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他搂进怀中,哭泣着叫他的乳名,一遍又一遍。明明对方怀抱很温暖,李朝却冷的浑身发抖。除了冷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空洞的眨眨眼,冰凉的眼泪淹没在对方的衣襟。
他这是死了吧?如果没有,为什么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心痛,没有悲伤,除了漫无边际的冰冷,他的世界,一片苍白,空虚的可怕。
李道安,是不是也去了这样一个地方?
李朝不知道,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李骁守在床头,轻声的啜泣,眼睛已经哭肿,跟核桃似得。他主意到床上的动静,忙止住哭声,紧张地看着李朝。
娘跟二娘入宫之前吩咐过,阿朝若是不主动提起,一定尽量避免提到爹过世,也尽量不要在李朝面前哭,以免再次刺激到李朝。中午李朝的骤然昏迷,着实吓坏一家老小。阿爹已经过身,可不能再让他唯一的弟弟有个好歹。
李朝挺在床上一动未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头顶的床幔,也不哭,就那么僵尸一般挺着,李骁看的害怕,轻声试探着唤他:“阿弟,阿弟?”
“哥,我没事。”就在李骁以为对方不会有反应的时候,李朝平静的回复一句,然后,他又问李骁,“父亲他,真的?”
“……是。”李骁的应声中带着隐隐的哭腔,却又怕自己一哭把李朝带崩溃,强忍着咬住下唇。“李统领拼死带回来的消息,皇帝亦下过圣旨,父亲他,真的……没了。”李骁没敢说死字,那个字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可怕。生平十七年,头一次,他认识到一件永远的事情,永远不能,再回头的事情。
李朝猛然攥紧自己的拳头,咬紧牙关,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呼出。他缓缓坐起来,将滴血的拳头藏在身后。
“阿弟……”李骁看到李朝闭上双眼,胸膛起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他睁开双眼,眼中平静无波,黑色的瞳孔倒映出李骁的模样,让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走吧,哥,咱们做儿子的,该为父亲……送行!”最后两个字,几乎用尽李朝所有的力气,他恨得咬牙切齿,不敢相信李道安就这么抛下他们孤儿寡母,连个道别都没有,就离开人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护国公府上下挂满缟素,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白。身穿丧服的仆从们或真或假的面容悲戚,低着头脚步匆匆,看见李骁李朝兄弟二人,沉默的行礼,而后又脚步匆匆的离开。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葬礼,本就是最累人的仪式。
此时已经是傍晚,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庭院中巨大的芭蕉叶上,啪啪作响。晚风夹着细雨扫进走廊,李朝只觉一阵阴冷,忍不住打个寒战。李骁见了,想叫来下人为李朝拿件披风过来,被李朝拒绝。
“哥,不用,我撑得住。”
两人走到前院的灵堂前,一身丧服的管家正在吩咐下人做事,看到两兄弟过来,上前一一见礼。
“李管家,孝服呢?”
“在灵堂,小少爷……”李立下意识的回答,他还想说些什么,李朝已经带着李骁走进灵堂,穿戴好白色孝服,腰系麻绳,直挺挺的跪在灵堂前。李立见状,忙跟着两兄弟一起跪下。
“娘和大娘呢?”李朝没瞧见两人的身影,问道。
“大夫人二夫人进宫去了。皇上下旨,说是太后的意思。李统领那边已经找大夫瞧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还在昏迷,具体的细节,只能等他醒来之后才有答案。小姐伤心过度,已经几度昏厥,老奴差人把她送回房,可要我叫她过来?”李立事无巨细一一回答,家中长辈都不在,能做主的,只有李朝这位未来家主。
“不用,让她休息一下吧。可有报丧?”李朝又问道。
“未曾,只给大老爷那里、摄政王府和礼部的柳家去过信,其他的,还得夫人们做主才行。”
“这几家可有回信?”
