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亦不清楚为何陆横舟会有那么多空置的房子,虽说狡兔三窟,但是对于一个杀手而言,这么多房子确实过多了,多得简直累赘。
唐无亦推开院门走进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屋脊,空无一人,陆横舟还没回来。
陆横舟现在还是喜欢看月亮,可是却如故意避开唐无亦一般,不再在院中看,反是躺在屋脊上一个人静静地看。
无情最是秋庭月。
“无亦……”裴少卿有些忧心地轻拍了下有些走神的唐无亦的肩,轻唤道,“无亦,你这是要带我们去见何人?”
简直魂不守舍。
“恩?”无亦轻应了声推开了卧室的门,房中似乎点着安神的熏香,淡淡的,却很安静,只听到“啪嗒”唐无亦敲打火石点燃蜡烛的声音。
有微风入门,红烛摇曳,青烟袅娜,整个房间却也如沉进水中般,还是没有一丝声音,眼不能视的李岚天心中的不安却越扩越大,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手却不自主地握紧了。
窸窣的声音逐渐在寂静的房中散开,还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李岚天却只是绷着身体,静静地站着,恍若周围的声音皆与他无关。
第一个打破这种如折磨般难耐的寂静的是裴少卿,本是俊逸的声音此时却透着些难得的迟疑:“毒已经解了,喉口有被烟熏炙过的样子,身上剩余的伤虽然看上去严重但都已逐渐开始恢复,这些照理说都不影响清醒。”
“不过四肢似乎都有被续过骨的痕迹,可看着却又像不是,这点不禁让我有些好奇。”
唐无亦沉吟道:“是西域的黑玉断续膏。”
“你是说那个西域秘药?”裴少卿难得有些惊异地大声叹道,“无亦,你是从何处得来这药?”
唐无亦不解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知道这药很稀有,但没想一向冷静的裴少卿竟也会如此大惊小怪,说道:“不是我药,是刚才那位黑衣明教替他续得骨。”
“……你是说陆横舟?”裴少卿见唐无亦点头后,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奇怪而复杂的表情,却摇了摇头说道:“他至今没有醒绝对不是因为伤的原因,可我却还没有想通,怕是还要再静候两天才成。”
随后裴少卿从床沿站起身来,拍了拍唐无亦的肩膀轻轻道:“无亦……你先出去。”
唐无亦朝裴少卿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一直静默伫立着的李岚天,默默地侧身走了出去。在他与挚友分别的期间,有太多东西是他错过了的,而无法弥补的就只有交给懂他的人去吧。
似乎是听到了唐无亦关门的声音,裴少卿看到李岚天的唇翕动了下,却还是未吐出半句,不由得苦笑了声道:“……晴空。”
裴少卿确实是不知该如何对待叶天岚这个后辈,只是如今真看到他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恰巧对着李晴空,只觉心底一阵难言的酸苦。
“……是不是……天岚。”李岚天翕动的嘴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如铁刀刮锈般沙哑而干涩。
“……是。”裴少卿觉得他根本无法再面对好友,叶天岚如今虽然尚未死却也丢了半条命,生死不知,若当日在万花谷他能留下叶天岚是不是如今便不会如此?
“他……”裴少卿忽然变成了刚才的李岚天,张着口,却不知道如何言语。
“……我都听到了。”李岚天朝裴少卿点了点头,乌黑的眼中透不出一丝的光。
“恩……”裴少卿沉默地拍了拍李岚天的肩,也转身出了屋,这种时候他知道无论他说任何话都不过是枉然罢了。
李岚天恍若怕惊醒床上之人般,细心地脱下了一双冰冷的手甲,可当温热而粗糙的手触碰到叶笙歌瘦削的脸的时候,李岚天只觉得无光的眼中酸涩地厉害,不禁低声喃喃道:“不过几个月未见怎么便把自己折腾成了这般,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瘦了这么多……”叶笙歌面上的皮肤被秋寒熨得有些发冷,李岚天带薄茧的手来回细细地抚摸着叶笙歌因病瘦而高高凸起的颧骨,心如被狠狠地抛在了地上用力践踏碾磨着。
李岚天目不能视,光听裴少卿之言也不知叶笙歌究竟伤重如何,不敢多加妄动,只得将手指插入叶笙歌柔顺的发中,小心地抚过每一根发丝,想着这一头散开的发束成一束马尾时是如何逸兴遄飞,鲜衣怒马。
可李岚天对叶笙歌所有模样的念想都只限于回忆。
李岚天瞎了双眼,竟连想捧着叶笙歌的脸亲吻都做得举步维艰,拇指抚过叶笙歌唇瓣,凑上去的唇触碰到的却只是唇角,往旁探去细致而小心地摩挲着他的唇瓣,不敢深入。
李岚天与叶笙歌,李晴空与叶天岚之间总横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不敢跨过,不能跨过。
叶笙歌本就穿着宽松的亵衣,不过轻轻触碰领子便拉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一块被体温捂得发热的玉片从颈间滑落下来,恰好落进了的掌心之中。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玉是极好的和田玉,本是一块极好的玉佩,李岚天用指腹缓慢抚摸过佩身上每一寸被金丝镶补的痕迹,摩挲过玉佩已那些缺失却已被磨平磨钝的缺口。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李岚天更熟悉着枚玉佩了。
当日浩气大捷,圣上龙颜大悦,特赏了李岚天一块极好的龟兹和田玉,而李岚天趁着之后难得的半月休假,夜以继日地把那块玉刻成了一对玉佩。
是的,这玉佩本是一对,每一个玉佩上刻着七个字。
叶天岚 一世如意
李晴空 一生平安
那日玉佩刻成之时,李晴空特意跑去问叶天岚佩上刻什么字好,那时叶天岚想都没想,这十四个字便已脱口而出。
正刻姓名,反刻祝词,交互相佩。
刻成之后,叶天岚抢先一步夺走了那枚刻着李晴空名字的玉佩直接带在了身上,笑嘻嘻地说什么要李晴空把自己贴身带在自己身上一辈子,否则自己便把刻着李晴空的那枚给砸碎云云的任性话。
是情深几重?还是装模作样?
