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剑三)上——杭白菊
杭白菊  发于:2015年0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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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

章一

烟花三月,扬州。

正是最好的时节,姑娘们穿着最美的衣服,小贩们喊着最响亮的吆喝,茶铺中泡着最新最清亮的茶,一切都干净明亮得令人恍惚。

唐二的糕是全扬州最好的白糖糕,又软又糯,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往往刚摆出来便已被人抢了一空。因为唐二只卖半天的糕——他是个赌徒。虽然有着一双灵巧的手,却是个彻彻底底的赌徒,而且是个运气极差的赌徒。他花了一个上午卖糕赚的钱,下午却只花半个时辰,便可输个精光。但偏偏他又是个极其有原则的小贩,他从未因为赌资不够而多做一块糕,多卖一块糕。

唐二摆摊的时间并不早,因为他的糕总是卖得很快。此时距他摆摊已近一个时辰。时近晌午,最后两块糕也已被一个小姑娘买走了。唐二点了点今日的收入,便拾掇着摊位准备吃个饭便去趟赌坊。

可此时却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到他摊子面前,堪堪在他面前投下 一片深色的阴影。唐二却头也没抬便冷哼道:“一块也没了,想要买糕,明日请早。”

唐二经常碰到这种在收摊时还死缠烂打着要买糕的客人。唐二最不会变的便是原则,所以他最讨厌的便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人,也从未给过他们任何好脸色看。

更何况唐二的声音哑得吓人,像是一个破损的风箱,一说话便吱嘎吱嘎地往外漏风。

传言他是某次赌钱得罪了某个财主,被雇人一刀割破了喉咙,又被烟熏了许久,只是命大没死,声带却被弄坏了,一讲话便像是漏风。

人们虽然乐意买他的糕却很少有人愿意与他多讲一句话。

而面前这人也确实并未与他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站着,任他修长的身子在笼屉上投下一片阴影。

唐二忽然有些烦躁,抬起头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般呵斥道:“去去去!别在这挡着,说了没糕就没糕了!你等到晚上也还是没糕!”

那人还是未说话,只是双手在空中飞快地舞动着。那是双极漂亮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人也是个极漂亮的人。

啧,可惜是个男人,还是个哑巴。

唐二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唐二把最后一样东西塞回竹篓中,挑起扁担便准备回家,却被那人紧紧抓住了袖子。唐二当下有些恼怒,不悦地一甩袖子,却没有如愿地甩开那人,反是那人绕过他走到正面来,从怀中摸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塞给他。

想不到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公子。

唐二在心里不屑地哼了声,面上不悦道:“这位少爷,我这小本生意可找不起这么大锭金子,况且我说过了今天的糕已经卖完了。”

唐二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即便是金山银山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眨眼,没有糕就是没有糕。

只是那公子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一边比划着,一边把那锭金子 往他手里塞。

“不就是块糕么?一个做生意的有钱不做,还讲什么原则。哼哼,简直笑话。”唐二听到一旁有人冷言讽刺道,不用转头也知道是他隔壁摊子的、那个卖糕的异域人库伊扎。

其实唐二也不知道库伊扎卖的是什么糕,只知道他的糕从来没卖出去过,却还乐此不疲地每天摆着摊,并且乐此不疲地每天与他呛着声,好像他来摆摊就是为了找唐二的晦气。

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唐二忽然很烦躁,他急着回去吃饭,然后下午去赌场大战一把,有什么时间在这里跟这两个人唧唧歪歪,不由冷着声音怒道:“别再磨蹭了,爷赶着去做事。”

那位少爷看着唐二的态度显得更着急了,一边挥舞着手,一边左顾右盼地在寻什么东西。突然间他眼睛一亮,跑了出去,回来时手上拿了根树枝,蹲下来在地上写道——赌钱?

少年的字娟秀漂亮,笔走龙蛇间还有种难掩的霸道之气。唐二不由得有些微妙地眯起了眼睛。

那少年见唐二没说话,便继续写道——我帮你,卖糕给我。

帮我?赌钱么?

唐二此时才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年——穿着金丝滚边的黄色立领缎袍,用得是上好的缎,刺的是最好的苏绣,背上背着一把青钢的短剑。

藏剑山庄的人?唐二暗自咂舌。

在这江湖上谁没听过“君子如风,藏剑西湖”?

不过藏剑的人不都是人傻钱多,难道还精通赌博之术?还是说准备用元宝砸死那群赌钱的?

唐二忽然有些兴趣,朝少年抬了抬下巴,道:“如果你能在赌场赢到一千两,那我今天就破例给你做块糕。”

那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好。

唐二看了眼那少年,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如意

唐二突然一下没绷住笑了,叫如意怎么不叫元宝!

当下却也没说什么,便招呼着如意跟自己一起走,身后那个卖糕的异域人还在用着不太标准的官话吆喝着,唐二心里不由得有些恶劣地想他今天还是卖不出一块糕。

“阿嚏!”那个异域人果不其然地打了个喷嚏,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唐二和那少年远去的身影一眼,便低头继续去摆弄案台上的糕了。

如意赌坊。

唐二看了看赌坊面上挂着的招牌,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少年,不由得绷了绷嘴角,乐了:“如意,这家赌坊难道是你开的?”

