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劫后余生

这大概是整个天璇最灰暗的日子，等离子炮爆起的火光越是灿烂耀眼，战士们的心里就越是阴云密布，全身一寸寸冷下去，仿佛极地的寒夜提前到来。

他们早已习惯冲锋的时候前方那个狂妄的身影，也早已习惯被别人喊“不疯魔、不天璇”，被指着鼻尖骂神经病的时候反而会挺起胸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气得对方七窍生烟。

天鹰战队状似癫狂地冲了出去，活脱脱神似一群疯狗，无法接近碎石密布的遗迹核心，就一圈圈盘旋在外层，机甲战士不顾粒子流余波还在震动，团长贺江一路爆发着标志性的狂吼，扑向已成废墟的展开平台。

天璇上闪烁着标示危险的红色信号灯，所有人都顿了一下，但又片刻不敢停地继续手上的工作。

“医务、医务全体集合！”孙国栋被特勤扛着往外跑，老爷子没剩几根毛的脑袋差点撞上舱门。

“舰长——”走道里乱作一团，多少自诩的铁血真汉子也都红着眼狂奔，争着往回收口跑。

风神被贺江挖了出来，外壳不再雪亮银白，焦黑一片足以改名叫炭神。肖娅的赤红色机甲已经是一堆碎片，贺江怒吼着，将那些碎片从风神身上搬走，机甲整个右侧碎裂，裂开的外壳露出电缆和机械钢筋，贺江不得不戴上绝缘手套才能去触碰风神，电池液露空了，流淌到贺江的机甲外壳上，绿色的液体，落到机甲战士们眼里，赫然就是鲜红色的血。

“舰长，舰长！”

风神的通讯设施坏了，无法回应。

赵文斌安静地呆在他的临时卧室，天璇整个回响着刺耳的警报声，一声一声悠长凄厉，即使是天璇一直战备的时候，都不是这种鬼哭一样难听的声音。呼叫沧缘，但没有回音，他疑惑地打开门，门外来来回回各种军官路过，但都行色匆匆，赵文斌也不敢叫住一个，只好回屋里继续整理琴弦。不过很快就有人来了，来者毫不客气地直接开了他的门。

“急冲冲做什么，你也不怕我在屋里裸奔——”赵文斌只开口打趣了半句，就被来者毫不客气地堵了回去。

“你待会就觉得我动作慢了。”白麟直接抓过他的胳膊，甬道里红色的灯光依旧闪烁，各个舱室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走道广播里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沧缘的声音：

“请全体医务特勤、生物技术部三队、工程部第二小组三分钟内到医务舱集合。”

“出了什么事？”赵文斌忽然有了种不太好的感觉，被白麟握住的右手感觉到一丝奇异的痛楚，不知从何而来。

白麟只对他轻笑了一下，比哭好看不到哪去。

医务舱门口站着两个焦虑的警卫员，警卫员看到白麟立刻敬礼，不过却疑惑地看着赵文斌。

“让他进去，舰长的命令。”

警卫员点点头放行，不过赵文斌心中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那是韩逸的警卫员，尽管平时基本只负责帮忙收拾寝室。

舱门开启，偌大的医务舱显得有些拥挤，医务组、生物技术部和工程组显然训练有素，他们的集合速度可比白麟带着赵文斌来要快得多，这群军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什么，神情或紧张焦虑或急切不安。

一抬头，竟是孙欣欣。不止是她，赵文斌虽然喊不全人命，但还是注意到几乎全部高层都在。

“好了好了多余的都滚出去，方案定好了你们可以走了，执行人员留下，其他人别碍事！”赵铭诚命令他们出去，那些军人低着头，沉默着走出去。

“留两个能打的，以防万一。”赵铭诚低声吩咐了这句话。

当人群散尽后，赵文斌看到了那个人。

韩逸半倚靠着手术台站着，贺江把破碎的风神一路护送回了天璇，风神整个右半边外壳碎裂，已经露出了内仓，当时韩逸抱起了肖娅的机甲，等离子炮赢面打中他的时候，赤红机甲挡在他左侧身前，所以风神左半边还算完好，右侧直接承受了等离子炮射击，和肖娅一样，碎成了一堆残骸。

