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违心娶了你,但到底与你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皇帝叹了一口气,仿佛当真惋惜那段岁月,“舅舅当时找过朕,问为什么阿淼会喜欢上你?朕说朕碰巧在太后那里与你相遇,便登时满心满眼全是你,一定要娶你为妻。舅舅便说,这本是你皇兄的妻子,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皇兄?朕说,朕与皇兄都是嫡子,朕也有权利追求喜爱的女子,朕能对你好,也能给你幸福。舅舅便答应了,要我从今以后对你好。”
霍夫人满不相信,捂着面痛哭不已。
“说来舅舅待朕是挺好的。朕也应了诺言婚后一直不娶,每日与你在一起,登基后更是让你在永巷无人可及。”皇帝微微笑道,“只是朕本就不喜欢女孩子,生了朔儿,后又有了熹儿和郁泽,下面的臣子们也就不会多嘴了。华莹那样昳丽的男孩子才是朕喜欢的。可惜他终究离了朕。”
“臣妾没有冤枉他,臣妾真的没有……”霍夫人央告着,“陛下就算再不喜欢臣妾也好,臣妾一直对陛下都是真心的呀。陛下当年写书信给臣妾,每一卷臣妾都留着!那些旧物臣妾一直都好好保存着,臣妾是真的爱慕陛下才嫁给陛下的!”
“朕知道,”皇帝怜惜地为她抹掉眼泪,“朕知道。所以委屈了你。”
霍夫人伏在皇帝怀里哽咽。
“朕也知道,你没有冤枉他。但是他和薛香步有染的事情也是虚的。”
“那为什么……”
皇帝说,“因为这件事本是朕让青釉传出去的。华莹从来不会排湘君,但这件事只有朕知道,你自然是不会知道的。朕就是设了个套儿而已。”
霍夫人浑身一冷,猛然往后缩了缩,仿佛不认识皇帝一样,连哭都忘了。
“华莹的死也是朕做出来的。”皇帝冷静地看着她害怕的样子,“他不是自杀的,是朕叫人弄死了做成那样的。血字也是朕叫人写上去的。”
“为什么……”
“因为如果华莹冤死了,就会翻案,你就会被彻查。案子最后会水落石出,霍夫人冤枉了太乐丞。宫内外都会知道结果是霍夫人冤死一条人命。”皇帝这样淡淡说来,表情温和,脸上的光影错落显得有些阴郁,“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害死一条人命,自然要拿一条命来偿。夫人,你说对吗?”
霍夫人吓得跌在地上,往后爬行,拼命摇着头,“不是的!我没害死他!我没有害死他!”
皇帝站了起来,神情怜悯,仿佛看着一条豢养多年的狗,“可他已经死了。”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霍夫人尖叫起来,跌跌撞撞企图向宫门跑去,却发现宫门拍不开,她转头见皇帝步步逼近,那样子如索命鬼一样阴深可怖,“不!!我是朔儿的母亲!我不能死!朔儿没有我是不行的!我不能死——”
皇帝站在那里冷冷看她,“朕倒是觉得朔儿没了你才好。”
霍夫人已被吓得丢了魂魄,只会摇头。
“汉武帝去母取子的故事夫人可还记得?”皇帝笑,“朕就朔儿这么一个能成事的孩子,夫人以为呢?只是霍家朕不想留。夫人要为了朔儿的前途着想,总不能给他留一个害死过人的母亲吧,夫人觉得呢?”
