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迈出两步,他突然停住了。
不对。
毫不起眼的身材,毫不起眼的五官,无论看多少次都记不住的外貌——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模糊不清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象对上了号。这些是昨天在医院里追他的人!
对方已经走到了门口。顾泽若无其事地转身,按下电梯的按钮,又扫了一眼三扇铁门上方的到站灯。22楼、22楼、10楼。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10,心中计算着对策。趁对方不备,转过身去大干一架的胜算——无。从大门逃出去——被对方堵住了。冲进楼道里——或许可以延迟被追上的时间。
手指悄然扣在紧急拨号键上,那里刚刚存下高木派来的手下的联系号码。
9。8。7。
背后悄无声息。难道对方还没认出自己?难道他们和昨天的不是同一群人?又或者他们在等着自己的反应?顾泽硬生生地忍下转头去看的冲动,目光依旧锁在到站灯上。
6。5。4。
舒容予在哪里?该死的到底在哪里?
3。2。1。
“叮”。
电梯门缓缓滑开,一大群上班族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顾泽顾不得礼节,在几束异样的目光中挤了进去,等到最后一个人跨出门,立即猛按关门键!
铁门像永远无法放完的慢镜头般一点一点地合上。那几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似乎从未进来。其中一人正将手机举到耳边,平淡无奇的目光扫过走出门去的上班族,又朝电梯这边移来。
顾泽一闪身退到门后的角落里,按下了最高一层。
铁门终于彻底合上,电梯带着他缓缓向上升去。
顾泽长舒了一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涔涔。他拿起手机想要重拨,电梯里却没有任何信号。
舒容予知道这些人会来堵门,所以提前离开了吗?不,如果他知情,一定会向自己示警。但如果他不知情,又为什么不见踪影,连电话也不接?
叮,电梯停在了最高一层。顾泽走出门去,又回身看了看其他两部的到站灯——还好,那些人没有追来,或许真的未曾注意到自己。
他低头编辑了一条短信:“那个人的手下正堵在门口。”
如果舒容予还在这幢大楼里……他刚打出“别去那里”这几个字,眼前蓦然浮现出今天早晨,舒容予那决绝的笑意。
如果舒容予还在这幢大楼里。
刹那间,顾泽明白了舒容予的想法。
握着手机的指头抖了起来。他将“别去那里”删掉,补上一句“三分钟内如果你不回复,我就去门口”,狠狠按下了发送。
顾泽刚刚数到二十秒,舒容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在哪儿?”舒容予一接通就问,难得地沉不住气。
“放心,我还没去。”顾泽无声地叹了口气,“你现在又在哪?”
“……19楼的楼梯间。”
“待在那里等我去找你。”顾泽生硬地说。
舒容予果然依言等在楼梯间里。顾泽走上前,二话不说地推着他的轮椅转了个方向,朝电梯走去。
“小顾。”男人颇为吃力地转过身,想要看他。
“你没有通知我,说明你不知道他们会来。但你还是躲起来了,躲的不是他们,而是我。”顾泽面无表情地陈述,“今天早上你答应我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吗?”
“……你这是要去哪里?”
“但也多亏你躲了起来,否则刚才我们可能会直接撞上那些人。是来接你的吧——那个人到底不放心了。耽搁了这么久,那些人应该已经起疑了。大楼太高,凭他们几个人不可能搜遍,如果我是他们,就会堵在底层的电梯和楼梯出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小顾,”舒容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极冷,“让我跟他们去吧,别做无谓的牺牲。”
“那你呢?”
“你斗不过那个人的,我也不值得——”
顾泽一下子停住脚步:“那你呢?是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崇高地去送死吗?”
尖锐而讽刺的句子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愣。舒容予却在短暂的停顿后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没错。”
他更紧地抓住了顾泽的手臂,力气之大,连指节都已泛白。“没错,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如果他真的要下杀手,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顾泽强行压抑的怒火腾地窜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你的死就能让他放过我?这么着急送上门去,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逃避那所谓‘背负人命’的负罪感,抢着死在我之前!”
情急之下,最尖刻的指责脱口而出,顾泽在话音落下前就已经后悔了。
舒容予脸色发白,直愣愣地看着他。
顾泽吸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舒容予的目光垂了下去,却尤自不肯松手:“不是的。那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对我施加影响。那时候他杀了方野,并不是因为恨他,仅仅是因为方野对我很重要而已。如果我消失,你对他而言就失去了意义。没有意义的人,他是不会管的……”
尽管思绪被搅得一片混乱,顾泽仍隐隐明白了这番话语真正的意思。
舒行之不会迁怒,更不会嫉妒,因为那些情绪是对等地位的人之间才会有的。而舒容予在他眼中,显然不具备此等资格。至于自己,只是一只觊觎桌上晚餐的疯狗吧。
舒容予如果死了,那个男人或许会觉得扫兴,而自己却能被永远排除在危险之外。
顾泽闭了闭眼:“前辈,我很生气……”
他重新推着轮椅向前走去,“我以为自己气的是你的不信任,其实不对。我气的是自己的无能。这样的我,换做是谁都不会信任的。”
舒容予张口似要说话,顾泽却没有等他。
“但是没关系。如果今天我们能够毫发无损地离开这幢大楼,你会不会稍微相信我一点?会不会对活下去多一点执着?”
