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回前堂(四)+番外——小霄
小霄  发于:2015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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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华鸢藏身树上,所有人都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却难以捕捉到他的身影。他贴在树壁后静静地回过头来,平静的目光扫过四周树上埋伏的黑衣人眼中兴奋而嗜血的光,扫过那隆隆滚落的石块,终于落定在地上那一团团模糊的血肉上。

血腥味已经染透了这片密林,浓郁到让人窒息,想要大口大口地吸进新鲜空气,却不料一张嘴却是更腥臭的血味填充入肺,让人直想要趴在地上放肆地呕吐,吐尽了这一夜所有的屈辱和残暴。

季华鸢轻轻堵起耳朵来,在大树的阴影里慢慢地蜷缩,抱住自己的膝盖。下面的痛呼和哀嚎声难以遏制地入耳来,震得他心都在颤。他的一颗心像是被人死死地攥住,而后又松开,就在这骤然的失血和充血之间变得那么疲惫。季华鸢感到自己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放,可他一时间竟难以回神。

他居然还在想,北堂朝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他此时此刻竟不能缩在北堂朝的怀里好好睡一觉。

这仗打得心累,他在心里想。

戌时三刻,整片山林中再无狼崽子的音息,除了始终没有露面的晏十七和他身边那个南怀人,所有赶到这具假尸附近的狼崽子无一幸免,全部惨遭血屠。季华鸢跳下树来,看着黑衣人兴奋雀跃着给地上尚未彻底死去的狼崽子们补上最后一刀,然后将尸体拖到一处,一个黑衣人点了一个火把过来,其他人又开始拣抱一切能烧起来的树枝落叶。这些人从原本的狼狈惨败到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彻底血洗了对手,每个人都带着难以遮掩的兴奋。人本身的兽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面对小山堆一样的尸体或尸体碎块,火光下,季华鸢甚至能看清黑衣人脸上兴奋的潮红。

没有人会为了对手的死去而感到荒凉,哪怕这种同类间自相残杀的局面本身就足以令人心头恐惧。

“我们胜利了。”三叔走到季华鸢身边,看着手下那群已经兴奋过了头的弟兄轻轻说道。他转过身来看着季华鸢:“这次,多亏有了你。”

季华鸢许久都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叹口气低声道:“别高兴的太早。”

“怎么?”

“人不全。”季华鸢看了一眼最后一具被拖上尸山的尸体,淡淡地说道:“晏存继身边的那两个亲信没来。”

三叔闻言想了一下,而后又笑了:“无碍。斩杀晏存继,我们又得以全身而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至于他手下的两条狗,已经是丧家之犬,又有何可惧?”

季华鸢又沉默了许久,末了他终于沉沉一叹,说道:“也是。”

零散在外的黑衣人们已经渐渐的都归了队,那两名将领简单地清点了人数之后,所有人都集中在堆起来的尸山之前,三叔一声令下,一名黑衣人举着高高的火把上前,将尸山点燃。刺鼻的焦糊味立刻扩散开来,要比之前的血腥味更加难闻,季华鸢微微别过头去往东面看,夜视范围很低,他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的树林。然而他却仿佛能清楚的看见,母渡江上晏存继铁青的面孔,和那阴鸷的双眸。

他知道,他这一举将彻底惹怒晏存继。他更加知道,无论是求救香,还是那一小包给他保命的火药,晏存继对他当真从无恶念。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他不该打北堂朝的主意。

北堂朝的逆鳞是他的母后,是他的哥哥。而季华鸢的逆鳞,只有北堂朝。

这一把火是黑衣人最后的欢庆,是他们对死去的兄弟的告慰。季华鸢心中却明白,这一把火也是这些无知的黑衣人贴在自己身上的催命符。而对季华鸢自己而言,这一把火是他对晏存继的彻底宣告。

你我永远为敌,所以不必对彼此有半分心软与情分。他时刀戈相见,我必毫不犹豫地砍下你的头颅,相信你也如此。

季华鸢看着那捧火越烧越旺,这一次没有刻意隔离开周遭的可燃物,火光很快就冲了天。他回过头问三叔道:“准备什么时候下山?”

