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番外——愿云渐起
愿云渐起  发于:2015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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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葬要将林老爷的尸骨先起出,这事儿谁也不能替,帮忙的人也只将坟土刨开露出棺木。林晚风入到坑里,亲手将定棺钉起开。打开棺木的一刻,周围许多人都侧开头去。

林老爷自然早就是枯骨一堆,寿衣倒是除了蛀了些洞,尚宛然如新,可见材质很好。林晚风拜了拜,弯腰探手下去,微颤的手捧起枯骨,转过身正想上岸,已经被人用双手接住,手心分外平稳,抬眼一看,是白羡。一双黝黑的眼正深深瞧着他。

按理来说不行,按人情来说……未尝不可。毕竟整个场面上,也只他二人穿全套素服。

林晚风轻轻点头允下,眼角瞥到系着孝带的邬梅皱着眉在一边抿了唇,顿了顿没有在意,亦没有心情在意,小心地抽手将父亲的骨殖交给了白羡。看着白羡跪着将骨殖放进母亲的棺木里,甚至码好到该有的躯体的位置,竟松口气完全放下了心,于是转回去,捧起剩下的骨殖。

这一回,手稳多了。

总算是将林老爷林夫人妥当地合葬了。他二老泉下重逢,想必也会欣慰。

林晚风跪在坟前,伤心之余倒也觉得圆满。百年之后,能有后辈将自己与心爱之人合葬……想着看了看身边的白羡,心道这倒是个能托付的人。

白羡察觉到林晚风的目光,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手伸过来小心握了一下,又放开了。

本是年头的大好时光,却由于林家的这场丧事,给附近一片地方的过年气氛里笼上了一丝愁云。好在林晚风能应付妥当,之后和白羡也都给帮忙的人家送去了谢礼,特别是邬大夫,不仅这些天多有劳累,还看顾了林夫人的身子好些年,这份礼,怎么送都算是轻的。

只是他们兄弟俩这个年节,大抵过得毫无喜意了。

食不知味了许多时日,终是缓过来。只不过是个人都会憔悴许多。

可能表哥觉得白羡这段日子过得太愁云惨雾,所以到了年节最后一天,带他去看了乡里的上元灯会。

“这里地方小,又偏,这些东西,想必比不上北边那些大地方吧?”各色灯火映衬下,原本黯淡的眼眸也被照的明亮起来,熠熠生辉,仿似充满了愿景和希望。

白羡看痴了一瞬,低头道:“还好。差不多。只是街再宽些,东西再多些,精些。到底地方大,人就多了。”又走了一阵,看到小孩子执着烟花棒跑过,稀罕地两眼发亮,笑声如银铃般倾泻,又开口:“小地方,反而乡情朴实,更有年味道。”

两个人继续并肩走了一阵,一路经过了戏台子,灯展,都只是站了一站便又往前。

再往前,人烟渐疏,只有零星的人在放河灯。做成红莲模样的河灯,在花心处托着蜡烛,星星点点飘在水面上,甚是美丽。

“要放一盏吗?”

白羡闻言一愣,随后点了头。

荷花灯三文钱一盏,可以免费写一张小纸条塞在灯芯里。他悄悄看到表哥在字条上写上了林夫人和林老爷的名字,于是低了头,在自己这张上写上“愿举家平安”,写完顿了顿,眼睛瞄到对方还在写,便悄悄将字条翻转,下笔时手发抖、心发慌,连字也不稳,终究毅然决然写完。

这卑微的心事,天知,地知,自己知,罢了。若……三途畔有谁不当心看到,愿装作不知。若有神灵不当心看到……愿不怪罪。

用水将灯推送出去,目睹两盏河灯渐渐与其他星点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他轻轻出了口气。也不知是安心,还是叹息。

这便已是灯展尽头,再过去就只是人家了。

调转了头往回走。也不知是新摆出来的摊子,还是走得有些饿了,他不自觉为一股沁人的甜香所吸引,脚步缓了缓。

摊主是个和蔼的老人,见他目光瞧过去,即刻笑出一脸慈祥的皱纹:“桂花蒸,香甜的桂花蒸,这位小哥要不要尝一尝?”