后来浩气大败,李晴空失手被擒关于恶人地牢,在彻底失去这个世界光的那天,这玉佩已经被他砸碎在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砸碎在叶天岚那双金丝束边的鞋边。
那日又有谁见对月泪无言?
叶天岚威胁着要砸碎的那枚现在还被细心保养完好地挂在腰边,李晴空说着会好好珍惜保护的那枚却已经残破地再也回不到当初。
人世间物尚如此,人该如何?
“……玉都已经碎成这样了,还何必一块块捡着补起来……”李岚天低声而莫名地抱怨着,可低沉呢喃的声音中却已哽咽,泛起了水汽,“……再怎么拼玉也拼不完整,我们也再也回不去当日,你怎么就不懂呢?”
“天岚,你怎么就这么笨,怎么就不懂呢?”
“怎么就不懂呢?玉佩怎么能带在脖子上呢?真是个笨蛋啊……“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跟当初一样笨没有长进呢?”
“……怎么能不懂呢……这么笨,这么不懂事,你叫我怎么放得下你一个人……”
“……我看不见你了,是不是你也任性生气不想张眼看我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发少爷脾气……”
“……我觉得这世上这辈子也就我受得了你了……”
“……你不是最怕黑了么。”
“……天岚。”
“……天岚,睁开眼看我一眼好不好?”
“……天岚……”
……
嵌着金丝的半枚残佩早已被李岚天炙热的手心握得发烫,叶笙歌敞开的前襟已彻底被泪水浸湿,但仍在不断滴落的泪击打在叶笙歌光滑白皙的锁骨处,溅起片片苦涩的水花,叶笙歌却仍旧置若罔闻般自顾自地闭目沉睡着。
人生一场大梦,可惜叶笙歌他并不愿意醒。
指尖抚过玉佩的光滑的残破处,叶笙歌一世独缺“如意”。
原本出来寻唐无亦的裴少卿却在院中的角落中看到了正环胸静站着抬头望月的陆横舟,心下一动,便向着他走了过去。
“……陆横舟。”裴少卿想都没想便念出了他的名字,那个明教弟子却恍若没听到般仍旧挺直伫立着,但裴少卿却知道他定是看见了自己,故而特意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有理道,“在下万花谷裴少卿,不知陆兄是否有时间借一步说话?”
无论是自负聪明的人还是有好奇心的人都会被这个笑容激起兴趣,陆横舟自然也不例外,当即朝裴少卿点头示意了下便向院外走去。
月色朦胧,竹影摇曳,小院的背后竟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哦?”裴少卿刚行几步便不自主停下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晃动的竹林,难得惊叹道,“这是上好的‘金镶玉竹’?皆闻‘金镶碧嵌’的竹笛乃是笛中珍品,千金难得,却没想到今日得见如此多原产的竹林。”
“……只怕这里出价不低吧。”
陆横舟恍若并未听到裴少卿的叹声,只是跟着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冷声道:“找我何事?”黑色的身影隐在金黄色的竹间,随着竹海浮动,竟是说不出诡异。
“我找你确实有事。”裴少卿笑得格外地温润有礼,“不过很快便会变为无事了。”
陆横舟道:“为何?”
裴少卿道:“因为无论我问任何事,你都决定不回答,有事自然也就变成无事了,你说对不?”
陆横舟沉吟了许久,忽然抚掌微笑道:“蠢人我自然不屑应答,不过聪明人我倒是可以略作考虑,不知先生到底是蠢人还是聪明人呢?”
裴少卿笑道:“智者自智,愚者自愚,聪明如陆兄难道连识人辩才的能力都没有么?那愚人究竟是谁呢?”