“今夜返回营寨休息,天一亮我们自会想办法下山。我们的任务不仅仅斩杀晏存继这么简单,之后还要和你们的朝廷交涉,将这件事情掩盖过去后才能回西亭。”

季华鸢点点头:“如此也好,我也好和北堂朝告个别。”

三叔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别扭:“你和北堂王……”

季华鸢冷着脸打断他:“只是告个别而已,我自己有分寸。你们烧完尸体就回营吧,北堂朝应该还在祁兆上的陵墓给他母后守夜,我要去看一眼才放心。”

“这……”三叔闻言有些犹豫,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有了一种非常玄妙的直觉,那就是不能离开季华鸢。季华鸢见他神色突然冷笑一声:“还不信我吗?仗都打完了,您还有什么可猜疑的?”

三叔终于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你这几日留在王府也好,我会再联系你。”

“嗯。”季华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径自往下山的方向去,没一会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范围内。

脱离了黑衣人的可视范围,季华鸢原本从容的步伐突然快了起来,他神色肃冷,一步踏起攀踏于树上,往东面望去,只见浩渺的江面上早已没了船只的影子。

季华鸢冷笑一声,晏存继果然坐不住了。这些黑衣人的死期也快要到了,晏存继绝不是甘于吃哑巴亏的人,他迟早要报复回来的。而季华鸢扯出的这一块空档,相信足够分散相当一部分晏存继本用来对付北堂朝的兵力,并且能够为卯七拖延下足够多的返回时间。他尚且不知道晏存继会采用何种手段报复自己,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快地赶去祁兆山和北堂朝会合。

“殿下!”晏十七老远的看见晏存继负手立于江边,经过了长途奔跑的双腿突然一软,竟然通地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他踉踉跄跄地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晏存继身边,活像个疯子一样大叫道:“太好了!太好了!殿下,弟兄们都以为您……”晏存继恶狠狠地竖手打断了晏十七,黑暗的夜色下,也只有如此近的距离才能看见那个魁梧大汗脸上涕泪纵横的狼狈。晏十七突然哀嚎一声,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殿下,请治罪十七!十七办事不力,崽子们全都、全都——”

晏存继没有听他说完,他狠狠地闭上了眼,沉声问道:“剩多少?”

“不知道,我们两个知道情形不对便分开了,我下山找殿下踪迹,他在山上尽可能地阻拦弟兄们……”

“好了我知道了。”晏存继又一次打断了晏十七,他抬头望着苍茫夜幕下的东祁山脉,巨大的黑暗的山体似乎在酝酿着无比的哀恸。他的双拳在身体两侧狠狠地攥紧,一直攥到能够感到手心传来的刺痛。晏存继豁然回过身,身后是护送他泊岸的船只,还有肃穆立于他身后等待命令的铁狼军们。

晏存继沉痛而嗜血的目光从那些弟兄们的面上一个接一个地咬过去,所有人的面色都沉峻仿佛是熔化了滴落的铁水。他看见兄弟们猩红的眼眶,然而却始终抿紧唇,无声地立于他的身后,等待他的一切命令。

这支队伍是他的心头宝,是和他本人共生死的队伍。铁狼军不容别人的血屠,晏存继更不容人如此宰割他的狼崽子们!

沉默的军队,没有半点躁动,没有人站出来哭号着大喊要求冲锋报仇。然而晏存继却听见了这种声音,这种声音正如同平静的母渡江面下孕育着的那滔天的力量,即将掀起最动荡的血雨腥风。

终于,他一字一字吐声道:“铁狼军听令。”

铿地一声,黑压压的狼崽子们整齐划一地跪地听令。晏存继缓缓回过身来,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座早已被黑暗吞噬的山体,看着那山上经久不息的火光,又将视线逐渐移至西面看起来风平浪静的祁兆山。

“血债血偿,铁狼军不接受败仗。”晏存继一字一字咬道:“现在,这座山上至少有百余名铁狼军的叛徒,你们谁愿往屠之?!”