他这样轻轻地说,却字字有力,压得霍夫人仿佛抽了主心骨疏忽一下颓然倒在地上,泪流不止。
皇帝觉得要说的已经说了,径自越过她便打算离开。谁料霍淼仿佛攒着最后一口气似的猛地扯住皇帝的袍子,颤颤巍巍道,“陛下……陛下……”
皇帝转过身来,不耐烦将她的手掰开,“朕保证,许朔儿来日皇位。夫人就只管安心去吧。”
青釉见皇帝出来,忙扶着,“陛下怎么进去了这么久?奴婢听内室有叫喊声,差点要卫士们冲进去。陛下再不可以身犯险了。”
“朕无事。”皇帝叹了一声,“她毕竟与朕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到了还她一个真相罢了。”
“陛下不可伤心过度了。”青釉知道霍夫人大约是没了。
皇帝摆摆手,真的累了,“回去吧。”
两人没乘车,一路缓缓走回温室殿。
不料此时合欢殿内,刘朔捧着母亲上吊的尸身大哭昏厥。
第十七章:惊痛
刘朔病倒了,连夜发密信召孟义回长安。
此时皇城内气压极低,人人自危——霍夫人畏罪自戕,霍延连着好几日都没上朝,称病在家。大臣们不敢过问,皇帝则只关心战报,天天问孟义的情况。陆昭对霍夫人之死心中有猜疑,三发书简去兵营。刘朔病重撑着一口气在长信殿等人。仿佛一时间所有人的重心都转移到了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孟义身上。
这时候孟义在山中救人,他领着两百人进山,进去没多久鲜卑人开始烧山,他和一帮饿得半死的残兵败将被大火驱逐,最终从逆风口杀了一条血路出来。
清晨十分,远方的鼓声和夯子响起来。天光微亮,山头的云翳凝成紫黑色,沉重的鼓声里归来的将士们在辽阔的平原上缓缓行进。孟义浑身浴血,神情冷淡,袍子都染成了黑色。
战事匈奴王亲自来迎接他。孟义点了兵员,交代清理战场和后事,回帐篷休息。
跟在他帐篷里的卫士官进来,说陛下圣谕,大殿下病重,请中尉大人速归。
孟义疲惫地躺在兽皮铺设的木板床上,用没有烧伤的那只手臂拧着布巾擦拭身体,“酒。”
有人端来大碗的烈酒,孟义一口闷了,将碗碎在地上。
“陛下没说别的?”
“没了。”那卫士官原来是跟着陆昭的,孟义出来前陆昭叮嘱着跟来。人很机灵,“我家大人说,皇城的局势很不稳,恐怕大厦倾颓。我家大人请您回去后务必见他一次。”
“知道了。”孟义扯开一张干净的布条咬牙绑在左臂上,“你去和匈奴王说,我明天启程先回去。老将军和副将要人送,等后续事宜处理完抽五百定襄兵先护他们回长安,由牙门将领队,不能出事。到长安回过陛下再回定襄。剩下的由王岐组织回西河。”
卫士官答,“诺。”
“家里可还好?”
“夫人来信,一切都好。”
孟义酣战一场,而今终于等到圣旨要他回去了。匈奴和鲜卑的战事他打得力不从心,胜是胜了,也是险胜,折了不少人进去。孟义开始反思,他觉得自己心上多了负重,无法伸开手脚毫无顾忌去打仗。他害怕自己丢了命进去,那刘朔、谢龄、陆昭、皇帝,这些他爱的人,需要他的人都将面对伤痛,都将经历死别。
这被枷锁套牢的甜蜜,有生之年他也得以品尝。
他掀了帐篷正看到辽阔平原的尽头,红日初升,有如一颗硕大的火球,天际线的尽头仿佛就是他思念的最远处。那里是他的归处、他的太阳、他心心念念的人间。
回到长安是十日之后,第一件事当是去回皇帝。宣帝在和大臣们朝会,要他直接去长信殿。于是去了长信殿,竹筠终于盼到他来,哭得梨花带雨。
“大人再不来,殿下就要撑不住了。”
孟义见刘朔小脸烧得通红,神智昏迷不清,大瘦了一圈。
“夫人去了殿下伤心欲绝,奴婢晚上都不敢睡觉,怕殿下做什么傻事。”竹筠捂着帕子,“昨儿晚上起夜,竟发起疯来舞着剑冲出去见了人就要砍,差点惊动陛下。太医说这是魔怔了,怕是招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今儿早晨去回了陛下,要请道隐大人来做法。”
孟义坐在床头,握着刘朔的小手。二人等到日头都快落了,刘朔迷迷糊糊醒来,见到床头坐着个不认识的人,吓得一下子缩进床头,竟从枕头下掏出个匕首来,哆哆嗦嗦指着孟义,喊破了嗓子,“什么人!来人!来人!有刺客!”