“……”如意抬头看了眼那家赌坊名字,又看了眼唐二,脸似乎有些黑。

一走进赌坊,便扑面而来了一股奇怪的气味。唐二看到如意如意料之中一般不悦地皱了皱鼻子。

正是中午时间,赌坊里却还是人声鼎沸,乌烟瘴气,其中还夹杂着些饭菜的味道。赌坊专为一些赌徒提供一些简易的饭菜,其实也只是变着法让他们留下来,榨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唐二带着如意在赌坊里逛了一圈,随意指了一张压大小的桌子,说道:“就赌大小吧!容易,还看得出技术。”

唐二说后半句的时候微微眯了眯眼,随手递给如意一个铜板,挑了挑眉道:“赌资。”

如意捏了捏手中的铜板,便一语不发地钻进了人群之中。如意虽然长得不算强壮,但至少还算结实,个子也不矮,在熙熙攘攘挤成一堆的人群中却非常轻易地便钻了进去,不着痕迹。

唐二看了人群一眼,便踱着去了别的地方。虽然他知道如意有不少钱,但唐二却并不担心他会作弊,一千两不是个小数目,若真是赌来,必定会引起轰动。

“哎哟!这不是二爷么!”

唐二抬眼看了眼面前的人,立马便认了出来,是钱莱,明着是赌坊的伙计,实则是这间赌坊的负责人。唐二在这间赌坊输了不少钱,每一个伙计几乎都见过他,不过他跟钱莱却并不是很熟,因为他不够有钱。

钱莱只亲自招呼那些有钱人,唐二虽然是熟客却从未受到钱莱的招待,这两天他也并未做什么特别炫富的行为怎么会受到钱莱青睐?

“哦。钱哥久仰久仰,小人何德何能,这声爷可受不起。”唐二恭敬地向钱莱施了个礼。

“唐二爷做糕的手艺扬州闻名,又怎称不起这声爷呢?”钱莱既然能够斡旋在各个有钱人周围而游刃有余,必是有其超群之处,说他舌灿莲花倒也不算溢美之词。

“呵呵,我这是小本经营又怎么入得了钱哥的眼呢?这真是太抬举我了。”

“……哈哈。”钱莱没想到唐二如此不买他的帐,不由得干笑了两声,但心下却着实不高兴起来。自己这如意赌坊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是一个卖糕的,自己这么赔笑给他还不领情,简直是不识抬举,若不是有事相求他又何必受着窝囊气?

“钱哥有事不妨直说。”唐二知道虽然钱莱表面上总对那些客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实则内里心高气傲得很。唐二并不赶时间,但却也不想在这人身上浪费太多功夫。

“呵呵。”钱莱皱巴巴的脸露出一副市侩讨好的笑容,搓了搓手说道:“唐二爷,今天我们夫人刚到扬州就听说了二爷白糖糕的手艺,天下一绝……”

“今天的糕卖完了,明日请早。”唐二一听又是这事不由得觉得非常烦心,刚才来了个如意,现在又有个钱莱,于是挥了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钱莱的话。

“唐二爷难道不可以商量一下么,多少钱我们都可以出。”钱莱没想到唐二如此干脆地就拒绝了,一时脸上的笑容也绷不住了。

“钱哥你在扬州混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我一天只卖半天的糕,从不额外做么!”唐二被烦的厉害了,一时口气也不好听起来。唐二的声音本来就沙哑得如坏掉的风箱一般,此时提高了声音更是难听至极。

“你不过是个卖糕的小贩装什么清高!”钱莱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他本便看不起唐二,刚才一番讨好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希望唐二可以顺着心意办事,此番他也不介意就此撕破脸,怒道:“我们夫人看上你的糕也不过是你的福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们如意赌坊可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

唐二低头想了片刻,才缓缓说道:“给你额外做也可以,不过这糕得由我亲自送去给你家夫人。”

“……哼。”钱莱上下打量了一眼唐二。唐二长得十分普通,只是脖子上有一大片烧坏的伤口,乍一眼看上去显得额外的狰狞恐怖。钱莱一面在心里呸了句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面又想着自家夫人的脾气怕交不了差,便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今日酉时,送到这里来,不过你那个脖子给我好好遮起来,不要吓坏了我们夫人。”

唐二托着下巴目送着钱莱的背影消失在赌坊拥挤的人群中,恰此时身后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喧腾,嘈杂中隐约听到了有人在骂,有人在赞叹,亦有人在欢呼。

唐二转过头便看见人流忽然裂了开来,让出了一条道。如意捧着个包裹走到了他面前,把包裹递给了他。包裹打开,里面是一摞沉甸甸的银子。

一千两,这小子真赢来了。

唐二眯了眯眼,倒也不客气地收下了包裹,转身同时对如意道,“跟我走,拿糕。”

唐二从开店以来从未打破一天只卖一次糕的原则,今日却连破了两次。

——也许这生意也要到头了。

唐二看着欢天喜地拿着糕准备走的如意忽然喊住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如意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却听唐二又说道,“如意大抵是小名吧,今日我为你破了戒,按理也该知道让我破戒的是何人。”

