华的侧脸,而后顺着他深邃的双眼望了过去。
绿漪楼庭前竟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打着转落到石地上,我贪杯多喝了几口桂花酿,眼里看什么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开心得像是孩子,笑着拍拍子华道:“你瞧,那是白梅,我真是许久许久都没看到白梅了。”
子华噗嗤一笑,这才放松了那张板着的脸。他揶揄我道:“公孙宴,你又犯傻了,这是雪,洛阳哪来的什么白梅,冬天一到,树上都光秃秃的。”
我打了个酒嗝,低头抹了抹眼睛,道:“对啊,洛阳是没有梅花的。子华,你说常州多好啊,春天有玲珑碧桃,冬天还有冷香白梅,你说哪一点及不上只有洛阳的牡丹?”
“常州,常州多好啊——”
我夹着快空了的酒壶,望着庭前愈发多的积雪,挥着臂膀大声说道。
43、古来白骨无人收(上)
“常州、常州多好啊——”
绿漪楼前的别致小院向来清寂,落了雪之后就更是静谧无声。我和子华两人散坐在地上,酒壶也空了,小菜碟子也只剩些残渣。我动动鼻子,把话题引到这上头来,明明是肚里有万语千言都详说不尽,可偏偏到了关键我就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咂咂嘴,再咂咂嘴,任嘴里的桂花香泛滥。
庭前的绒雪渐大,铺天盖地地抖落下来,眼前像是起了一方白幕,拦得我看不情庭前不佳的冬日景致。
“公孙宴,我来无非就是想和你说这个。”子华慨然而叹,他提起酒壶张口往嘴里倒了倒,却发觉被我喝得点滴不剩。他苦着脸,想笑也笑不出,“都说做人要知足常乐,你来府上时日也不算多,也就比起才来百日的芙蓉资格还算老些。可王爷待你是出奇的好,他能记住你的本名,能闲来无事时上你这儿来走走,都是你前辈子积来的福分,你本不应该再多贪图什么。”
子华停了停,偷偷打量了我的神色。他见我两道横眉紧锁,又没心思出声,继续道:“记不记得半月前我曾给你送了匹八宝团的缎子,那天王爷差我去洛阳布庄里添几匹做冬衣的布料,然后再将布料发给各楼各苑住着的人。我在给你送缎子之前,先绕去了秀草阁,给里头住着的几个绣娘送了几匹桃红色的料子。还没进秀草阁,我在转弯处就听见了她们几个在嚷嚷。一个人就说啦,她上回送绣布的时候,是王爷亲手接的,说王爷待她极好,还请她在三角亭里共饮一壶清茶,共赏一湖冬景。那起话头的绣娘说得眉飞色舞,手上还兴奋地舞着银针,她还说,王爷握着她的手不放,柔声关照她下回要绣一身玄色长袍来。这绣娘说到这里,另一个就不服了起来,非说王爷和她说了,自己最中意的是藕色,淡雅又不显女气。这两人各执一词,都说自己才是真正见过王爷的人,甚至闹到大打出手。”
“最后是我上前扯开她们的,两人打到头发披散两边,脸上都是指甲抓花的印子。直到被分开,她们都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王爷看上的人。可是事实却是,她们谁也没见过王爷。王爷既不爱玄色,也不爱藕色,王爷随性自在,根本就不拘泥于这些色块之中。”
“来府里的人,不论男女,各个都翘首盼着自己能谋得王爷一顾,男的希望自己能因此平步青云,女的喜欢自己从此锦衣玉食,可这些人怀揣着这样那样的期望在王府里待了一年又一年,看着府里的人愈发的多了起来,多到他们不消多想也知道自己当初的期望落了空。”
“王爷虽然多情,看上一个人的时候也会下功夫哄他开心,可时间长了,开始的新奇也就没有了。这世上能有除了何宿仪,还有谁可以让他捧着颗心去待,公孙宴你不是那个千载难逢的例外。”
子华特地过来点醒我,他按住我的肩膀,最后规劝道:“公孙宴,长痛不如短痛,你收起那些心思吧。”
“哎,都被你看穿了。”我尽量佯装出一副羞赧的模样,来试图掩盖过我心里不上不下的失落。我摇头晃脑着,想借助招摇浮夸的动静淡化自己的悲哀。
“公孙宴,你清醒点,行不行。”
“子华你说的每句话,我其实都懂。”被正色的子华盯着,让我无法再打哈哈下去。我清清嗓子,慢慢地把自己的心剖开,道:“我喜欢那一个人,就会从心里盼啊盼着,只盼着他有一天也能喜欢我。他对我有一分好,我就能放大成十分的好,他对我嘘寒问暖,我就会想他是不是对我也有同样的心思。”
“我本来以为这样小心翼翼、这样矫情造作的感情只会发生在闺中女子的身上,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有谁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不是谨小慎微,不是捕风捉影的?甚至恨不得从简短的话里挖掘出不寻常的情愫,又恨不得时间真能度日如年。”
我转过头,看着子华严肃道:“我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子华那日最后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他之后没再看我,仿佛被无趣的雪景吸引了注意,他云淡风轻地道:“但愿你可别头破血流的。”
回想到此,我不禁自嘲一笑,摸着自己腰旁还在缓缓流着的血,只觉得往事真是血淋淋的教训。
“你笑什么?”何宿仪温吞的声音携着他清健的人出现在我眼前。
他这么一站,替我挡去晃眼的日光,我总算能借此睁大双眼,仔细研读他这张好看到发亮的脸。我弯了弯嘴角,实说道:“何大人,我死到临头了才发现自己本来不至于这么短命,您说好笑不好笑。”
何宿仪捻着下巴,再三考量才道:“确实可笑,但也可悲,你到王府没有多长时间,却做了两次替死鬼。”