他们挖出了内仓，韩逸居然自行打开了舱门爬出，却拒绝脱下外骨骼，要求直接去医务室，这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危机。

韩逸还站着，可没人会觉得轻松。鲜红的血从韩逸身上那具高精度外骨骼的缝隙渗出，一地的灿烂与炽热。

孙国栋依旧窜上蹿下地叫骂：“你好好的非要把自己玩成血葫芦！玩大了吧！”

楼维安正及其小心地拆卸韩逸身上的外骨骼，随着一件一件装甲外壳被拆卸下来，扑鼻的血腥气几乎令赵文斌窒息。

“你是指挥官！你这叫擅离职守！”赵铭诚也勃然大怒，指着那张失血过多而显得分外苍白的脸，“说过多少次，多少次！你应该站在指挥台上，而不是亲自冲锋！”

韩逸只挑起一边的嘴角，依旧像赵赵铭诚最痛恨的那般，笑得格外轻佻狂妄：“怎么，政委您准备让我写检讨吗……”他的声音隔着外骨骼面罩，有些像耳语，更是越来越轻，但笑意居然丝毫不减。

“80%失血！”孙老头拿着检测仪的手直打哆嗦，嘴唇都青了，“小楼你快点啊，再不输血，就算他是第五代，也死透了！”

“老猢狲叫唤什么！”楼维安的头上滑下一滴冷汗，反而是隔着面罩的韩逸满不在乎地撇嘴，“成了成了！”

楼维安终于拆掉了韩逸右臂上最贴身的一块骨骼铠甲，然而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大声惊呼，即使是这些冷静得不像人的家伙，也不禁浑身颤抖。

“这他妈的还是胳膊吗！”谢晓破口大骂，“你……这他妈就是你所谓的右臂骨折！”

孙国栋跟个老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难以平息怒气，接着谢晓的话头继续骂：“你他妈这是饺子馅！”

“操！”自诩文明的医务长再次怒骂，抓起输血针头，勉强扎在韩逸刚露出来、勉强还算完好的右肩膀上。

“止血止血！”赵铭诚怒喝。

白麟沉默地站在赵文斌身后，一把抓住几乎就要跌倒的赵文斌。

孙国栋左右开弓，止血喷剂好像白开水一样喷出去，血液的流入使得韩逸恢复了神智的清明，他抬头，脸色彻底跟墙皮一个颜色，却让周围所有人都心头大振——舰长还在，天璇还没有失去他！

“王八蛋！”赵铭诚一口吐沫喷到韩逸的面罩上。

“成了成了！”楼维安终于拆掉了韩逸全身的外骨骼铠甲，失去支撑的韩逸直接就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抬到台子上去。

第五代改造体的一切数据都是机密，所以能够参与这场救治的只有这几位，和舰长的专属医务特勤，当然，赵文斌是唯一的例外，在场的人对他们之间的事早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韩逸……”赵文斌低声喊着，躺在台子上的韩逸似乎听到了，他微微侧头，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胜利般的笑意。

“右臂全部损毁，右腿三处骨折，多处擦伤，大量失血，不过好在神经中枢与脑内芯片全部完好。”孙国栋很快得出诊断。

“先清理他右臂的创口，李佳，孙欣欣，你们两个处理他身上其他的小伤口。”孙国栋对谢晓说，“你准备吧。”

谢晓点点头转身不知道去做了什么，机要秘书李佳和孙欣欣一起，立刻开始操作那边的仪器。

其他的伤口处理起来非常的快，只有那残缺的右臂，韩逸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身上的血污很快就被清理干净。

“小楼！”谢晓拎着一只巨大的工具箱回来，示意了一下楼维安，楼维安点点头。

“那是在……”赵文斌紧紧地握着拳头，看到楼维安在操作台上输入了什么命令，韩逸身下的手术台忽然伸出层层锁扣，一层一层将他锁起来。合金特制的束缚扣住他的脚腕、关节、双腿，腰腹、胸口以特制的皮扣压制。