林晚风注意到他的犹豫,当即笑了笑:“想吃吗?想吃就过去坐下吧。”随后又道,“……过去坐吧。”摇了摇头先朝那处走了过去,于是他便跟上。

“哎,来喽,又甜又香的桂花蒸!”冒着热气的两碗吃食很快摆到他俩面前。

“老丈,都是自家做的吗?”林晚风舀了舀,一时嫌烫,见摊上人并不是太多,便与那摊主攀谈。

“是是,都是年前秋天在自家门前那几颗的银桂上接下来的,内人心细,整了做成桂花蜜,吃时往碗里搁一勺便可。客官你闻闻,可香不?”

林晚风应了声,细细吹了吹,尝了一口,确实鲜甜,桂花香很是馥郁。

“客官若是喜欢桂花的味道,”那老丈人见他喜欢,凑过来说,“我今天刚好带了些新启的桂花酿,也是自家酿的,就埋在桂树下,客官可要尝尝?”

白羡感到对面投来的目光,从碗里面抬起头。

“能喝酒吗?”对面的人问完随即又自己笑,“想必不能不会。老丈,便是锅子地下那几小坛吗,拿一小坛过来吧。”

“哎,好嘞!”

白羡眨了下眼,觉得今日表哥……嗯,怎么说,很有些大方?

“好吃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快见底的碗,而对方的才没吃几口,即刻慢下了手,“挺好吃的。”其实……南边的口味偏淡偏甜,他适应了很长一阵子。

这碗点心也跟南边的风物景致一般,带着米团的糯软,酒酿的甜酸,和桂花蜜的芬芳,清淡又精致,不容易腻口。舌头习惯了这边的味觉,便很容易喜欢上这里的吃食,只是……他吃法还是有些糙,如这时,便有些不好意思,到将将吃完他才意识到,这一碗,当是该慢慢品,自舌尖上每一口来赏玩这香、这甜、这糯软的,而非吃饭一般囫囵吞枣——即使觉得很好吃。

十六,醉态

正说着,老丈拿来了那一小坛桂花酿,并两个青瓷小酒碗。

——连这小摊子上拿来浑喝的小酒碗都这样漫不经心的精致有意趣。

表哥给两个碗都倒上,拿起一碗,朝他微微扬了扬。他一顿,拿起另一碗,也朝前一送,两个碗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啜了一口,只觉得甜甜的,绵绵的,香香的,带一点点苦,一点点辣,滋味倒是挺好,只是——不禁在心头对比起军营里的烧刀子,那种是一不小心必能把人喝呛了的,与这个简直全然不同。这种桂花酿,若不跟他说这是酒,他一定会以为是兑了淡酒的桂花糖水。

嘴角勾了勾,烈日西风下,自是该喝烈酒,而小桥流水旁,所以也才做得出这样的桂花酿。便如……他和表哥。

“哎。”正喝着,表哥突然叫了他一声,他茫然抬头,见对方用指尖点着桌面意有所指道,“慢点喝。”

见他不解,又道:“你莫要瞧不起这酒,不要以为甜甜的就真把她作糖水,不然一会儿,别怪我没提醒,有你受的。”

白羡听话地应了一声,虽然心里并不认同,仍是将酒盏暂且搁下。

月上柳梢头,自然是人约黄昏后。

白羡由于无甚可做:东西吃完了,酒不敢大口喝,只得转着头四处看,这一看倒是想起来了,上元上元……正是姑娘能与情郎光明正大约会的好日子。之前并未刻意留心,如今一旦意识到,但见触目所及均出双入对,不然便是一家几口带着孩子的。比方隔壁那一桌,两个人统共就点了一那么碗,还你喂一口我喂一口的,当然大半时间还是在甜甜蜜蜜互送秋波。

