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中巨大的恐慌和无措让他在突然间丧失了一切知觉，本该往前的脚步像被巨大的羽簇贯穿，让他只能僵硬的停留在原地，不能移动分毫。

那个人，一定不是楚平安。

绝对不能是。

内心的恐慌像不断抽枝生长的藤蔓，在短短一瞬便牢牢的将将军穿透在原地。将军瞪大双眸，血色在他眼角滑过。他想说话，想夸赞杨云龙又救了一名陈州百姓，可嘶哑的喉咙里却仿佛被巨石堵住，让他只能“嚯嚯”的喘着气，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将军看着杨云龙慢慢走近，明明是那么短的距离，将军却感觉自己的内心在弹指间崩溃得体无完肤、惨不忍睹。

“喂！天佑，搭把手！”杨云龙皱着眉头望着眼前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将军，嘶吼道：“他还有救！你的意中人还没断气！”

杨云龙的一句话在刹那间击垮了将军保护自己的屏障，将军猛然抬头，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内心泛出的巨大喜悦和得来不易的小心恐慌让他在一瞬间被击溃。他怒吼着舞出长剑，一路扫开挡路的士兵，嘶吼的声音在军营里久久回荡。

“来人！！！叫军医！！！”

杨云龙发誓，那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将军最疯狂的模样。

将军仍旧在他眼前执着的开路，嘶吼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响彻在他耳畔，那番绝望与倔强，像是在地狱里盛开的曼珠沙华，妖冶得乱了万物的眼，那一大片的血红震撼着人心底最脆弱的灵魂，让人只能震愣在原地，任其摆布。

杨云龙在那一瞬明白，他如今背负着的这个人，在将军心中该有多重。

那是他的天啊！

书生安静的沉睡在杨云龙背上，梦里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一个将士在最后一刻用弯刀挑开了贾齐划向他眼睛的匕首，那番英勇，像极了当年将军在纨绔围殴中护着他的模样。

书生想，将军，我来了。

陈州军营外，城墙上。

书生已被轩辕明接走，正躺在主营帐中接受着军医的治疗。而疯狂过后显得异常冷静的将军却被轩辕明毫不留情的赶出了营帐，轩辕明说：“不管他死生如何，你必须是我魏国可上阵杀敌的大将。”于是不死心的将军被杨云龙和徐江连拖带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按在了不远处的城墙上。

将军本是不安分的，他冷冷的看了两人一眼，嗤笑一声后用掌风将两人震开就准备继续往主营帐闯，倒在一旁的杨云龙见势不妙，对着将军的背影追了几步，突然急中生智大喊一声道：“天佑！他昏睡前有话要我告诉你！”

将军停住，回头，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了杨云龙眼前。

“他说了什么？”

眼前赫然放大的脸让杨云龙吓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不得不说，将军现在这双黑沉沉的眸子更让人感到恐惧，因为你不知道它底下到底掩盖了怎样的痛苦。

“他……他说让你等他。”杨云龙往前一步直视将军的双眸，艰难道：“他说：‘天佑，我来了。’然后对我笑了一下后就昏过去了。”

将军愣在原地，突然感觉不知该怎样动作。

书生想看到的，是那个遇事沉稳冷静的他。在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书生都只是安静的说了一句“我来了”，比起面临死亡的恐惧，他更是在意将军的恐慌。

他想告诉他，别害怕，我来了。

将军震愣在原地，他看着杨云龙，缓缓屈膝蹲下，然后双手抱头一脸痛苦的靠在城墙上，这番场景，让过往操练的士兵和站在他附近的二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他们何时见过将军这般脆弱的模样？

强者不强，需要肩膀。

“天佑，你那媳妇还真够硬气。”杨云龙试探着蹲在将军身旁，小心翼翼的开口：“这一路过来他都没喊一句痛的，也始终半合着眼要来见你，后来他实在挺不住了，才真正昏了过去。”

将军蹲在那边不置一词。

“我刚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贾齐拿着一把匕首正对着你媳妇的眼睛，我心下大惊，挑着剑就扫了过去。贾齐那小子见势不妙就跑了，我想着救人要紧，就把你媳妇儿先背了回来。”

将军抬头淡淡的扫了杨云龙一眼，杨云龙脖子略微往后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却只听将军轻声说了一句：“他叫楚平安，字安然，是南城书院里的夫子。”

杨云龙一脸不解的望着他。

将军望天，继续道：“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虽是书生，但也不喜别人以女性角色来称呼他。”

杨云龙背过身去，默默的抽了自己几耳光。

将军豁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提步往校场走去，杨云龙也站起来，问道：“天佑，你这是去干嘛？”

将军头也不回的答道：“练兵。”

