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当上了皇帝,昔日帮助他的人、被他看重的人大部分为他牺牲了。皇子觉得很孤独。这时候他发现朝堂下站着的很多人都是从前轻视他、嘲笑他、不肯帮助他的人。他觉得很愤怒。为了能够替那些为他牺牲的人报仇,也为了出一出当年的气,他杀了一些人,有一些陪伴他很多年的人,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是女人。”
故事说到这里,道隐停了下来,“依陆大人看,你觉得这位皇帝以后会怎么样?”
陆昭苦笑,“天子命运,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妄加揣测的?”
道隐也笑笑,“故事讲得不好,陆大人就随便听听。”
“陆某有一个问题。”
“请讲。”
“仙师方才说,皇子为替昔日内臣报仇,也为当年不受重视出一口气而杀了许多人。陆某不以为然。所谓天子,既有治世的抱负,就要有心怀天下、包容众生的胸襟,为出气而杀人实在讲不通,不似有天子命数的人。再者须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古今卓尔不凡者如百里奚、淮阴侯无不能忍一时之小辱,成来日之大业。既是忍辱求全,当然没有回头报复一说。”
道隐眼中隐隐有欣慰的意思,“陆大人好胸襟,朝廷有大人这样的臣子实在有幸。”
“仙师过誉。”
“你说的有理,能当上皇帝的人不是那种为了昔日种种斤斤计较的。”道隐轻叹一声,“虽然昔日内臣之死十分惨烈伤痛,但若为了国家和子民想想,皇帝也不会滥杀。你说得对。是我的理由没有编排得好。”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皇帝一定要杀了霍夫人,又逼得霍延到这个地步?
道隐淡淡一笑,“人可以不为过去计较,但一定要为了当下和未来,不是吗?你说一个皇帝坐上了皇位最看重的是什么?”
陆昭眉心一跳,答案呼之欲出。
“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的。”道隐唏嘘,“他刚登基的那几年,昔日太子,也就是他亲生兄长的忌日是宫里的大忌讳,没有人敢提。后来禁不住太后闹,他才每年也办祭典。本来是皇家祭礼,外臣不应该来参加的。他却每年都允许霍延进来上香。第一年我去做主持,见霍延进来就提了一句外臣来参加不太合适。他却说,‘无妨,他是我哥哥的人。’”
说罢,他与陆昭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就这一句,就定了霍延的生死了。
皇帝怨恨霍家,有来自对母亲的怨恨,也有来自对皇权的固执。霍延站错了队,从他告诫皇帝强取不智的时候,皇帝已然把他定为先太子的人,也就已经注定今天这个结局。
陆昭脸色不好,拍案而起,几乎想也不想就往外跑。
“没有用的!”道隐在他身后高呼。他知道陆昭在想什么。
陆昭以一种扭曲的体态转着身体过来,表情阴郁。
“没有用的。你现在能做什么?”道隐语调特别冷淡,“你记着,你只是来求一个真相。我就把真相告诉你。你不能阻止皇帝做什么,更加不能搭上自己,你现在是有家室、有前程的人,你是要为国家出力的!就为了一个霍延你什么都不要了么!”
此语一出犹如冷水一瓢当头一棒,陆昭一个激灵,浑身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哆哆嗦嗦跌在地上,闭了闭眼。
道隐走过去,扶起他来,安抚道,“陆大人见过无数生死,知道死则已矣的道理是没错。但你现在不是战场上的军师,没有千万弟兄的性命要你负责。你现在要负责的是你自己,你的家人,你效劳的整个国家。”
陆昭抬起眼来,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来。道隐知道他心中为霍延扼腕。自皇帝登基以来,霍延已经在有意识地大面积收缩霍家在朝廷、在长安的影响力。家族许多产业纷纷卖掉,甚至规定下一代只许经商不许从仕。可还是没有用,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皇帝已经回不了头了。”道隐长叹,“他的结局有他自己负责。我们都无能为力。但你作为臣子却有职责劝谏皇帝,将朝堂这种扭曲的局面扳正过来。不然如此下去,朝堂上只会留下一片唯唯诺诺的余声,对国家对皇帝都是不好的。”
陆昭愤懑,“晚辈惶恐,深感力不从心。”
“庄子有言‘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陆大人读了一肚子书,不会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吧?”道隐说,“至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有我在,皇帝不至于不留情面,至少保他一家性命无虞,那霍延的死也就不算是完全没有价值。”
第二十一章:悲局
“陛下真的能放过霍家?”