“没什么，就安个机械的就行，放心，外表看上去一点都看不出来。”白麟硬挤出一个笑脸，真跟哭一样丑。

韩逸转过头，对赵文斌遥遥露出一个笑容，残存的左手伸出大拇指比了比，还没来得及下一个动作，就已经被孙国栋狠狠地按下去，窜出来的锁扣带着一连串的咔哒咔哒声，由上到下将整条手臂锁死。

“老实点，都独臂了还得瑟！”孙国栋咬牙，“你以为你是杨过啊？”

看着韩逸惨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来，赵文斌轻声道：“你想当杨过，我还不愿意给你当姑姑呢。”

“给他准备点那个啥那个……”谢晓伸手比划了一下，楼维安心领神会，默默从旁边抓过一只钢球塞进韩逸左手里，又从架子上拿了胶棒。

他把胶棒递到韩逸嘴边，韩逸瞥了一眼，厌弃地指责谢晓说：“我上次不是跟你说，做点水果口味的么？这个好像你穿过的皮鞋！”

谢晓抢过胶棒，一把塞进韩逸嘴里，态度极其嚣张恶劣：“那我上次还申请研究经费加倍呢，你批准了么！？”

韩逸叼着胶棒，用眼神告诉他：死都不批准，谈钱，没门儿！

医务舱一片沉默，只有仪器运转的声音，谢晓和孙国栋已经开始了动作，其他人被降下的隔离挡在外面，舰长医务特勤忙前忙后，谢晓本人亲自操作。

赵文斌忽然发现了哪里不对，眼前一阵眩晕。

“为什么没有麻醉？他……他没有给韩逸麻醉！”

白麟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有些勉强。整个医务舱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啊——”当伤口被清理干净之后，随之而来的神经元再造也开始了，剧烈的疼痛像一把尖刀直插进脑中，韩逸被一瞬间陡增的剧痛刺激得浑身一颤，没能咬住那枚胶棒。

“快咬住一会别咬了舌头！”孙国栋一把把那胶棒塞回去，带着一丝抱怨，却掩盖不了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检测仪上开始发出警报：“血压持续升高中，心率126。”

“给他氧气管。”谢晓头也不抬，隔着隔离面罩，他的声音有点闷。

韩逸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孙国栋急忙将氧气管插进韩逸的鼻子。

束缚他的钢扣开始发出嘎巴嘎巴的、令人颤抖的声音，皮带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小楼加固钢带！”谢晓命令道。

“孙欣欣！”楼维安直接摔过两把扳手，三人一起合作，楼维安用压力顶按住钢带，孙欣欣与李佳极快地更换着马上就要被挣开的钉扣。

“这、这……”赵文斌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剧痛也席卷了他的全部神经。

谢晓隔着隔离玻璃，示意了一下韩逸，比了比中指，声音透过对讲传出，看似满不在乎地解释起来：“韩逸是第五级改造体，这家伙已经不可能被麻醉了，给他注射麻醉剂？就算是能麻倒一头大象的量，在他身上也不起作用。”

汗水滴落在了谢晓的面罩上，赵文斌看得出他极其紧张，与自己闲聊恐怕是为了缓解担心与不忍的情绪。

“不太好，心率太快了！”孙国栋擦着满头冷汗，赵铭诚一言不发地在他背后看着检测仪。

“他甚至不会轻易疼晕过去，神经元过于强大，除非真的超过临界值，否则即使再痛苦，他也能保持清醒。”楼维安小声嘀咕了一句。

仿佛是印证了他的话，韩逸睁开眼睛，直直地望向赵文斌，满是血丝的双眼执着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他朝思暮想了几千个日夜的人。

“搞你妹夫啊！”谢晓大骂一声，“楼维安快给他换个抓手，一会抓坏自己了！”