“末将愿往!”晏十七跪行向前一步,铿锵有力道:“殿下,给我五十人,属下会提着老头子的脑袋和手脚给您交代!”

“好。我给你一百人,我要这群叛党上下,不留一具全尸。”

“末将誓死完成任务!”

晏存继低低地嗯了一声,继而转过头来,他阴鸷的目光扫过剩下的铁狼军,而后低声道:“剩下的人,与我一同前去祁兆山。对了,既然季华鸢给我听了这几声响,现在季华鸢一定在赶往祁兆山的路上,也该到了我们给他照照亮的时候了。”

171、回敬(一)

季华鸢一身轻功在身,脱离了黑衣人的监控,剩下的路便非常顺利了。几乎是没用上一刻钟,他就已经赶到了祁兆山脚下。漆黑的夜色下,祁兆山上没有一点动静,平静得可怕。在东祈、西祁和祁兆这三座勾连的山脉之间,祁兆山山势最为险峻,如同一把利剑插落在东祈和西祁之间,南北走向绵延近千里。而通往山脊陵墓的路还要途径一道天然的裂谷,跨度足有百丈宽,只有三座狭窄的天梯可达。若不走天梯,大部队人马是不可能进入山脊的。即使是武功卓然之人,也要费一番艰险才能从祁兆的另一头翻越峭壁抵达。

季华鸢绕着山脚外围探查了一番,四周的灌木留下了大量踩踏的痕迹,树枝折断的角度非常不自然,树干上偶尔会发现被脚碾下的树皮脱落痕迹。季华鸢看着那些痕迹,心慢慢沉了下去,这不是寻常入山出山会留下的痕迹,非常明显,这里有人打斗过。

看来卯七他们遇到了些麻烦。季华鸢紧紧拧起眉头,加快了脚步无声地向山上摸去。

山林里面静谧得让人发毛,偶尔飞过的几只乌鸦呱呱的大叫着,给这危机四伏的丛林更加增添了一分诡异。季华鸢的眼睛瞪得很大,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察觉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然而什么都没有,季华鸢追着打斗的痕迹深入密林之后,绝望地发现不仅渐渐失去了可追踪的痕迹,而且自己已经渐渐地步入这山林中最黑暗的地方。头顶上的树木几乎都要搭在了一起,四周突起的山洞和峭壁遮住了全部的光,越走越黑,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为过。

这祁兆山,早在数日前所有人都在汤鹿行宫的时候,他就孤身一人前来攀爬过几次,而且画下了非常详尽的地图,虽然不能说每一寸土地都用脚丈量过,但他至少也能保证在这山上永远不会迷路。然而他终究是算漏了一点,他没有考虑到夜晚的情况,更没有想到,会陷入到这几乎没有半点光线、连向前迈一步都要靠手去摸索的境地。

黑乎乎的山林里树影,他只能看见周围三丈以内的树的轮廓,若是视线落到地面上,那便是连脚边的荆棘和灌木都看不清,全是黑乎乎的一片。在这种目不能视的情况下,耳力便得空前的灵敏,其他感官全部都兴奋起来,季华鸢几乎可以感受得到自己身上每一个鸡皮疙瘩浮起来,感受到一根根汗毛的挺立。风过山林,只有哗啦啦的树枝碰撞声,蓦然间,季华鸢的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冰冷的诡异,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落虹出了鞘,向身后那棵古树上劈去!

只听铛的一声!两剑相撞!下一秒,季华鸢收势转身,撤回落虹剑势,长剑垂于脚边,季华鸢皱起眉看着树上跳下的人影,问道:“怎么是你?”

卯七苦笑了两声,收了剑走过来:“我也没想到是你。白白藏伏了老半天,担惊受怕的!”

“其他人呢?你怎么落了单?”