轮椅被推进了电梯里。舒容予看着顾泽按下2楼的按钮:“你要做什么?”
声音里除了紧张,也多少透出了一丝好奇。
顾泽笑了笑:“他们人多,我们也不能孤军奋战。”
******
一天以内第二次,顾泽锁上了洗手间的门。在他身后除了舒容予,还站着两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顾泽回过身来与他们握手:“这次真的拜托你们了。”
“不用客气,我们收到命令保护两位,一定全力以赴。”便装的年轻警察和舒容予也握了手,走到窗前,探出头去四下打量了一番,“二楼的高度应该不成问题。但是要快,不能引起注意。”
他们站在窗边等待了一会,便看见一辆灰色的私家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正下方。
一名警察走向舒容予:“失礼了。”
他将舒容予扶起来背到背上,顾泽和另外那名警察帮忙,用外套和舒容予的长围巾将两人缚在了一起。
警察爬上窗台,一条腿跨了出去,然后是另外一条。他们就这样颤颤巍巍地站在窄窄的窗沿上,舒容予腿上不能使力,打着石膏的小腿凭空晃荡着,看上去令人揪心。
“抱紧了。”警察叮嘱了一声,便分出一只手去,抓住了旁边的落水管。
舒容予只觉得身体在半空毫无凭依,随时有可能跌坠下去。他下意识地搂紧了对方的脖子,看向站在窗边的顾泽。
警察身手矫健,动作沉稳地从窗台转移到了落水管,又攀着管道向下爬去。顾泽探出身去心惊胆战地望着,忍不住想要出声提醒舒容予别松手,又怕惊扰到他们。
“顾先生,我们也可以下去了。”身后的另一名警察催促道。
顾泽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直到看见两人终于安全落地,那警察解开身上绑着的衣服,将舒容予扶进了车里,他才长吁一口气,爬上了窗台。
刚刚一脚跨出,洗手间的门把手突然被拧动了。
两人同时一僵。门把手又徒劳地转了两下,紧接着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一个男声在外面喊道:“怎么回事啊,这洗手间?喂,谁来看看?”
顾泽一咬牙,伸腿去够落水管:“我下去,你开门出去就是了。”
刚才看着舒容予时提心吊胆,这会儿轮到自己,反而心中一片清明。顾泽找到借力点,将身体的重心移向水管,控制着节奏爬到了地面。一转身,才发现那两名警察就站在身后,似乎是守在底下以防不测。不远处有两三个路人驻足围观。
“快走吧,”刚才从大门出来的警察说,“我走出来时那些人好像在召集更多人手。”
车子驶上了街道。顾泽回头看去,没有见到那辆黑色轿车的踪影。他又不放心地看了许久,才确定那些人没有跟来。
舒容予坐在他身边,也是直直地盯着后视镜。两人收回目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劫后重生的恍惚神情。
他们做到了,虽然方式并不潇洒,过程也不尽如人意。
在此之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多少次呢……
50.宾馆
“我们会把两位送到警局对面的那家宾馆。你们的生活用品和衣服也让我们去拿。”警察说,“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出门,如果有急事,也请联系我们去接送。”
这是一家装潢奢侈的高级宾馆,内设大会议室和各种娱乐设施,经常供各种领导人下榻。宾馆房间价格不菲,服务周到,更重要的是,安保措施齐全。隔着一条马路,警局几乎就在宾馆的正对面。
警察将他们送到大堂,记下他们的房间号后就走了,留下了一只高木托他们转交的袋子。
舒容予的轮椅没有带出大楼,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打了个电话,临时调来一只应急用的轮椅,送他们进了房间。
锁上房门,顾泽将舒容予扶到床上,又打开那只袋子看了看。里面是一只旧手机、一只充电器,以及……两只电击棒。还有一张高木写的字条:“遇事打我电话,如非迫不得已切勿动手。”
顾泽放下袋子,先给事务所打了个电话,哑着嗓子称病告假,一迭声地道歉。
舒容予那边就容易一些,他今天才恢复一点工作,因为病情反复,需要再修养几天。顾泽在一旁听见舒容予请假的理由,不禁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在发烧。
舒容予挂了电话,朝他安抚地笑笑:“我带了药片。”
顾泽默默替他脱去衣裤,盖上被子。舒容予的小腿仍有轻微的肿胀,也不知道刚才那番移动有没有加重伤势。顾泽用房间里的水壶烧了水,舒容予服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很快昏睡了过去。
顾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一片秋色,多云的天空渐渐黯淡下去,日已西沉。
******
七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舒容予仍在昏睡,顾泽没有开灯,摸索着打了宾馆的服务电话,叫人送来晚餐。没等多久便响起了敲门声,顾泽走到门边,却先透过猫眼张望了一下。走廊上只站了一名推着餐车的服务生。
