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刚才怎么没有发现,这挤来挤去真给身体增加了不少负担,“快、点、让、开、啊!”
吟欢咬紧牙关死命向外走,但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全都是一心想要看那花魁,因此也无人让路,挤了老半天,位置却好像丝毫不动。
到后来,吟欢也失了耐心,心一横也不管其他用力往前方冲了上去,可没想到那里正巧站着一人,魁梧高大,没能撞出去不说,吟欢自己反倒被弹了回来,并且一个不稳,竟朝后跌去。
吟欢的身后本有几人挡着,可是不巧,吟欢向后的一瞬间那几人中正好露出间隙,吟欢的冲击颇大,居然一下子就跌出了人群的范围。
花车行在前方,忽然后面一阵喧哗,这令负责控制马匹速度的马夫也不由停下了脚步向后望去,就连坐在车上那一直镇定自若的花魁霓裳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分散在两边的人群不知为何都簇拥在了一起,似乎是在看什么……
“怎么了吗?”
霓裳问马夫。
那马夫看了看后,摇摇头便牵着马继续向前走去,“小姐不用担心,似乎是有人不小心摔出了队伍,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是吗,那就好。”
说着,花车继续前行,根本不顾后方人群一眼……
“喂,这家伙怎么回事?”
“哇啊,那、那、那、那是……什么?”
“血?撞到头了?”
“这是当然了,摔得那么用力,还是朝后摔得。”
“现在怎么办?谁去找大夫啊?”
“这……”
吟欢躺在地上,被人群簇拥着,他们说的话他都能听见,却无法做出反应,分明脑袋是清晰的,可就是无法睁开眼或者说话,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脑海里充满了疑问,充满了这三个字,吟欢觉得身子由原来的疼痛渐渐变成轻飘飘的,他忽然想到会不会这样就死了。
关于死,吟欢还没有深刻地去想过,这么突如其来还真是出乎意料。
死了,尸体该怎么办?身后事该怎么办?墓地该怎么办?
不行不行,要办的事还有很多,他可不能现在就死。
可是……
……死……吧……
……去……死……
呃?这是……什么?谁在说话?
好难过……好痛苦……不要……活下去……
欸?这声音……
是自己!?
065
“糟了、糟了,嬷嬷,这下糟了!”
“呸呸呸,我这生意就是被你们这群口无遮拦的东西给触尽了霉头,什么大事会这么糟?天塌下来了不成!?”
“不是不是,嬷嬷,是那城中首富的李爷,不知哪里听来你把秋恒收了回来,而第一个接的客人却不是他,正恼火着说是要拆了咱们这院子呐!”
“什么?是哪个混账东西给传出的话去?老娘缝了他的嘴!”
“啊哟喂,嬷嬷,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事儿的时候,您还给想个办法,不然咱们真要倒霉了。”
“嗯,这是得想个办法……对了,秋恒呢?还在屋里呆着?”
“是,自从接完了顾爷那场子,整天就痴痴呆呆地坐在屋里,老实着呐!”
“……找些人去帮他洗干净,换件衣裳,下午给李爷送去。”
“啊?可是这……”
“快点去啊,你还要不要命啦?”
“要、要……我这就去办!”
……
“唔、唔、唔嗯……”
“啧啧啧,真是个倔脾气,全身都被绑成这样了居然还在挣扎……无妨,本大爷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
“唔嗯……唔嗯……”
“我这就替你松绑,你乖一点,就能少痛一点,不然的话……哇,你这该死的小畜生,竟敢踹本大爷,不想活了你!”
“唔……呜呜……”
“哭,你竟然还有脸哭,好,本大爷就让你哭个痛快!来人,快来人啊!”
“爷,出了什么事?”
“把他给我全都扒光了,老爷要带他游街!”
“咦?可、可是……今夜是双花祭,外面这……于理不合呀!”
“我呸,老爷我有的是钱,双花祭要不是老爷我还办个屁,我说游街就是游街,你快给我去准备!”
“是、是……”
……
“那、那是……”
“美、真是美!”
“欸,我说今夜怎么有两辆花车?而且后面那辆……”
“嘘,后面那是李老爷加出来的,看那倌儿,多漂亮。”
“真想摸一摸试试……滋味儿一定不错,啧啧!”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要摸就等着游街结束吧!”