“……呵。”陆横舟忽然轻笑道,“陆某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与先生这般人为敌才是真正的蠢人,不知先生到底有何见教?”虽然面上是恭维话,可锐利的目光即便是透过黑色的兜帽都能直直地刺向裴少卿。
不过裴少卿似乎并不在意,同样笑道:“裴某身为医者自然对这医人之事颇为关注,比如说叶天岚被续上的四肢……”
陆横舟原本自信的声音在听到裴少卿的话后突然染上了一丝烦躁,急促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少卿缓缓道道“……黑玉断续膏。”
“据我所知,此物乃是西域小国‘夜姑’不传的秘药,自二十五年前‘夜姑’受莫名天灾一夜灭国之后,当今除了大内还珍藏着两罐进贡的珍品外,这世上本不该再能见到这般奇药了。”
裴少卿抬起的丹凤眼中闪耀着莫名而锋利的光芒,声音却仍然温润如玉,说道“至今还未传出大内秘药失窃之事,那不知陆兄是如何得到的呢?还是与这小国有何渊源?关于这点裴某很是好奇。”
陆横舟沉默了很久,久到黑色的身影都要逐渐融入夜色中,寒风扫过,低哑的声音才缓缓传入裴少卿的耳中:“……唐无亦告诉你的?”
裴少卿皱了皱眉,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陆横舟回得竟是这句,再念及陆横舟和唐无亦之间那种既不像敌人又不似朋友的关系,总觉得有根细丝逐渐被他握住了头,一个惊异而诡谲的念头逐渐从他脑海中浮现。
“啪。”一个宝蓝色的小罐被扔进了裴少卿的怀中,罐身烫着极精致而细腻的珐琅彩,技艺之高或许是如今宫廷技师都难达的水平,或许只有进贡的几件珍品中可以与之匹敌一二,裴少卿不禁皱了皱眉,打开罐子,一股夹杂着西域焚香气味的药香飘散了出来,不用说,这大概便是那个传说中的“黑玉断续膏”。
裴少卿抬头看了眼似乎不愿再谈的陆横舟,握了握手中的罐子,苦笑了声,转身便走。
陆横舟的意思很明显,这半罐膏药作为封口费,即便他以后看出了任何端倪只能装作不知,一般人自然不会同意,可裴少卿是个药痴,有未知的药物在手不弄清它的成分,裴少卿定是会坐立不安,昼夜难眠,而陆横舟似乎也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想着用药堵住裴少卿的嘴。
空气中飘散着一丝细不可查的血腥气。
月色生晕,竹影化魅,为昏暗凄清的秋夜更蒙上了一层诡谲可怖的面目。
“……咳咳咳咳咳咳。”一直站得笔直的陆横舟突然痛苦地勾起了腰,不得已扶着一旁的竹子猛烈地咳嗽起来,散逸在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惨白的月光照着惨白的脸,嘴角滑下的一缕血丝映着惨白的脸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陆横舟却恍若无事般随意的用手背抹掉了唇角的血,转身重新没入了黑暗中。
浅金色的竹子上沾染的星星血迹恍若湘妃泣泪。
竹影恍惚,弩匣上的金属透着暗暗的光,碧莹的绿光一闪,一个黑影从陆横舟离开的不远处倏地现了身形,看着竹子上的血迹,冷哼了一声,手一抖弩匣对折暗收,又重新投入了黑夜之中。
裴少卿握了握手中的小罐,各种线索纷飞,脑中却在快速地转动着,甚至连自己已经踱回了院中都没有注意,抬起头恰好看到了唐无亦安置好了他人从屋子出来,不由得快步上去问道:“无亦?”
唐无亦朝裴少卿点了点头道:“少卿,晴空他如今如何?”
裴少卿却摇了摇头,答道:“晴空之事只得他自己解得了心中的结,我等旁人却着实帮不了多少。”
“更何况晴空之事说来话长,颇为复杂,待以后再慢慢说与你,如今倒是有一事先欲问你。”
唐无亦道:“什么事?”
裴少卿道:“……你与陆横舟究竟是……”
唐无亦面上一滞,绷紧的脸上三分苦涩,六分尴尬,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苦笑了声道:“我与他……并无特别的关系。”
裴少卿自然知道唐无亦与陆横舟之间绝不是“并无特别的关系”,只是他自然懂唐无亦的个性,若是他不愿说之事,即便刀架在他脖子上,命悬一线他也是不会说的,更何况裴少卿他并不愿逼着好友说出谎话,只得无奈地叹了句道:“无亦,那个叫陆横舟的身份远不简单,你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摊上别的麻烦事了。”
“……少卿,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唐无亦敛了敛眼,并没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话虽说如此,可坚决的语气却让裴少卿不悦地皱了皱眉,惊异道,“……无亦难道你……”
唐无亦扶住额朝裴少卿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容,缓缓道:“……少卿,有些事情我说没有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又何苦明说……”
裴少卿望着唐无亦久违的面容无奈地长叹了声,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再提这个话题。
有些事情彼此皆心知肚明又何苦故意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