“咳!咳咳……”不知怎么,明明好好的却会呛到,果然一边吃东西,一边不该乱想,他赶紧在表哥注意到之前咽了两口酒,抚顺了呼吸。幸好不是烧刀子这样的烈酒,不然这么一下,非得鼻涕眼泪全出来了才作数。

这么来了一回,他无意再去观看那些小儿女情态,亦是不敢看,索性收回了目光瞧对面的表哥。

林晚风看上去对灯谜更感兴趣一些,眼光慢慢地逐个扫过那些离他们比较近的灯笼,有时候眉心一皱,有时候又一松,露出欣慰的目光,想是猜出来了暗自欣喜。一边思索着一边将碗抬起来就到唇边,口微微一张将碗沿衔进去那么一点,抿完一口后,酒渍悄悄就在唇角留下一道温润的光亮。随后手一摸酒坛,拎起来正想倒,却“咦”了一声,拿到眼前对着光看了看酒坛里面,目光转向了他。

“不是让你喝慢一点吗?”说的时候仿佛还有些失望和委屈,“……我本想留一点拿回去的。”

“……对,对不起。”忙低下头。明明已经很注意,但这么一小坛,倒着倒着仍就没了。

“算了算了。尽兴便好。”过了一会儿,“吃完了罢,走了吗?”

他的目光仍被对方唇畔的那一抹亮泽所吸引,喉结上下动了动,嗯了一声。

对方便从怀里掏出钱袋,数了数,去老丈那里结了钱。

“子慕,今晚的月亮,可真是又圆又亮,你看,连我们的影子都照得这么清楚。”

白羡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实际是觉得自己走路轻飘飘的,脑子又混混的,老是想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些不好。但尽管使劲压抑,仍是不得章法。比方这一会儿,表哥放缓了脚步侧头来看他,清澈的月光下,那双瞳孔盈盈的,仿佛也因盛了月色变得通透,他觉得美得厉害,无比惑人,连对方眸中的疑惑都忽略了。

“哎,子慕!”

只觉得眼前景色歪了一下,他甩了甩头,又甩了甩头,发现表哥在他身前,把着他的两个肩膀架着他,嘴里说着:“我方才怎么说的来着,叫你少喝点,看,是不是报应来了?”虽然架着他有点吃力,却仍是赢了一般在语气里带上得色。

他眨了眨眼,像中了蛊一般,慢慢抬起手,碰上对方脸。碰了一下,当即弹开,过不多时又放了回去。那脸庞上带着些酒后微醺的酡红,颜色漂亮的让他想去舔一舔。表哥显然是被他的举动弄得怔住了,他得以将整个手掌,全都抚了上去。他们俩安静地对望了一会儿,之后他听到对方沉下声音叫了一遍他,肩头架着他的手倏然全都放开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和害怕。

到他再醒悟过来时,表哥已被他迫得背靠在一根树干上。他满脑子都是方才表哥唇瓣上那点微光,怎么甩也甩不去,跟在脑子里生根了一般。闭上眼,呼吸散乱,睁开眼,亦不能平顺,他咽了咽脑中罪恶的念头,又咽了咽,却怎么也咽不回去,直到透过树叶空隙洒落的月光,照见对方皱着眉的脸庞。

而唇畔,依旧是那一缕该死的诱人的反光,便是这缕微光,惑他进了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心里猛地一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下一瞬,还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踉跄退了两步,转身就跑。

“白……白子慕!”林晚风见那个身影在林子里晃了晃便消失在树影中,下意识出声喊着,“白子慕,回来!”

当然,这么喊对方必然是不会回来的,他在原地跺了跺脚,忍不住想着方才被压在树干上,急切湿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却停在那里不敢再近的情形——他屏着呼吸看那人睁眼闭眼,喉结不停滚动,万般挣扎,连他一颗心都被提在嗓子眼不敢动弹……

倒,真是说不清心头什么感觉,只是很紧张。

若是对方真的亲了上来,他……会怎么做?

看着地上的影子,手指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唇瓣,呢喃:“……简直怪哉!”顿了顿,声音往上一提,“简直岂有此理,我都还没跑,你跑什么跑……?”