“可以吗?”
“怎么不行,李老爷人家说了,等游街完了,要上要摸悉听尊便。”
“真有……这等好事?”
“骗你做什么,你看这不是一群人都耐着不走么!”
“哇……那今夜可真是有福了……”
……
这就是痛、这就是伤。
无论再怎么哭喊,都不会有人帮你,无论再怎么求助,都不会有人救你。
那一夜,花香依旧、芬芳四散,深邃的星空下,热闹的花祭后,在无情的蹂躏与践踏下,秋恒就已经“死”了。
不再痛、不再伤,再也没有任何留恋与期望。
放任着身体,能给任何人享用,对他说任何话语都起不了作用,表情也只剩下唯一一个——微笑。
微笑、微笑、微笑……
大家都说他疯了。
鸨母不信,便找了人来试探,结果秋恒还是在笑,鸨母觉得他在嘲讽着自己,硬是要他退去笑容,可秋恒那时又怎么会知道,他已经死了啊……
所以那一天,他失去了修长的手指,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双管齐书”,失去了……所有。
于是,从那一天起,他不再正常,疯了,真正的疯了。
整日披头散发,胡言乱语,有时眺目远望说有人会来接他,有时抱着枕头说那是自己的孩儿,有时则穿得花哨朝着楼外大喊——他不是秋恒,而是秋恒的哥哥,是母亲带走的哥哥。
“真是个疯子,和他母亲一个样!”
对着不再有价值的商品,鸨母冷眼相对,将他紧闭在一处简陋的石屋里,就像以前对待他母亲一样。
“秋恒的母亲没有离开,而是死在了女支院的石屋里。”
“有其母必有其子,鸨母从那个女人身边夺走了秋恒,那个女人就疯了。”
“把枕头当做儿子抱在怀里哄着护着,看起来还真像是有两个儿子一样……”
“秋恒是独子,没有兄弟,所以……”
秋恒也成了疯子!
……
好久好久的一场梦,吟欢做了十多年,不知道为何要记起,也不明白现在自己究竟还是不是疯子。
或许这些都是真的,而他就是秋恒,也或许这些都是假的,而他只是吟欢……
“爹爹,叔叔醒了!”
“我看看……”
“啊,可是他在哭。”
“银票、银票?”
吟欢缓缓睁开眼,觉得眼睛很酸,又充满湿气,所以再近的脸庞看起来都变了形。
“君……墨鱼。”
“……是我。”
听见称呼,君墨情还是无奈应声,“你还认得,看来没有摔坏。”
吟欢听着他的话语,又慢慢闭上眼睛,“谁知道呢,或许很早以前就坏了。”
“……!”
君墨情闻言一惊,而吟欢则平静多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君墨情先不确定地开口问道:“你……记得了?”
吟欢没有肯定或是否认,缓缓睁开眼,同样充满了质疑的眼神望着君墨情,“我分不清了……墨鱼,你说,我到底谁呢?”
“……”
面对君墨情的沉默,吟欢也没有强求,他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静静地闭上双眼,选择了同样的回避。
此时此刻,他不是吟欢、也不是秋恒,秋恒的才华横溢不再,吟欢的洒脱无束不能。
不可能成为谦诚的母亲,也不可能陪在君墨情身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明天……送我回隐巷去吧。”
“……”
“没关系,就当做了一场梦,梦而已。”
对,不要当真,就当是梦。
不要悲伤、不要凄凉,他还是他,名字称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然活着!
066
耀翎第一次见到吟欢时,吟欢还不是吟欢,只是个躺在床榻上的病人,从父亲那里听说,这个人是青州女支院里的小倌,不过因为某些原因的刺激而丧失了心智,父亲刚巧在青州办事,无意间救了他一命,而据大夫所说他的病可能会好,也可能会就这么一辈子。
具体的事情经过耀翎也不知道,只晓得这个病人清醒后,完全不似有病的模样,没有疯疯癫癫,也没有痴痴傻傻,能将以前的事完整地串连起来,只是他忘记了自己……
不记得自己是秋恒,不记得秋恒经历过什么,他说——只记得秋恒投河死了。
他不是秋恒,是秋恒的哥哥,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矜持,唯一的身份就是——男倌。
虽然并不清楚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耀翎觉得,能让一个人疯狂至如此地步,那可能真的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吧!