“王府与柳家都有回信,只是大老爷那里,未曾有人回信,报丧的人也没回来。”
“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派人再去。今晚要为父亲守灵,作为家族长子长孙,大哥与李承必须到场。”
“老奴晓得。公子可还有事情吩咐?”
李朝颔首摇头:“有事我会叫你,劳烦李管家了。”
“不敢不敢,老奴惶恐。这本是老奴份内之事,公子莫要折煞老奴。老奴告退。”李立叩拜之后退出灵堂,兄弟俩在灵堂内,隐约听到李立吩咐下人的声音、匆忙的脚步声以及大门打开又合上的声响。
待到一切又恢复平静,李骁才把目光放到自家弟弟身上。看他有条不紊的处理这一切,根本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平静的令人感到可怕,这个陌生的人,是他的弟弟?
李骁不敢置信,心底莫名升起一股难掩的悲伤。他似有所觉,随着父亲的离世,他记忆中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弟弟,也随之一起死去。他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眼泪唰的流满脸颊。
阿弟,别这样。
晚饭是李绵端到灵堂的,按照万世仙朝的习俗,未出嫁的女儿是不能穿孝服的,何况李绵与户部文家长子文仲已有婚约。她除去粉黛,卸下首饰,只着一身素衣,头上别朵白花,以示哀悼。兄妹三人都没什么食欲,跪在地上草草吃几口作罢。
傍晚的淅淅小雨在夜里变成瓢泼大雨,公孙青溪与柳芊冉滞留皇宫,还未回府。前去李府送信的家丁也没回来,李朝有些在意,总觉得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李道安的死占据他的全部精力,他没办法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李立撑着伞穿过大雨倾盆的前院,在灵堂外抖抖湿漉漉的衣衫,这才走进灵堂内,跪下向李朝禀报。
“少爷,刚才皇宫中派人传信,说是今夜雨太大,两位夫人就在宫中别院住下,明日一早再差人送回来。”
李朝会意地点头应下,旋又问道:“我知道了。去给大伯家送信的人还没回来?”
李立摇头:“未曾,要不要再派人过去?”
李朝觉得事有蹊跷,从护国公府到大伯家,总共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不可能到现在都没回来。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房门,落在漆黑一片的天空。他有种感觉,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天空骤然一亮,凄厉的闪电过后,炸开一道惊雷。受到惊吓的李绵躲进李骁的怀中,无助的瞪大双眼。雷声过后,是短暂的寂静,李朝耳尖的听到有人在拍打大门,间或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在雨声中尤为微弱。
李朝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管家也在犹疑。“少爷,好像有人在拍门。”
李朝脸色骤变,他想起来这熟悉的哭声是谁了,是李承!
这大半夜的……果真出事了!“是李承!快去开门!”
李立“唉”了一声,出门就去找雨伞,李朝嫌弃他墨迹,直接冲入雨中。大雨浇在他身上,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李朝就被浇个透心凉。身后的李立撑着雨伞跟在李朝身后。
“少爷,伞。”
在李立的帮忙下,李朝打开厚重的大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跌落进门内。一向注重仪表的李靖安全身湿透,连蓑衣都没穿,抱着仅穿中衣的李承,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祖孙两人的模样狼狈不堪,李靖安似乎还受了伤,身下氤氲出深色的液体。李承脸色通红,病恹恹地,好像在发烧。小家伙倔强的瞪大双眼,死活不肯睡去。
被这一幕惊住的李朝只听到李靖安说了一句话:“摄政王谋反,整个东都,都被叛军包围了!
24.渔阳颦鼓动地来
说完这句话的李靖安气喘吁吁,鼻翼间发出微不可闻的颤抖,像是忍受极为剧烈的疼痛。“快快快,把大伯抬到屋里。”李朝对听闻外头动静而出来的李骁李绵说道,却被李靖安制止。他伸出血迹斑斑的手,去拉李朝。李朝急忙跪地上。
“没……没用的……”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李朝看清面前的场景,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一支羽箭当胸穿过,箭尖露外面,将李靖安的胸膛前后贯穿,明明是该当即殒命的伤势,他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李承送到李朝这里。
“救……救……救……李承……”
又是羽箭破空的声音,李骁李绵的尖叫声中,李朝被一股大力推开,紧接着,羽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没入李靖安体内。
“大伯!”
