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絮絮说了些话，没得到任何回应，渐渐也不耐烦了。他的耐心和用心本来就不是用在展骏这种人身上的，这一次是怀着点歉意和愧疚而来，已经算很给面子。可展骏一副冷淡的死人脸，想想这一顿还是自己主动、自己买的单，难道要吃得这样不开心？

薛景烨顿时不爽了。

已经进入备战状态的展骏把他任何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都看在眼里。放下酒杯的动作不优雅，杯底嗑在桌面发出轻微响声；脊背靠在椅上，显示他已经开始有了厌倦情绪。

给我的耐心只能维持——展骏瞥了一眼手机——七分半钟。

“还有事？”薛景烨见他看手机，开口问。

展骏终于正眼看他，飞快一笑：“没有。”

转瞬即逝的笑容让薛景烨又开始揣测展骏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展骏跟侍者道谢之后就低头对付面前的千层面。千层面这东西很难吃得优雅，不过展骏也不在意。入口觉得味道的确不错，反正不是自己买单，于是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吃着吃着薛景烨突然说：“你这里脏了。”

展骏愣了一愣，对面就伸来一只手。白皙修长、保养得当的手指抹过他嘴角，力道既到位又缠绵十分。

背上蹭蹭蹭窜起一片寒毛，展骏立刻躲开那只用意诡异的手。

薛景烨却朝他笑，显然对自己这个调情手法很得意。

“你……”

“嗯？”

你有病啊死流氓！这是展骏的心里话。

“你……你手脏了。”这是展骏咬着牙说出来的话。

他还拉过薛景烨的手，拿自己的餐巾仔细、温和、缓慢地为他擦了干净。完了之后没看薛景烨一眼，又低头狂吃，脸上没有任何受到了震动或蛊惑的动摇表情。

16.影帝展朝伟

默默吃到一半，薛景烨耐不住，又开口了：“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

展骏一愣，随即想起他在自己找工作途中的各种阻挠，心里一阵烦躁，放下叉子看他。

“就是做我的助理，平时处理些杂事而已，没别的。年薪嘛，至少二十万。”薛景烨把那个数字说得很慢很清晰。他在等着展骏眼里突然迸发的光芒。

展骏的狗眼没有发光，而是平静地看着他。

好想告诉他，解决掉这件事之后我就可以拿到三十五万噜——展骏心里翻江倒海，几个小人在挑衅之海里翻滚着大叫“告诉他”“气死他”“哈哈哈”，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没得到预料中的回答，薛景烨略略失望，很快又接着说：“会给你配车，也会分配公寓。就是你之前住的那里，住习惯了也不需要换，对吧。”

展骏明白了。

薛景烨曲曲折折地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继续像之前一样把自己养着作情人而已。

年薪，车，房……他想告诉薛景烨，自己之前愿意和他维持那种不正常的关系，和二十万、和车、和房子没有任何关系；而他今日同样也不会因为这些条件而覆辙重蹈。

但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明白。

他擦了擦嘴，手指在玻璃杯壁上轻轻敲击，声音微弱但清脆。

“薛景烨，我不是谭晓路的替补品。”

琴声恰好中断，展骏的这句话清晰又有力，薛景烨顿时沉了脸，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发脾气。

他伸手越过桌面，想去握展骏倚在杯子边上的手。但展骏早就飞快地收了回去，脸色淡然。

“我没有把你当做晓路的替补品。”薛景烨十分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你是你，他是他。”

“是吗。”展骏心里回忆着温珈言那几本言情小说上的台词，随即觉得太肉麻实在说不出口于是直接攻击，“我怎么感觉不到。”

薛景烨也在搜肠刮肚，良久才吐了一句：“以前是我太忽略你了，我以后不会那样的，信我。你对我也是很重要的，甚至……”

展骏兴致勃勃地等他“甚至”下面的话，结果薛景烨又不说了，让他很扫兴。

他想象着自己的身体里装了一个展朝伟，一边回忆着那些电影里的场景，一边略略扭头嗤笑一声，尽量把那个角度和声音控制得既像在嘲笑薛景烨，又仿似自嘲。

笑声过后展骏慢吞吞端起柠檬水，慢吞吞喝了一口。动作的时间既长得可以让薛景烨以为他用杯子来掩盖伤心疼痛的表情，又短得没法令薛景烨酝酿好感人的台词。

“多谢招待，就这样吧，薛总。”展骏冷淡、拘谨、有礼地说。自己居然能在这十个字里传达出那么多的情绪，语气酸涩之余又带着明显的故作生疏，若王家卫在场，也免不了要击掌惊叹的。

展骏挺得意。自己在这一行里混久了，演技真是日渐老练。

还没跨离桌子的范围，薛景烨就如预计中一般抓住了他的胳膊。

“展骏！”他急急地叫了一声，声音倒是没忘记压低。

展骏拧了拧胳膊，抽不出来，只好叹口气无奈地问：“薛总还有什么事吗？”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回到我身边？”薛景烨站近他身边，口气终于显出了一点点软弱，“我不是想逼你，但是……我很想你，非常想你……”