顾泽仍旧不敢大意,只将门打开了一道缝。对方倒也不以为忤,彬彬有礼地递过了餐盘。
重新锁上房门,顾泽苦笑了一下。舒行之什么都还没做,自己却已经草木皆兵。
他走到床边,将餐盘搁在床头柜上,低头轻唤:“前辈,醒醒。”
舒容予呼吸沉重,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这个关节上如果病情加重,出门去就诊无疑又增加了危险。顾泽探了探他的前额,触手是冰凉的汗珠,体温却已经降下去了。他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又唤了一声:“前辈。”
舒容予缓慢地睁开了双眼,顿了顿:“小顾?”声音竟有些急切。
顾泽一愣,这才意识到四下一片漆黑,对方刚刚醒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他立即伸手按在舒容予的肩上:“我在,没事。”
手下紧绷的肩膀闻声放松了一点。顾泽转身去先拉上了窗帘,方才打开顶灯。暖黄色的灯光倾斜下来,舒容予的脸上被映出几分错觉似的血色。顾泽见他的额发都被打湿了,忙去倒了一杯温水,又坐到床沿上,扶起舒容予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舒容予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想接过水杯,顾泽却避开了那只手,直接将杯子凑到他的唇边。
舒容予看了他一眼:“我还没到那程度。”
顾泽毫无反应,权当没听见。
舒容予让步似的笑了笑,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
舒容予出了很多汗,衣服都粘在了背上。顾泽去洗手间里拧了一条热毛巾,褪去了他的衣服。舒容予已经不是第一次光着身体被他打量了,却依然有些僵硬。顾泽一言不发地替他擦了身。
两人来得匆忙,自然没带换洗衣物。舒容予脱下的湿衣服不能再穿,只得暂时裹着被子。
餐盘上放着两碗米饭,一荤一素两碟配菜,还有一碗清汤。顾泽拿起餐叉,叉起一片蔬菜,理所当然似的要喂给对方。舒容予无奈地看着他:“我不饿,你先吃。”
顾泽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没食欲,但身体现在需要补给。”
“至少让我自己来。”
“你没穿衣服会着凉的。忍一下,好不好?”
都快被当成孩子哄了,舒容予面上更加挂不住,却也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只得张口吃下了那片蔬菜。顾泽这才笑了一下,自己也吃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慢吞吞地分食着,一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舒容予摇摇头:“真的饱了。”
他食欲不振,顾泽也不再勉强,又喂他喝了几口汤,便闷头顾自扫荡战场。舒容予看着年轻人生机勃勃的吃相,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意识到的时候,想要掩饰起笑容,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小顾,你怎么会跟警局牵扯上关系?”
“我没告诉过你吗?姐姐和姐夫都在警局工作。如果没有他们,我这次说不定真会束手无策。”
舒容予低下头:“你……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顾泽模糊地觉得被表扬了,不由抬头看着舒容予一笑,紧接着又板起脸:“前辈有什么立场说我?你可是黑帮出身。”
舒容予微微变色:“我不是……”
“开玩笑的。”顾泽忙说。
“不,”舒容予摇摇头,“我真的不是什么黑帮出身,那个人……哥哥……也不是。”
“嗯?”顾泽很是意外,“这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舒容予似乎组织了一会语言。“父母只是普通商人,卷进了黑道的交易里,意外丧命了。”他最终言简意赅地说,“那个人……哥哥原本也逃不过的,却被他们的头目,一个女人,收养了。那个女人死后,哥哥就继承了她的位置。”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整件事情。顾泽却能猜到这三言两语背后的血雨腥风。
没有靠山、无力自保的孤儿,凭什么被杀人无数的头目收养?顾泽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相信什么善心大发的鬼话。联想到那张美艳得近乎魔魅的脸,不难想到其中的龌龊。所谓的收养,恐怕……是包养才对。
被杀害父母的仇人包养,又以男宠的身份存活下来,单是想象就已经令人头皮发麻了。而那个男宠最后竟然还“继承”了高位,这中间有多少挣扎,多少算计,多少堆积成山的尸体,旁人永远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