又在原地叫了几声白子慕,终是没有回应,只好叹口气往家走。那人再怎么,家总还是认识,还是会回来的吧。

只是想不到——这么沉默寡言乖顺木讷的白子慕,居然是个行动派。这一着当真石破天惊。

看来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些事情了。

十七,少艾

林晚风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头点地了,他困得恨不能把脑袋摘下来扔地上,而眼皮仍在意志力作用下勉力撑着,等着不知跑到哪的那个臭小子回来。

本计划着要狠狠数落一顿的,如今脾气全给磨没了,只一心想着等到人赶紧睡觉,其余的都到睡醒再说。

他只是有点担心,他统共没喝几口,也被这慢悠悠的酒劲儿折腾的只想睡,而那个傻愣愣喝了大半坛子醉得险些将他抵在树上亲了的,这会儿又会如何?会不会软得路都走不动?

正耷拉着眼皮浑想,耳朵听到大门咯吱了一声,连忙站起身。鉴于上回强盗的经历,他谨慎地在枕头底下搁了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居然脑袋还清醒,摸了匕首藏怀里才跑出去。

幸好果然是那臭小子,以一种软不溜秋的姿势倚在门上,所以他一开就直接往前倾了,还赖他架住。

“表哥……”很快唤了他一声,仍一如既往地小声地守礼地唤着“表哥”二字,对他的到来很是敏感,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悔意。

“表哥……对不住……表哥……我……对不住……”呐呐自语的,委屈的,愧疚的,小动物害怕被主人遗弃般的白子慕——然而手却比嘴巴诚实,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随即抱住了他的腰,还生怕不牢般紧了紧,重量全覆了过来。

对待这么一个醉得糊糊涂涂还能自我矛盾的人,着实没能有什么脾气,林晚风一边笑叹着,一边辛苦地把人扛了进去,扔在了床上。顺便自己也窝了进去,连给人洗漱也懒的,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林晚风是后醒的那个,睁开眼看到的是呆呆望着账顶的白羡。后者后知后觉注意到他的目光,比他想象的还要反映剧烈,霍刺从被子里直接坐了起来,背抵住帐子最里边,手足无措紧张万分,甚至可以说是惊恐万状的,活生生倒像是会欺负人的是他林晚风一般。

扪心自问,从武力值来说,他连对方一个手指都不如,倒不晓得对方在怕些什么了。他估摸着……这孩子是害怕他的责备。毕竟他比对方大了五岁,兄长的身份是坐实了的。

一边想着,一边也从被子里坐起来。

“子慕,”林晚风用一种尽量柔和的语气唤了一声,对方闻言缩了缩肩膀,眼里的惊恐又多了一分,他在心里感慨,委实不晓得自己有哪里可怕,能令一个身怀绝技的少年浑身发抖。

“子慕,你不要害怕,我没有生气。”

这句话一说,果然很有用,对方不是抖得那么厉害了,而是默默地垂下眼去,揣在被窝下面的手指全都搅在了一起。

这付神态一来,林晚风马上知晓了,这是白羡惯有的认为自己有罪、有错时候会流露出的样子,从前但凡提到有关“刺面”,“杖刑”,“流放”等相关的话题,对方都会变成这样。而今,还多了一个有关林晚风出来,着实……让他无奈。

“你别这样,我知道,这错还赖我多一些,我明知道,你早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是我没有顾上,对不起。”

说到知慕少艾,对方倏然抬头,口张了一张,最终却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林晚风下意识觉得可能表达的是“不赞同”的意思,于是道:“你不说话,我也不知你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好罢,就算你当真觉得是看上了我,”顿了顿,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笑,于是真的笑了笑,又继续道,“也不用这么惊慌,你我本就出了三代,不打紧的。嗯……虽然说,我们俩都是男人,”说到此处,脑中一阵迷茫,最后仍是笑笑说完,“……也没什么的。正因为都是一样的,所以你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没什么的,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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