内室外的卫士们冲进来,见是孟义与竹筠。竹筠泣不成声,“殿下,这是孟大人啊。孟大人回来了,不是刺客。殿下,您醒醒看吧,是孟大人啊……”
孟义没想到他吓成这样,“殿下,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刘朔颤颤巍巍,听到孟义的声音,知道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回来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丢了匕首扑进孟义怀里,“孤等你好久,孤好害怕!”
孟义接了个措手不及。
竹筠欣慰了,“殿下哭出来就好。夫人出事,殿下一直憋着,如今哭出来就好了。”
原来刘朔自母亲去世那日大哭昏厥后,恍惚回到长信殿,叫人将殿门关了,整日整日不想出门,不哭也不闹,没两日就病了。竹筠总以为他是憋的辛苦,在外人面前要做出个大皇子的沉稳样子来,所以才闹病的。
刘朔哭得嘴唇都干了,孟义便叫熬了小米汤过来,又放了一点点糖,刘朔腻在他怀里半哄半劝才喂了一碗下去。喝完了又要竹筠把门关起来,只要孟义留下陪着说悄悄话。
“你为什么去那么久?”刘朔躺在孟义怀里,揪着他的衣角。
孟义当他是孩子心性在撒娇,拨弄他的头发低笑,“去打仗哪里是臣说的算的。”
刘朔看着他的笑,脸红红的,“你不回来,孤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日每日做噩梦。”他说得缩着身体,“孤不敢睡觉,一睡觉就梦到母亲死的样子,梦到有人来杀孤。他们都要孤的命,母亲死了,外头都说舅爷也会死的。孤的母家都会死。”
孟义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刘朔的脸惨白,他死死拽着孟义,“孤没有说谎!孤不敢和任何人说!就只等你回来!是孤亲眼见到的!是父皇杀了母亲!是他逼死母亲的!他逼死了母亲!也会杀了孤!”
孟义心中大惊,见刘朔真像是魔怔了一样。他赶紧捂着刘朔的嘴巴,看内室外确实没有人,才放心松开手。刘朔却又哭起来。
“殿下不哭。”孟义擦了他的眼泪,将他抱着,“殿下心事重,所以才会病的,对吧?”
刘朔委屈地点点头,满眼满眼斗大的泪水。
“殿下不怕,臣在这里。殿下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怕什么,只管和臣说,慢慢说。臣一直一直陪着殿下。”孟义叹了一声。他心中也有疑窦,刚回来,刘朔就满口满口的死啊杀啊的,逻辑不通前言不搭后语,听得他心里糊涂又担忧。
孟义抽噎了两声,头埋在孟义的颈窝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孟义拍拍他的背,又喂了他喝些水,抱他躺在床上。
“孤那日原本在和郁泽玩儿。母亲身前的一个宫女来找孤,很急很急,说父皇发了大脾气,母亲怕是不好,要孤去救母亲。”刘朔抽了一把嗓子,说得很慢,有时候想起来一点说一点,想不起来就停很长一段时间,“孤去了,到正殿门口被父皇的随身卫士拦下来,进不去。孤就只好绕了小门到正殿后……”
他说着说着小手微微颤抖,孟义心细把它握在手里,轻轻摩挲。刘朔微微一笑,看着他心里有点温暖。孟义的手很大很暖,很安全。
“母亲的贴身奴婢在门口急得哭。但是进不去。那时孤听到有拍打殿门的声音,里头依稀有尖叫的声音。孤听得很仔细!是母亲的声音!”
“嗯。后来呢?”
“后来,后来……”
“不怕。后来怎么了?”
刘朔抬起头,盯着他,表情有点奇怪,“后来我听到了,父皇说,‘你害死了一条人命,自然也要拿一条命来偿。’”
孟义皱了一下眉,“真的是陛下说的?”