刚刚还沉浸在挑衅之海中的小人们全都跳了起来，齐声高喊“哎呀妈呀可算说出来了”。展骏保持着脸皮上的冷静，把那些击掌庆贺的小人一个个踢回海里，深吸一口气才接上薛景烨的话：“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不会回头的，绝对不会。”

厂长向高难度挑战的心终于被挑了起来。

他将展骏的胳膊抓得更紧，目光炯炯：“展骏，你还爱我，我知道的，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不会放弃，你放心。”

展骏是真的放下了心。那三十五万终于见到了端倪，可喜可贺。

薛景烨热情地表示要送他回家，展骏自然要给气势满满的厂长一些表现的机会，于是乖乖在餐厅门外等他。停车场似乎在餐厅后面稍远处，薛景烨往那边去了。展骏站得有些无聊，掏出手机给温珈言发了个语音微信：“任务完成，准备回家。”

温珈言很快回复：“好好好。你喝啤酒还是果汁？我在超市。”

展骏当下不客气地点了一堆东西，温珈言一边小声回复“展哥我带的钱不够”一边很快又屈服：“好吧，没问题，交给我。信我展哥！”

同样的一句“信我”，不同的人说出来感觉果然天差地别。

“嗯嗯，组织信任你。”展骏笑着说。

收好手机再抬头，猛发现不远处站着个高挑沉默的人，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人也没走过来，站得不远不近，察觉展骏发现自己之后开口跟展骏打招呼：“嗨，展骏。”

展骏背上的寒毛又蹭蹭蹭站了起来，好一会才回应：“谭、谭晓路？”

站在阴影之中的人终于走了出来。还是那张不沾烟火气的清俊脸庞，在路灯与霓虹映照下一头柔软黑发泛出温暖的光，镜片后的眼睛毫不凛冽，说话的腔调也温温和和的，和几年前的谭晓路几乎没有不同。只是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烟气还在袅袅地升。

谭晓路声音很好听，为了保持这个优点所以他烟酒都不沾，是当时女生们公认的男神。

看到展骏盯着自己手里的烟，谭晓路忙捻灭了，扔在路边垃圾箱里：“对不起，忘记你闻不了这个味了。”

“你怎么……学会抽烟了？”看到这个在印象里高洁又干净的人在面前抽烟，走近了又看清楚他的疲惫眼神，展骏心里很不是滋味。

谭晓路摇摇头：“偶尔而已。心烦了就抽一点。”

烟味还没散去。展骏想起自己和谭晓路在大学里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身为学院宣传部长，谭晓路需要出面的活动实在很多；展骏不爱参加集体活动，但王钊君要追的女神恰好是小有名气的风云人物，展骏免不了要被王钊君拉去当女神的场外助威团，有时候还能跟着王钊君往后台蹭蹭，一来二往地，和谭晓路打了几个照面，也就彼此认识了。

就那么寥寥的几个照面，还有舞台上的惊艳一瞥。展骏对谭晓路的所有印象，本来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贫穷的学霸和高富帅学霸虽然同是学霸，但他们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展骏大学里又孤僻又沉闷，谭晓路又是个无人不喜欢的，他曾经还稍微妒忌过这个好看又优秀的人。

但也到此为止了，本该到此为止。

可后来薛景烨开始无比高调地追求谭晓路。在那个时候，一个男性追求另一个男性是很离经叛道的事情，但薛景烨却仿佛完全不怕，以百般的热情和耐心，承受着可怕的压力和非议，成功将谭晓路拿下。展骏也曾阴暗地想过，谭晓路那样的人应该是爱惜羽毛的，薛景烨这样那样的举动带给他的压力也不可小觑，谭晓路一定会撑不住的，他一定更在乎面子，他一定……

但是都没有。

后来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手牵手出现在展骏面前，薛景烨高兴又大方地拍着展骏的肩说展骏啊你帮我联系一下以前的高中同学，我和晓路一起请大家吃个饭。展骏答应了，心里却在想薛景烨这样做实在是太小看自己了。他复读两年，展骏当时的同班同学他又不熟，说什么请大家吃饭不过是带着新欢在自己面前示威，顺便给自己提个醒，让自己掂量一下和谭晓路之间的差别而已。

展骏自然是很看得开的。他约了几个同校的校友，席间也是得体开朗，聊起高中的事情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片和气融融。薛景烨喝多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边说话边朝他脸上喷烟气，展骏被烟呛得狠了，低头连连咳嗽，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谭晓路硬是夺下薛景烨的烟扔进酒杯里灭了，然后倒了杯温开水放在展骏面前，还给他递来一张纸。

这是展骏印象里和谭晓路的最后一次面对面。这么久了，他居然还一直记得自己受不了烟味。

“你……来吃饭吗？”展骏指指身后的意式餐厅，明知故问，还带着强烈的心虚。

谭晓路比他直接多了：“景烨约的人是你？”

一击即中。

展骏头都大了。这个状况可完全不在计划中，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他只能点头：“是的。”