如意迟疑了下,张了张口,最后还是走回了唐二的面前,手指沾了碗中的水,在桌上写下了三个俊秀的字——叶笙歌。

酉时将近,唐二换了件竖领的衣服将脖子挡起来,又用干净的白布包起了蒸好的白糖糕,揣在怀里,准备好了向着如意赌坊走去。

唐二并不是什么贵客,进了赌坊钱莱也没有亲自来接,只是招呼了一个亲信伙计带他从赌坊后门绕去了不远处的一处大宅。

宅子雕梁画栋,勾心斗角,一派繁华奢靡之景。

唐二跟着伙计快步向前走去,倒也省了左顾右盼的时间,一路走到大堂门口,唐二才看到弓着腰站在门口的钱莱。

钱莱走在唐二旁边再三低声警告他见了夫人一定不要失礼云云,唐二了然般地拍了拍钱莱的肩——刚做完糕未洗干净的手,蹭了钱莱一肩膀的面粉。钱莱嫌弃地拍了拍肩,只是碍于快到夫人面前了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气

唐二却只是笑笑,一路走一路轻轻地打着响指,仿佛要缓解心头的紧张。

踏进屋中,唐二看到一屋暖色,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花香。那位夫人正端坐在桌前,桌上摆着许多精美的菜肴,仿佛夫人是请他来做客而非买他的糕,仿佛他是一位身份极其尊贵的客人。

夫人长得不算美丽,却有着一股令人舒服的气息。此时她正轻轻地笑着,柔柔的声音如最光滑的锦缎,她说道:“唐公子,既然来了,不妨喝一杯水酒再走。”

唐二并未坐下,只是站在桌前,解开了之前掖在怀中的白布包,还冒着热气的白糖糕静静地躺在里面,本是极普通的糕点,在一桌丰富的菜肴面前却显得格外精巧可人,令人食指大动。

唐二哑着声音有些生硬地说道:“夫人,我糕已经带到了,这杯水酒小人喝不起。”

“如何喝不起?”夫人示意身旁的一个女婢拿了个酒杯放在他的面前,为他斟了杯酒。细细的酒线从壶口缓缓地滑出,唐二抬头见那女婢羞涩地抬起眼,朝自己微微一笑。

那是个极美的笑,看得唐二不由得呼吸一滞,似是痴了。

唐二入迷般地拿起酒杯,杯口在鼻尖处转了个圈,有些陶醉地感叹道:“这真是上好的陈年花雕。”

夫人却突然似是有些不自在,尴尬道:“是啊,这是二十年的花雕,看不出唐公子还是好酒之人。”

“那如此,妾身便在此敬唐公子一杯。”夫人举起酒杯,之前的尴尬一扫而光,又柔柔地笑开了。

“那是自然,不过在喝酒之前夫人不先尝尝我的糕么?”唐二看到那夫人面上的笑容一滞,只笑了笑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白布包,叹息自语道:“最后一次糕,没想到还是浪费了。”随即抬手将装着白糖糕的白布一掀,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是那位夫人是声音。

当白布落下时,那位夫人正跌坐在地上,捂着头尖叫,而她身边正站着之前给唐二敬酒的那位美艳女婢。女婢惊愕而怨毒的目光如毒蛇般紧盯着唐二。只是她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她脖子被透骨钉刺透了一个大洞,血却还未流出来。这暗器出手的速度,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唐二不愿再听那女婢想用她已被刺破的喉咙说出任何诅咒的话语,正准备转身,却见那女婢用最后的力气极其怨愤地盯着他右后方的一个角落。唐二倏地向那里瞥去,只见一片白色的衣袂迅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中。唐二皱了皱眉,脚下提劲正准备追出去,却猛地感到左后方一阵劲风袭来,身子一扭,躲开了一招擒拿手的同时,反手三枚飞镖已钉了出去。只听那人哀号了一声,跌在了地上——钱莱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瞪着唐二的模样,却已然断了气。三枚飞镖全钉在了钱莱的喉口,钱莱的右肩和左手都已经烂下去了一个大口子,露出森森的白骨——正是刚才沾到唐二白粉的地方。

这种状态还能使出刚才那招又快又狠的擒拿手,不愧是金石夫人最得力的手下。

不过可惜他碰到了唐二,遇到唐二的人从未能活着回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待那些护卫反应过来之时,唐二已闪到院落之中。唐二左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刚埋在厅中的暗藏杀机“砰砰砰”得全部炸裂开来。一瞬间这间最奢靡的屋子霎时便成了最恐怖的炼狱,护卫们成了炼狱中最可怖的恶鬼,悲鸣哭号,而唐二双脚一蹬,施了个鸟翔碧空,一跃而上,顺着夜风展开了滑翔翼,消失在明亮的月色之中。

除了杀人与完成任务,唐二从不考虑别的事——挡住他任务的,无论是谁都只有一个下场,便是死。

唐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无休止的任务与杀戮。

唐二的落点是扬州城外的一处小树林,这里离再来镇很近,唐二的住处便在再来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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