“是的!”刘朔很急切,“那奴婢说了殿内只有父皇和母亲!不是父皇还能有谁呢!我在侧面的小窗户下听到的!后头说了什么不清楚了,就这一句!很大声!”
孟义只能安抚他,“好了好了,臣相信殿下。”
“你听孤说!孤说的都是真的!”刘朔说,“父皇后来出来了,一直在殿门口站着,看着很生气的样子。孤就不敢过去,父皇与那些卫士们说话,有几个卫士进去了,好一会儿又出来,父皇才带着他们走了。孤很怕,当时很怕,等他们出了合欢殿的角门才敢进去的。”
孟义认真地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刘朔的表情变得很痛苦,他深深皱着眉头,小手捧着脸,很难想象他不到十二岁会有这么沉重的表情,他看着自己的手,“我看到母亲吊在那里,高高地悬着!好高!孤都摸不到她的脚,孤一抬头!一抬头!母亲就这样看着我!”
他做出一个低头瞪人的动作来,眼睛瞠得大大的,尖叫起来,“她就这样盯着我看!她就这样盯着我看!她——”
孟义忙打断他,“殿下!”
刘朔戛然而止,缓缓转过头,两手空空,茫然地看着孟义,“孟大哥,她死了。”
孟义倒抽一口气,心疼不已,“是臣不好,臣不应该去打仗让殿下一个人呆在这里。”
刘朔本来就发着烧,情绪起伏太大,总算把心事都说了出来。他憋了太久,如今像是被抽了篾骨的纸鸢,颓然地软软地倒在床榻上,歪着头,一口一口喘着气,默默流泪。
恐惧折磨了他很久。刚回到长信殿的时候,他对谁都不敢说话,一时间全世界的人都不值得被信任了。他一闭眼就是母亲死不瞑目悬挂高粱的脸,那张脸死死看着他,盘亘在他每一个噩梦里。夜里睡不好,白日里胆战心惊,怕皇帝杀他,怕各种各样的人杀他,怕不小心说漏了嘴于是干脆不说话,不哭,不闹,在外头努力装出个沉稳的样子来。
皇帝来看他,他吓得躲在内室不敢见,哆哆嗦嗦捂着被子。还好太医来圆说是他遭了魔怔,沾了不好的东西才会这样。他也觉得自己一定是沾了不好的东西,身边每一个人都像是鬼影,都形迹可疑。他把匕首藏在枕头下,睡着的时候也牢牢握着。
这个时候,他只能想到孟义,那个高大如山,安全可靠的男人。于是发着高烧的他在长信殿苦苦撑了近一个月等孟义回来,如复一日变成了脑袋里唯一的念头,痴了傻了,连人真的回来的时候他都没认出来。
孟义等他睡去,要竹筠点了宁神香。
“劳烦孟大人了。殿下还好吧?”
“嗯。”孟义点头,将刘朔放平,见窗外沉沉黑夜,“等他醒了,再喂点米汤给他。我明日再来看他。”想想,不放心,掏出怀里一枚玉珰放在刘朔床头,“我现下有急事要出宫一趟。不要与殿下说,以免他担心。”
“诺。”
孟义要去见陆昭一趟。他听刘朔一番话,心里翻江倒海。他不相信皇帝会做出这样的事——霍夫人嫁给皇帝十几年,夫妻之恩如此长久怎么会说杀了就杀了?这时候他想起与陆昭之约,霍夫人之死必定要经陆昭的手,是不是皇帝做的只要问过陆昭就知道了。
深夜的廷尉府被吵醒。陆昭只穿着单衣来见孟义。
两人在陆昭的书房内间,隔了外头好几重门。陆昭提起这件事面色沉重,搬出了几支竹签子给孟义看,都是皇帝的手谕。
陆昭给他倒了一杯酒,“我之前就怀疑这件事。姜华莹死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定案,陛下就要走了廷尉属关于这件案子所有的竹简。自杀不是我这里定论的,是太医院定论的。”他说,“我一开始以为是陛下喜欢姜华莹,姜死了他想发泄怒气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没想太多。直到霍夫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