“聊得开心吗？”谭晓路居然笑了笑，“这里的东西还不错吧？”

笑起来的谭晓路虽然温柔好看，但无端端地让展骏觉得发冷。

他也学谭晓路一样直截了当：“你知道了什么？”

谭晓路比他高一点，注视他的时候像是在俯视，但眼神里不是高傲也不是鄙夷，更像是带着一点怜悯。

“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顿了顿他又说，“以前的和现在的，我都知道。”

17.镜头不够低，差评

一直到和谭晓路告别，薛景烨都没有出现。他应该已经看到了和谭晓路站在一起的展骏，也许已经开着车离开了，也许还在琢磨着怎么跟自己的正牌恋人解释这一切。

展骏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脑袋里仿佛有一根跳动的神经在疯狂叫嚣。他很难受。

对于自己的来意，谭晓路并无隐瞒，他直接告诉展骏他是跟着薛景烨过来的，一直在门外等着，但是没有靠近。所以他看到展骏和薛景烨一起走出来，还是很吃惊的。

他也告诉展骏，自己之所以会知道他的事情，是因为从大学开始，从他和薛景烨成为恋人开始，薛景烨就在自己面前说过很多次关于展骏的事情。甚至于在和展骏保持不正常关系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偶尔会和谭晓路提起，只是省略了那些令谭晓路感到不快的内容，包括他们已经发生的关系，包括一个月的同居，等等等等。

展骏完全可以想象到薛景烨谈论起自己的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和什么样的语气。轻佻，嘲讽，把自己对他的感情当做一个随时能找到新料的笑话，持久地让他自己感到开心。于是他跟自己的恋人说起展骏，说起一个痴心妄想的、卑微可怜的男人，怎样被自己踩在地底也依然试图虔诚亲吻自己的鞋面。

想到自己被这个曾视为情敌的人同情了那么多年，展骏真的很难过。

和季修那次见面之后，他曾经问过展骏很多次谭晓路是什么样的人。

他非常温柔，对所有人都很好，却和季修一样没有一双看人的好眼光。

谭晓路虽然尽力保持平静，但展骏还是能看出他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被自己恋人以嘲笑口吻谈论的脚底泥，居然被捡回来还奉为座上宾——还有后面许多肮脏事，都令谭晓路难以接受。

展骏一边走一边想，不知道谭晓路等在餐厅门口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他为自己难过，因为作了这么多年的小丑而不自知；他也为谭晓路难过，这么好的一个人，薛景烨是怎么都配不上的。

这桩分手事务无端又多了一个让好人脱离渣渣的深渊意义，这让展骏有了些力气和冲劲。

薛景烨没再联系他，展骏也打算冷却一阵，让厂长先为谭晓路的事情心烦一段时间再说。

他这天去找了王钊君。

王钊君的儿子王豆豆要上的幼儿园终于搞定，王钊君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看到展骏过来也十分高兴：“周末上我家吃饭，我老婆最近学了几个新菜，好吃得不得了。”

展骏没被王钊君女神的厨艺迷惑，在他桌上狠狠一拍：“你他妈跟温珈言说了什么？”

王钊君顿时缩在了办公椅里。

无奈他满身肥油，怎么缩都缩不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而且还难受，很快就作罢了，朝展骏亮出一副不怕开水的死猪脸。

“肥佬，那些话你当做玩笑跟我说说就行了，我求你别跟别人讲行不行？”展骏曲起手指在他脑袋上敲了几记，“温珈言不是弯的，你这样我难堪。”

王钊君捂着脑袋说：“也没说什么啊……”

“……你敢不敢把你的话复述一次？”

王钊君不吭声了。

展骏坐上他办公桌，认认真真地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现在我没心思去想那些事。展韦快毕业了，我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心烦的事情一大堆，再扯这么一件我真的受不了。”

王钊君办公室的落地窗外那面墙依旧伫立着，展骏觉得那就是竖在自己面前各种墙的具象化、集合体。

推不开也绕不过。

“温珈言很多女孩喜欢，他也常常去相亲。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有那个心思，好好的一个直人我也不能就这样掰弯。各人有各人生活，勉强不来的。”

王钊君目光犀利：“我说展骏……你怎么那么在意这个事呢？前年我说我们公司那个小刘老喜欢脸红红地看你，你还老笑眯眯逗小刘呢，也没见这么大反应。是不是你自己对人家小温有别的想法？嗯哼？”

展骏边说“滚你的”边捶了王钊君几拳。

可惜肢体上的激烈反应并没能让王钊君相信他。

简单交流了一下季修这件事的进展，王钊君知道他压力确实大，也不说废话了，抽出两张票给他：“这是季修给的，他最新那部电影首映式的票，给你了。”

“不看。我对这个兴趣不大。”

对季修这部电影，展骏有所耳闻。片名大气，故事宏大，演员阵容更是强大，许多一线老戏骨退居配角之位，将主角季修高高拱起，宣传也做得很好，主题曲早就传唱开了。但展骏真的不太想去看——谁能告诉他这部超现实主义的武侠巨制中为什么会出现人形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