道隐点头,“霍家在长安已经是个空壳了,他敦促家族往外撤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陛下为了让他放松暂时没有下令抓捕,一旦他自己也往外撤就可以畏罪潜逃的方式一网打尽。渎职逃官、大不敬、就看陛下想安个什么名义了。”
陆昭懂了。曾经在他眼前一个不太合理的情节顿时撞了进来。
“他不会逃的。我曾拜访霍府,他说他要出远门,但是他的家仆来说车架装载不够,他却吩咐他只要几件衣物,其他东西一概不需要装,而少爷和太太的东西都要备齐不能落下。”陆昭低叹了一声,苦笑,“我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多想。原来这趟远行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跟着去,还跟我说什么要回凉州看大漠戈壁,重温军旅生活。”
“是,说不定他还会主动献身面见陛下,和陛下讲条件。”
几乎同一时刻,霍延已经到皇帝的书房里了。
温室殿里很暖和,霍延身着朝服,头上用素银冠着头发,身上贵重的饰品都没有,只有一套太后当年赐的玉环。他这样简单而隆重,叫宣帝看了也有些难过。
“舅舅坐吧。”
霍延坐下来,“陛下看着气色好些了。”
“一时好一时坏也就这样了。”宣帝不太在意,“说不定再有些时候就能下去见母后了。”
霍延略有些感怀,“太后娘娘其实还是很关心陛下的。”
“母后的心,朕从来是猜不懂。”都到这个时候了,宣帝也懒得说场面话,“年轻的时候还会一样一样地去试,觉得或许母后会回心转意。到后来干脆也不猜了。母后她大约也并不想了解做儿子的心吧。”
“都是亲生儿子,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疼爱,不想了解呢?臣还记得,陛下小时候太后娘娘怕陛下劳累,哪怕上学背书都叫师傅先生们不用抓得那么严,每晚还要送汤羹过去。那时候臣还劝过太后娘娘,太过骄纵疼冲未必对孩子好。”
“是么?”宣帝低笑,“倒要谢谢舅舅。母后从小是疼朕,万事都不舍得我做。可朕倒是羡慕大哥。表面上母后对大哥很严厉,什么都要求他做到兄弟里最好,可朕知道,她希望大哥做太子,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哥身上。”
霍延摇头。
“母后是宠我,但那种宠却对我没有一点好处。”宣帝说,“我小时候曾偷听她与父皇说话。她说,恣儿是个没福气的,生的时候差点就没活下来,如今能要求他多少?安安稳稳享一辈子富贵就够了。朕的嬷嬷那时候劝朕,说母亲是为了朕好。可这话叫朕记了二十年。”
“太后娘娘为人母,对陛下或许并无厚望,但一定是希望陛下好的。”霍延自己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又是整个家族的族长,为人父母之心再清楚不过,“太后娘娘是怕了,怕会失去陛下。孩子可以没有出息,也比没了的好。”
宣帝长叹,“是,也许是朕没有体会出来吧,这样说来是朕辜负了母后的心意……只可惜母后已经去了……”
想到胞妹去世,霍延略略动容。
霍太后是典型的霍家女子,美丽、活泼、坚强但有一点,太过倔强认死理。霍夫人也是这个性子。长子去世之后霍太后身上那点倔脾气更是十二分发出来,对小儿子怨恨到底,从不解释含糊。霍延也劝过几次,母子连心,哪有那么多仇恨?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难道还要看着另外一个孩子一路走错到底?但霍太后哪里听得进去?宣帝登基、即位她都没有阻止,以后近十年,她都再也没有和儿子敞开胸怀来谈心。
“太后娘娘或许教导陛下的方法有错,也未曾好好与陛下谈谈,以致耽搁了这些年。娘娘临终前大约也是悔恨的。”霍延说。
宣帝原本还有些难过,听到这里反倒是冷淡下来,“舅舅这话差了。母后的性子朕了解。即使见了十殿阎王也不一定能回头的。”
“所以陛下也不打算回头么?”霍延反问。
宣帝望着他的眼神幽暗黑沉,一瞬间有些怒气,转而自嘲起来,“是啊,朕是母亲的儿子。不过舅舅,你知道母后生前对朕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么?”
“……”
“她说,朕会遭报应,朕要为自己造的孽担责。”宣帝说得很低很轻,他皱着眉,仿佛不堪启齿回首,“舅舅,母亲这么恨朕,你说朕该怎么办?”
“陛下相信轮回报应吗?”
“舅舅相信吗?”宣帝艳笑,“连仙师都说朕是天子的命,这一切本就朕命里的。若说命里报应,那为什么上天当初又要朕成功了呢?”
霍延神情悲悯,看着皇帝像是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子。他心中本来还存有的一丝希望彻底熄灭,面上和心里都得到了完整的平静,“陛下圣明,陛下的裁决臣不敢有意见。”
他其实比皇帝大十几岁,却一点不显老,面部线条坚毅刚直,隐隐还有从前军人的痕迹在。他跪着行了个大礼,抬起脸的时候面上仅有一点老臣惯有的麻木。
“朕其实并不想拿霍家怎么样,”皇帝冷笑,“但是到了这一步舅舅自己也有底了吧。”
霍延笑了笑,这个表情稍微能代表一点他的态度,“若能让陛下从此安心,臣死不足惜。”
皇帝很冷淡,“舅舅为了朕的心,朕领了。”
“臣只有一个条件,请陛下放过霍家其余家人。”霍延磕了个头,“臣的家族已经不再入仕,并保证世世代代永不参与朝政。臣只请陛下留着几条命,就当为陛下积德。”
皇帝眼神沉了沉,“你来的时候,霍家最后一批人也出城了吧?”