李朝失声大吼,他快速的扭过头,借着一闪而过的闪电,看到门外密密麻麻的铁甲以及他们拉开的长弓。
“关门!快关门!”李朝大吼,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他的口中,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与李立一起把大门关上。门缝闭合的那一刹那,他看到无数羽箭朝这边飞来,若是晚一点,他们所有都会被身寸成筛子。
羽箭定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李朝脸色煞白,抖着双手插上门闩。“哥,把鼎龙柱搬过来,抵住大门,不能,不能让他们攻进来。姐,给天策军还有李家军发信号。”李朝颤抖着咽下一口唾沫,看到李骁李绵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由大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难道们都想死这儿吗?”
李骁复又跪李靖安身前,浑身都颤抖。刚才的那支箭,直直穿透他的咽喉,李靖安当即气绝而亡。锋利的箭尖距离李承的额头仅有不到三厘米,李靖安的鲜血顺着箭尖滴落李承脸上,小孩满脸鲜血,目光呆滞的盯着李靖安,一动不动。
李朝扒开李靖安死死抱住李承的手,探探李承的鼻息,还有呼吸,没事。“李管家,姐,们带着李承,将府中的老弱妇孺全都带进密室。哥,去召集府中男丁与护卫,能战斗的,随一起誓守李家,其他的,也都带进密室。如若,如若们战败,们就从密道逃跑,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不!”李绵拒绝的斩钉截铁,“跟们一起。身为李家儿女,绝不会临阵脱逃,更不会弃们于不顾。若生,大家一起生,要死,咱们来世再做兄妹!”
李朝深深的看一眼李绵,后者眼中泪光闪烁,却毫不胆怯。他闭上眼,没有再说什么。“南亭!十里!满城!”李朝大喊。
三个身影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看到地上李靖安的尸体不由一愣,满眼的震惊。然而李朝没给他们缓冲的时间。他吩咐他们:“南亭,十里,们俩跟随管家,将李统领带到密室去。满城,与一起把伯父抬到灵堂。”
李绵也上前帮忙,三合力将李靖安的尸身抬进灵堂,与李道安的战甲放一起。李骁去召集男丁,李承依然毫无反应的被李立带走,此刻李朝却没时间照顾他。他扭头看到仍旧立一旁的火龙沥泉枪,毫不犹豫地将长枪握住,傲血与铁牢心法流转,长枪顶端猛然窜出一道剧烈的金色火焰。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孝服,露出里面贴身的红色战甲,手提长枪,快步走到灵堂外。李骁已经将男丁与护卫召集起来,正等外面。他们个个不知所措,有些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事情。
夜雨不停,李朝站雨中,高声道:“摄政王谋反,叛军已至护国公府外。想要娶妻生子的,可以跟随李管家去密室,里面有密道通往城外。其余兄弟,与一起共抗叛军,誓与李家共存亡!”
有选择离开,有选择留下,李朝闭着双眼,持枪而立,静静地听着大门被剧烈撞击发出的声响。脚步声最终消失,李朝复又睁开眼,看着自己面前留下的四十余,眼中精光连闪。
“李朝此拜谢!若有幸生还,李家,绝不忘诸位大恩;若命丧于此……若命丧于此,咱们黄泉路上,也有作伴!”