卯七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道:“是这样的,我们分手后我就回到山脚下去找我们的人。原本大家接到的任务是分散清除东祈山外围的游兵,无论是三叔的人还是晏存继的人。王爷唯一的要求就是不露身份,是以弟兄们都是分散开的。我下山时还没到约定好的汇合时间,我又不敢公然发暗号。只能等。”

“等?!”季华鸢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他拼了命的给大家抢时间,可是卯七竟然在山下等弟兄们前来汇合?

“没办法嘛……”卯七叹了口气:“王爷说了,不露身份。好在没过多久弟兄们就先后下了山,我们便急速往回赶,结果刚走到山脚,就遇到了伏击。”

季华鸢沉叹一声,点点头:“既然晏存继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放过北堂朝,也自然是早就在祁兆山埋伏下了自己的人。”

“是。不过好在与我们遭遇上的人不多,只是一支十二人编制的小队。反正兄弟们人多,武功又不比狼崽子差,很快就消灭了他们,并且只有几个弟兄受了点小伤。”

季华鸢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他几乎已经能预见到卯七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果然,卯七叹了口气,怒声道:“也怪我们思虑不周,没想到晏存继在这祁兆山上可能还有别的埋伏。我们这次交戈动静太大了,没往前走多久,就引来了大量狼崽子的追堵……”卯七说到这,狠狠地打了一拳身边的树,真他娘的不知道晏存继怎么做到的,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这祁兆山上输送这么多人!我们心知不敌,又想山脚尚且如此,还不知道王爷那里是什么光景,心里就更急。后来我和卯大决定分兵,我带几个人去引敌,剩下的人快快往王爷所在的位置赶路。”

“失败了?”

“不,我们成功了。”卯七的声音突然沉下去:“代价是,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躲过了狼崽子的追袭。我点子正,撞进了这片黑不见五指的林子,这才侥幸躲了过去。真他娘的晦气!”卯七狠狠骂完这一句,又叹口气,说道:“你也别太灰心了,剩下的弟兄应该已经差不多赶到了裂谷,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王爷!此次出兵东祈的是风营的弟兄,王爷身边还有十五支侍卫局的小队,相信短时间不会有危险。”

“嗯。”季华鸢点点头:“但我们还是要尽快去和他们汇合才好。”

“这没问题。”卯七终于笑了笑,他说道:“我方才已经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转了半天了,我能带你出去。这片密林之所以黑,是因为刚好被一处峭壁遮住了,我们现在已经在边缘了,没多远就能到有光的地方。相信也离大部队不远了。”

季华鸢听了这半天终于听到一点令人振奋的消息,他抓紧了落虹点头道:“好,我们快些赶路!”

风营弟兄的牛处在这黑暗的山林里显露毕尽,季华鸢虽然耳聪目明,行动敏捷,但却实在缺少了实战的经验。而风营的弟兄本就是东门中的精英选拔而出,进入风营后又多次参加山地实战演练,在这山林里斡旋的本事实在是驾轻就熟。卯七几乎不用摸索,靠着脚下的感觉就可以在这漆黑的山林里顺畅前行,敏捷得如同一只山豹,不受半点黑暗的影响。季华鸢抓着卯七递过来的剑鞘勉强跟着他,两个人当真很快就出了这一片暗林。

外面的月色依旧非常微弱,但是对比于这片黑色的死亡之林实在好了太多。季华鸢眯起眼大致判别了一下方向,欣慰的发现两人已经快要摸到裂谷边上了。

卯七收了剑,和季华鸢快步疾行赶路,一路上非常谨慎地隐藏行踪,终于在逼近裂谷的一处山洞口的石壁上看见了一个石子刻画的痕迹。

卯七松了口气,低声道:“太好了,兄弟们平安抵达过这里。”

季华鸢点点头:“现在呢?”

卯七伸手顺着石缝往里摸,拽出被藏在石缝里的一角衣边嗅了嗅,说道:“他们大概路上也不顺当,应该刚刚经过这里。”

“嗯,那我们快些,峭壁很难攀爬,又怕晏存继派人早埋伏在上面用滚石对付大家,我们要一起打算才好。”季华鸢说罢就欲继续赶路,却不料被卯七一把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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