“是,”霍延大大方方地说,“臣只想家人活命。”
皇帝定定看着他,面色颇为狠辣,他似乎做了很久的思考,最终连手里的茶杯都凉下来了,才道,“朕,准了。”
霍延长松了一口气,又行了个大礼,“臣谢陛下圣恩。”
皇帝招来宦官,那小宦官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把匕首,一杯毒酒。
霍延神色平静端起那酒殇来,一口饮尽,喝完,他行礼,“臣告退。”
皇帝点点头,“去吧。舅舅不必担心身后事,朕一定会为舅舅安排好的。”
霍延转身向那温室殿外走去,他步子很大,每一步都力求稳当,但越靠近那宽大的殿门越是凌乱虚浮,到最后几步已是摇晃得厉害,连身子都不能直起来。他咬牙两步跨过去,大手用力扣在门楣上稳住身体,费力抬起腿,险些踉跄。最终他还是跨过了那道殿门,身体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然后他松开了手,站直了,栽了下去。
皇帝凝望他倒下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青釉进来,见皇帝疲惫倦怠,扶着皇帝进内室,“陛下还是伤心的吧。”
皇帝微微怔忪,眼底有悲戚,“朕只是觉得兔死狐悲罢了。”
青釉低声问,“陛下,霍家的马车已经出了长安城郊了,还要再派人跟着吗?”
皇帝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摆摆手,“算了,撤回来吧。”
“诺。”青釉不敢有任何异议,“那大司马大将军的遗体……”
“找人送回给霍家家眷吧。”皇帝说,“去找陆子明来,朕要拟旨。”
“诺。”
魏宣帝十一年,大司马大将军霍延叛国,通敌鲜卑,陷害天朝老将性命,四月癸丑伏罪。霍氏处流刑,永世不得入长安,世代不得入仕。
第二十二章:烟花
五年后。
“你看看,一群废物。”宣帝扔出一沓竹简,面上极为冷淡,看着是很不高兴了。
孟义见那竹简上挂着红色的绢条,知道是急报,而且是战报。
当下能让皇帝这么不高兴的战报只能是定陶了——定陶王反了,带着定陶五万精兵突然发了疯似的往长安来,沿河内一路到了河南才有人发现。河南郡领旨抗击,结果打了半个月没打赢也就罢了,把叛军还给搞丢了。孟义打开那竹简,上面说逆贼流窜分散,时隐时现,完全不知道怎么打,请求长安支援。
“刘安的性子朕知道,让他做个王已经很勉强了。当年要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朕压根就不会留他。”宣帝冷笑,“如今是翅膀硬了。”
孟义放下战报,“陛下的意思是定陶王谋反大约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他要能有这个胆子起这么大的主意,朕倒要另眼相看了。”
“河南郡的兵员不足,最近必然要从弘农借兵。但若是还攻不下,不仅河南会失手,弘农更会空缺,长安最后一道防线就会被破。”孟义意识到严重性,“无论定陶王能不能成气候,若是过了河南恐怕就会很难办了。陛下还是谨慎些吧。”
宣帝点头,“嗯,朕知道。”
“或可派人去和定陶王谈谈,臣看这个打法定陶估计五万兵员不足,怕是基底不扎实。”说实话这种打法不像是正规打仗,倒像是流窜作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匪。
“派了,刘安不愿意谈罢了。”宣帝没了兴致,靠在孟义怀里懒洋洋的。
孟义笑笑,亲吻他的两鬓,在他耳边耳语,“忙了一天了。陛下趁早把药喝了睡吧。”
“你不留下来?”宣帝斜眼乜他,抓着他的手笑。
“今日不行。”孟义摇头,虽然也很想多温存一会儿,“骓儿还在等臣。”
宣帝想起来了,“今日是骓儿生辰。”
“是,臣不回去总不好。”
“那你早点回去吧。”宣帝摆摆手,“小孩子也要父亲多陪陪,别总跟朕一个老人耗着。”
孟义笑起来,低下头去亲吻他。两人痴缠了一会儿,又陪着皇帝喝了药,孟义才下了皇帝的长塌,收拾收拾出宫回府。
今天是儿子孟骓的生日,孟义答应了早点回去陪他过生辰。
孟骓今年四岁,本应该是识字早蒙的时候,却一直没入学堂。他当年是早产,不足月就生了,身子弱,家里一帮乳母奶妈看着。这要说到谢龄当年受了惊早产,导致孟骓体弱多病。谢龄自此将生活重心放在儿子身上,深信黄老,整日里求医问道,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她要照顾儿子,又要应付家务,疲于两者,身子一日日不太好,孟义打听到城郊一处医馆的药泉极好,谢龄有时候便会带儿子去那里安养,如今一个月总要去个小十日。
回到家孟义见到妻子与儿子,又有陆昭一家热热闹闹。陆昭两个孩子,大儿子比孟骓大,身体又比较好,总是带着孟骓玩儿。孟骓喜欢这个哥哥,总是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