“平时看你可恨刁毒,怎么到了现在连你说的话也中听起来。”我松开了捂在腰间的手,伤口已经不再血流不止,我强持笑道:“说白了,我其实舍不得走啊。”
“何宿仪,在我毙命之前,我有件事求你。”只见他毫不思量地点头同意,又俯身下来凑到我嘴边,我会心一笑,轻声道:“皇上这次是敲山震虎,自然知道我不是什么逆党,为的就是给王爷个警醒。既然如此,我已经枉送性命了,还请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年事已高的老母亲。”
何宿仪缓缓直起身子,拧着眉心在盘算这是不是桩不赔本的买卖。他犹豫不决后,终下定决心道:“我和阿七亏欠在先,你这点心愿也当完成,只是同党不得不抓。”
不等他说完,我就一锤定音道:“那公孙宴就谢过何大人了。时候不早了,你还是、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何宿仪迟疑了片刻才转身,他干净的白衣拂过我冻僵的脸颊,留下口鼻之间的淡淡皂角香。他似轻轻问了我一句,“公孙宴,你要是大难不死你打算如何?”
我重重地嗤了一声,眯着眼睛对上了刺目得想让人流泪的日光。要是侥幸留条命了,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事实上,从出事到现在,我都强迫自己放空脑中一切,就算是最后死的不明不白,我也认了。
“公孙宴,王爷他有关照,可我也有我的顾虑。”何宿仪的声音远远飘来,他这话里有何深意我已不愿去细究了,只听他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动手吧!”
四面八方顿时被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他们刀剑互相挤得铿锵作响,震得我脑仁发涨地疼。我还来不及挣扎,四肢就被人死死抓住,嘴里被塞进了一块布料。
我痛苦不堪,嘴里咿咿呀呀地残缺发声,试图从那些人手中夺回自由。这样的情形,难道是要将我五马分尸不成?
突然,右手上一重,紧接着就是猛地一铁锤砸上来……
我听到了自己心底歇斯底里的呼喊,还有手骨碎裂的响声。
那时的场景没有血肉模糊,却残忍的紧。求死不能的绞痛像是熊火将我吞噬,我颤抖地弓起了背,额前的乱发被冷汗打湿,要是嘴里没有那块布,我恐怕早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在激痛袭来的那一刻,我仿佛目眦已裂,痛苦地撑大自己的双眼,我是那么的不能相信。几个人撤身离去,留我一个嘴里含着块布,在空地上不可控制地抽搐。
何宿仪缓缓地又走进,拨了拨我软塌塌的手,“阿七不愿你死,可我也不愿阿七再被你害死。”
眼泪像是找到了我体内的缺口,一股脑地涌出来。我望着自己再不可能提起的右手,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他们撕碎,然后还得了便宜卖乖地道——这是逼不得已。
何宿仪俯身替我除去了嘴里的布,他蹲在狼狈的我身前,道:“阿七说他可以把你留在府里,他找了个与你体型相仿的人替你赴死。”
我啐了口地,孱弱地讥笑道:“你们两人就是这么糟蹋我这份情的?!”
后来的事老生常谈了不知几遍,我像是个丧家之犬一样在府里游荡,披头散发、疯言疯语,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终于在没几天之后,我的仇恨喷薄而出,我抓起把匕首,就冲到了秦老七的梅萼厢里。
我拿着刀子边刺向他,边质问:“让我看看你这心是什么做的?”
可捅他的心,何尝不像在剖我的心肠一样。
我待他这么好,我就心存了一份攀龙附凤的惦念,为何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去当替死鬼。
秦老七捂着胸口,挣扎着后退,满口说着“我明明关照过的”类似的话。
我举着匕首,绝望地笑着,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拜他所赐。
蓦地,梅萼厢就冲进来几个壮汉,把我从秦老七小憩的床榻上拖走,我看着自己的血混着他的血被拉出了一长条。
“混蛋。”我冷笑了声,对他说了最后的话。
44、古来白骨无人收(下)
公孙宴长吁了一口气,做了个他头一世的结尾,“之后,那些壮汉对我拳打脚踢,我那时的身子本来就虚弱的不堪一击,当夜里风霜摧残,我没熬过去,就走了。”
许笛开始还是满口抱怨,直到听到了结局才难得的一言不发。他抱着自己的剑冥想,许久才犟嘴道:“你这游魂还真是啰嗦,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能被你扯成了长篇大论的,听得我心烦。”
“小道士,你还是不懂啊。”公孙宴枕着左臂,躺在草木里,泥土和着青草的气味直钻进他鼻子,弄得他痒痒的,“我这百年多来,就是靠着这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撑下来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没日没夜不停地想。慢慢的,许多我细节也都重叠了起来,我甚至都记不清秦绰川这人他究竟有没有像我一样动心过。”
许笛缄默无言,只是不停地摸着手中的剑,似被公孙宴带动得想追溯起前尘。他偏头问道:“公孙宴,你说的那个子华后来怎么了?”