李朝跪倒地,对着这四十余连叩三个响头,对方哪敢承受李朝这么大的礼,呼啦啦的跪成一片。
“少爷说的哪里话,等生作李家,死为李家魂,为家国而死,死而无憾!”有说话,有流泪,有告别,有道歉,却再无一退缩。李骁将兵器分发下去,所有静静等待破门的那一刻。
李骁身上的青色纹章静静发光,他手上戴上指套,藏青色的指套几乎全部隐藏黑夜中;李绵抽出别腰间的回雪扇,莹莹流光中似乎能看到晶莹的雪花,大红的鱼龙舞水袖盘旋她的头顶,蓄势待发;李朝站所有的前面,凭枪而立,火红的长枪夜晚尤为引注目,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指引方向。
大雨依旧倾盆,前院的地上已经汇成小河,雨水落地上,打水中,声势浩大,却也无法盖住越来越清晰的撞门声。
鼎龙柱一点点后移,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大门抖动的愈发厉害,摇摇欲坠。终于,轰隆一声,护国公府的大门,应声而倒!一身黑甲的叛军潮水般涌入,密密麻麻地将众围堵的水泄不通。
大雨瓢泼,雨水掩埋李朝的表情,黑夜中,火光映射的眸子如同凶猛的苍狼,凶光毕现!长枪吐出火舌,雨夜中结成蜿蜒的火龙,率先拉开这场生死之战!龙吟破空,李朝化身修罗,率先冲入敌阵。长枪所指,所向披靡!枪尖的火焰李朝心法的驱使下,越燃越烈,被刺穿重甲的将士,无一例外被火焰灼伤。
战八方!沧月!穿!
掠如火!疾如风!撼如雷!
李朝从未像今天这样,将长枪使唤的得心应手。他毫无保留的,将李氏枪术与天策功法融会贯通,配合火龙沥泉枪的十倍威力,横扫任何冲上来的敌!
杀!杀!杀!
李朝从未想过自己会像个杀狂魔一般砍如切菜,他一直觉得,杀这种事,即便是下辈子,他都不会去做,毕竟,作为正常,谁会去残杀自己的同类?然而事实上,李朝杀起来毫不手软,枪枪直刺敌要害。他知道,如果他心慈手软,此刻倒下去的,就会使他自己,还有他身后的李家所有。被逼到绝境,总能爆发出可怕的能力。也许这一刻,李朝的内心深处颤抖害怕,而他的枪,却毫不犹豫!这就是守护,这就是生存!
紧随其后的是李骁,只听他暴喝一声,全身青光闪现,青色的纹章隐隐浮于他身体周围,诡谲的变幻明暗。紧握的拳头重重捶地上,地面登时龟裂。巨大的力道冲击起地上的砖石,李骁面前掀起一道土墙,呼啸着冲向扑上来的重甲军士。砖石横溅,击伤最前面的敌们。紧接着,李骁化拳为掌,青色纹章猛然聚于手臂,化成一股强大灵力逼入地下。
“红——尘——落——英——掌!”
随着李骁的呼喝完毕,地面开始猛烈的颤抖,冲天的火柱破土而出,宛如囚禁千年的火龙破阵而出,最炙热的,最猛烈的火焰,声势浩大,威力无穷,直逼天际。饶是李朝,都被这浓烈的火焰烤的浑身发热。更别提那些被火柱直接击飞到半空的军士,不是掉下来摔死,就是被火焰活活烧成灰!
火柱直接将雨水烤成白茫茫的蒸汽,一时间,李家大院内雾霭缭绕,水烟成片。李绵后退两步,慢慢闭上自己的双眼。
回雪扇轻摇,鱼龙袖曼舞。她以自身为媒介,凝聚起天地灵气。
雨水乃无根之水,行迹四方结云成雾,是间最具灵气的物什,李绵身具金、水双灵根,再没有比从雨水中汲取灵力方便的途径。
李氏三宝之一的鱼龙舞水袖她有意识的操控下,分成四十六道红绫,缠绕每个的手臂上。大红的颜色发着光,血一般的颜色,夜晚中尤为壮烈。李绵心中为自己数着拍子,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旋转。
凝聚她身上的灵力仿佛波纹一般荡漾开来,每一片红绫,都疯狂的吸收晕染开来的灵力,为宿主源源不断的提供力量,治疗伤口。这是李绵的战斗方式,天湘楼的舞乐辅佐之术,向来不能与直接对战。倒是和忘归谷的丹药一脉九成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