于是那一天,耀翎给了他名字——吟欢,没有诗意、没有内涵,露骨透彻,十分简单,而他没有不满,反而大加夸赞,说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这样才对,他和秋恒不一样,只适合这样的称呼。
所以,从那天起,吟欢就成了吟欢,不久之后他成为了矜鸳楼的红牌。
……
“哼哼……”
见吟欢一面哼着小曲,一面将自己的包袱往车上扔去,耀翎由衷佩服起他的适应力。
再看另一边的君家父子,那脸色还真是和那个“受害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哎……”
耀翎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我有想过吟欢记起以前后的反应,可能会气死、也可能会想砍你……但没想,他就这么轻易地选择离开。”
君墨情没有作声,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吟欢会如此淡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最初起疑,不过是因为秋恒留下的那些信,按照吟欢的说法,他们是双生子,那关系一定不一般,然而秋恒留下的信里却没有提及半点关于这个哥哥的事,这让君墨情觉得奇怪。
本来,君墨情并不关注这些,他与吟欢的关系也仅限于交易,可随着时间及情感上的不断变化,对于吟欢此人的疑问也渐渐浮出水面,君墨情越想越不对劲,便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到青州查明真相。
可事实远比设想残酷得多,老天是开了一个何等恶劣的玩笑,一生中最不愿伤害的人,一生中最想守护与得到的人,却在多年前,早就被自己亲手推向了毁灭。
这要他如何解释?这要他如何挽留?
早已经……不能了。
大人们相对无言,可孩子却无法释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好不容易得来的真相,既然父亲不上前,那他就自己去。
下了决心,谦诚立刻跑到了吟欢的面前,拦住他上车的脚步,抬起头抿着嘴,硬是忍住了眼泪问道:“为什么不能留下呢?你是……”
后面那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吟欢就低下身捂住了他的嘴,“嘘……不要喊那个字。”
“……?”
看着孩子疑惑的神情,吟欢笑了,他松开手,转而双手抱起谦诚,孩子的重量有些超出他的意料,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模样。
“自从见面以来,我一次也没有这样抱过桃子呢!”
仿佛感慨似地一叹,“很重……你爹爹果然把你养得很好。”
“……叔叔?”
谦诚十分听话,吟欢不让他喊他就不喊,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被这样抱着,他却感到安心,就好像很久以前那样。
“乖乖。”
吟欢哄着他,一边笑眯眯地走向君墨情。
要说记忆全都都回来了,那当然不可能,只是脑海里一点一滴有了印象,当时的情与当时的痛,如今却是怎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吟欢想,秋恒、或者该说是自己,应该是非常喜欢君墨情的,所以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完美无缺,为此不惜舍弃了秋恒的身份,造就了吟欢的存在。
不想让他看见堕入风尘的秋恒,不想让他知道沦陷贱籍的肮脏……真的是非常爱他。
只是……
“墨鱼,把你家儿子抱回去。”
吟欢将谦诚交到君墨情的手上,嘴角的笑容在这时显得有些无奈。
君墨情无言地从他手中抱过孩子,一瞬间两人的手相擦而过,吟欢手上冰冷的温度使君墨情顿时愣住了。
没待他多加思考,吟欢便看着他,难得以认真的口吻道:“墨鱼,无论我到底是谁,我想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变,对不对?”
被如此一问,君墨情不禁一怔。
这个问题他也不曾深思,原本只是想着要把吟欢留在身边,可置于是什么关系……
“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不会做傻事。”
说着,吟欢忽然伸出手替谦诚整着外衣,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道,“堂堂的君府主人不可能和一个小倌纠缠不清……秋恒、吟欢,都一样,不是吗!”
君墨情皱起眉头,无法反驳。
确实应该是这样的,就和吟欢说的一样,无论如何君府的夫人都该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这样才对,这样才好,应该是的……
君墨情迟迟不作声,吟欢也是意料之中,算他默认了。
原本吟欢就没有抱多大希望,失落感也就没有那么强烈,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小疙瘩不能抚平。
“好啦好啦,我现在不是秋恒,不会死命纠缠的。”
吟欢舒了口气,让他不要再多想,“当然,也不再是以前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吟欢,至少我会记得你得罪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