“他啊,我没再见过他,就算我下了地狱也没在轮回路上见到过他。我后来向地府里的一个朋友打听过了,子华后来被排作我的同谋被杀了,他原来是个小仙君的转世,下凡来历练的,想必他回天上去了吧。”公孙宴翘着腿遥望星空,自在道:“你知道吗,地府里的天是蒙了块黑布的,你看不到星子漫天,看不到淡辉孤月,我在里面拼了命地想逃出生天……算了,不提也罢,我给你说说秦旻的第二世吧。”
许笛侧了侧脸,也顺势躺倒在草地里,“愿闻其详。”
“这世故事很简单,秦旻他的第二世叫黎恕,做了商人。我那时会了勾影术,勾了个活人的影子就能大摇大摆地在白天行走。我和他从见面到好上,快得就像移步换影一样,这就不再多说了。黎恕他待我很好,本来我可以和他一直长长久久下去,只可惜我那时为了替我地府里的兄弟报仇,找了几个小鬼来,这几个小鬼办了差事不肯离去,每至更深,就在黎家大院里闹出些可怕的动静。黎恕他最怕这些怪诞之物,他找了个茅山术士来,那个狗屁术士说我是狐妖,就在我身上定了一张符,在我耳旁不停地摇铃。我本身不怕这假术士的把戏,可黎恕在一旁死死盯着,嘴里还念着‘杀了他,杀了他’。我看着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模样,和之前他还是秦王爷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明明是两张脸,却贴合的毫无缝隙。那种感觉仿佛千秋梦一场,我竟被那个术士缠得险些魂飞魄散。”
“所以,第二世也无疾而终?”许笛不禁笑道。
“我和从前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捱到了这第三世,我就想和他按从前的路走一遭,没有别的奢求,哪知道还是这么不顺。”
许笛翻了个身,亮晶晶的眼睛锁着公孙宴,问道:“现在秦旻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打算怎么办?”
公孙宴取了片绿叶覆眼,嘴角淡淡卷起笑来,“看过山山水水,走过风风雨雨,我也不枉此行。”
他顿了顿,又道:“各归各位,各走各路吧。”
许笛良久无言,他一个鲤鱼打挺又坐起了身,看着手上的剑,终是将这宝贝疙瘩丢弃一旁。他抱着头,徐徐而道:
“公孙宴,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不可恨,而是因为你是个可怜人。”
“其实不消的你动手。”公孙宴也跟着坐起,他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地,想要在天地之间寻找他的容身之处,良久他作罢道:“我私用勾影术被地府的人知道了,之后身中鬼差的异术,我这三魂七魄是保不住了,反噬的日子没几日了……”
他说完,潇洒地起身,方才的隐隐失落荡然无存。公孙宴掐指算了算,秦旻晕了也有些时辰,是时候喊他起来分道扬镳了。
他正往槐花树方向走着,却不防被人喊住。
这人声音听来分外陌生,叫人的法子却熟稔得很,他清幽地喊了声:“画画的。”
公孙宴狐疑地背过身去,只见一人身着白衣从如银月色下走出。白衣寻常,可这人的气度却非凡人可比。
公孙宴恭恭敬敬抱了个拳道:“仙君。”
这个仙君受用一笑,他绕过公孙宴径直走到许笛面前,似老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肩:“小薛子,听说你这一世叫许笛。”
“你是……?”
“本君都忘了你现在都不认得我了。”仙君哈哈一笑,又凑近和许笛悄声道:“本君是天上司命星君的徒儿,你原名薛巳,本君就一直叫你小薛子,你是太上老君的座下。你在天庭替两个私动凡心的小仙使说话,就给贬到凡间里来了。”
许笛捡起地上的剑,重又束回了腰间,“可我现在还是个凡人不是。”
仙君碰了一鼻子灰,转而向公孙宴,他从怀里掏了掏,道:“本君这次来,是找你们二人各有一事。画画的,你还记得本君曾让你画过一幅扇面,你能再我重画一幅吗?”
“仙君,我现在只是游魂一只,右手也已经废去了,怕是帮不了了。”
仙君皱了皱眉,再没有之前的率性自然。他压下了失意,又问:“小薛子,你可愿意跟着回天庭?老君他想你想的紧啊。”
许笛思量了一会儿,终是摇头道:“我暂时不想回去。”
“本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用场。”仙君扶额叹了叹,佯作没事道:“要是陈涉这个小崽子知道了,肯定又会笑话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