韩逸左手中原本的钢珠早就碎了，如今他的五指嵌入自己的掌心，鲜血不断溢出。“再一会他自己就能抓碎自己左手掌骨！快再给他一个钢珠！”谢晓怒喝。

满头大汗的楼维安抓起钢珠：“不行，他握太紧了我塞不进去！”

“我日！”谢晓脸色惨白，求助一样地扫过同样焦急万分的白麟和赵政委。

“心率太快，一百八了！”孙国栋着急起来，“王八犊子谢晓你快点快点，别磨蹭！”

整个医务舱仿佛在比拼脏话艺术，各种国骂京骂方言骂漫天乱飞，活像谁开了弹幕，刷刷刷根本停不下来，不过医务特勤手里传递工具的速度比弹幕还要快。

“操你大爷，你以为这是卖大白菜，说卖完就卖完啊！”谢晓手中的机械钳喷射出高温火焰与生物电流，生物组织与合金组合的骨骼正与原本的断骨融合，即使韩逸的皮肤被隔离开，也被烫的发红，骨骼正在接合，但神经元的重塑才是最难以忍受的剧痛。

白麟轻推了赵文斌一把，在他耳边说：“拜托了。”

赵文斌打开隔离舱门，走上去，拿过楼维安手中怎么也递不上去的钢珠。他忽然带了一丝笑意，慢慢伸手去，轻轻抚摸着韩逸筋肉纠结的手背，忽然就把一根手指硬塞进韩逸掌中。

“文斌他会抓碎你的骨头！”谢晓惊呼一声，扑上去的孙国栋诡异地停在半空。

韩逸还是死死地盯着赵文斌的脸，而他的五指忽然松开了，因为用力过度而箕张着、扭曲着，却不再握紧。赵文斌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擦着韩逸流血的掌心，唇边含笑，慢慢将那颗钢珠塞进去。

韩逸猛地闭上了眼睛，五指瞬间在钢珠上握出五道痕迹。赵文斌以双手包裹着那只颤抖挣扎的手，温和沉静，不言片语。

也不需要言语。

韩逸脑海中只余下那难以承受的、令人快要癫狂的剧痛，和剧痛中，左手清晰传来的那温暖的触感，依旧还和当年一样，时光好像并不曾走过一样，他曾经拉着那双手，细细体会它们的温软，内心深处的渴望没有被时光洗去，反而在岁月里无限发酵。

韩逸忽然很想笑，即使就这么一直疼下去，似乎都不足惧。

49.乐不思蜀

天璇按照既定计划，向远在深空的沧澜基地出发。

母舰上总有一种人心惶惶的感觉，舰长受了伤这件事可瞒不住，风神的残骸还在工程部那边呢，而更多人觉得山雨欲来，是因为眼神比较好使，能看到隐藏在身边各处的小红点——

那可不是拿来卖萌的，那是沧缘的监控摄像。

主控沧缘是个非常温和好说话的人，按照规定，母舰中控的主脑人格在母舰上的权力相当于副舰长，有权自行判断下命令，但天璇中控谢沧缘几乎从不主动做出什么决断，一来沧缘自认为在军事指挥领域能力有限，二来是这家伙性格软。

红点监控打开了，这种监控覆盖全母舰，没有任何一处死角——沧缘不会主动这么做，那只能是来自舰长的命令。

楼维安拎着个工具包，一路往舰长寝室走。

查内女干现在是白麟在负责，谢晓重新回实验室长蘑菇了，老猢狲估计还在医务室偷摸睡觉，也就他这个兢兢业业好青年还惦记着舰长做完再造，还没做复健呢。

按了个新胳膊，毕竟不是原装出品，什么抓握举放这些基本动作都要重新练习！

“等一等！”

楼维安愣了一下，面前投影打开，沧缘的身影出现在旁边。沧缘很少把自己的投影投放到中央控制平台以外的地方，据说起因是有一次半夜有个家伙犯烟瘾，去吸烟区的路上看见飘在那边一个白衣女鬼，吓得大声尖叫，周围舱室还以为遇到敌袭呢。

不过楼维安抗议过，虽然可以直接链接芯片频道，更可以直接用母舰上的广播，但说话看不见人很抑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