杨云龙迟疑着往主营帐的方向望了一眼，与徐江交换了个眼色，虽是不明白将军怎么就突然冷静了，但也是急吼吼的追了上去。

“天佑！昨天你练兵的时候摆的那个阵叫什么？我带领我队之人忙了半天也没能成功破阵。”

“天佑！什么时候再来一场比武？”

“唉我说你走慢点！”

将军无视两人聒噪的声音，继续一脸木然的往校场走去，他想，轩辕将军说得对，无论如何，他都该是魏国的一名大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该能冷静思考，如何能做一名上阵杀敌的将军。

他是强者，能以一敌百的强者。

更何况……

将军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主营帐一眼，跟在身后的两人一震，立马噤声不语。

夕阳西下，弥漫开来的红色光芒晕开了将军眼眸里的冰冷，橘红的光芒跳动在他眼底，像是一簇永不熄灭的希望。

将军轻轻勾动嘴角。

更何况，你还要我等你。

你来了，我就去接你，用我最好的方式，来接我最爱的你。

安然，快醒来吧，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强大。

39.生死同行

主营帐，戌时一刻

轩辕明一脸严肃的盘膝坐在主营帐中，站在他身侧的副将卫狄在他一动不动的姿势中沉默了估摸一炷香的时间，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我说轩辕大爷，你到底还要盯着这人看多久？你再这样看下去，外头那姓楚的小子估计会冲过来劫持你。”

轩辕明乜视了他一眼，一脸高深莫测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俩上阵杀敌这么多年，立下无数显赫战功，而到如今我是将军，而你是副将吗？”

卫狄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说，这问题是他心中一直的痛。他虽是不在乎功名利禄，但对自己的实力倒也看得起。可每每排兵布阵时自个儿总是落在轩辕明的后头，长年累月的，心中除却敬佩之外，还有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卫狄一脸僵硬，阴森森的答道：“我不知道。”

轩辕明继续扭头观察着书生，叹气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这其中缘由吗？”

卫狄愣了一会，细细的思考了一番，又再打量了几眼轩辕明，这才试探道：“因为你比我心细，善于发现人才？还是你比我更懂的如何用最小的牺牲换得最大的成功？”

轩辕明一脸可惜的摇头。

卫狄盘膝坐在他身旁，推搡了他一把，怒道：“别卖关子！”

轩辕明再次用怜悯的目光瞅了他一眼，无奈道：“你真想知道？”

卫狄严肃的点头。

轩辕明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么多年了，这句话居然要我来告诉你，你啊……”

卫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仍旧直视着轩辕明的眼睛。

轩辕明难得的侧头对他笑了下，那模样似是安抚又似是鼓励，卫狄看得心中一阵感慨，还不待他这个糙汉子抒发情感，便听到轩辕明一脸幸灾乐祸道：“你傻啊，这都看不出？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比你帅啊！”

卫狄：“……”

卫狄想，如果现在一刀了结了眼前这个主将，圣上会不会看在他劳苦功高这么多年的份上放过他。

轩辕明继续一脸笑意，“卫小弟你别想了，你打不过我的。”

卫狄：“……”

蹲在主营帐外的杨云龙突然被一阵大力冲开，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那蛮横之人竟是副将卫狄，他有些奇怪的望了卫狄一眼，转而小声对将军道：“怪不得卫将军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副将，你看这脾性，轩辕将军就没这么冒失过。”

将军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小点声。

杨云龙认命的点头，然后继续趴在营帐外偷听。

将军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撩开主营帐的帘子就走了进去。

杨云龙：“……”

“末将参见轩辕将军。”

将军对轩辕明行了个礼，然后抱剑立在一旁。随后进来的杨云龙也郑重的抱拳示意，等轩辕明点头指示后，才随着将军退立在他身后。

轩辕明以手为扣，一手撑额，一手漫不经心的轻叩桌面，他瞥了将军一眼，随意道：“这家伙也命硬，以往我都以为书生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没想到这人在后心中了一匕首的情况下还撑了这么久。不过也亏得他命大，若是贾齐那小子再用力几分，你们可就只得在地下相见了。”

将军攒着剑的手不禁猛然收紧。

轩辕明注意到了将军的小动作，正色道：“贾齐这小子要是按魏国历法，该是得一命偿一命。贾老头子听闻这消息立马气得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现在他那边是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等我派人去寻时，才发现那小子已被越国密探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杨云龙低头默默骂了一句：“活该！”

将军紧皱的眉头却依然没有松开。

轩辕明望了将军一眼，案桌上的烛光忽明忽暗，使得他的脸庞半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分明将军的神色。轩辕明以手撑额，认真道：“距离我来陈州已过了半月，按照敌国樊笠将军的性子，不出七日，敌军必得出兵攻打陈州。”轩辕明抬头，目光如炬，逼得将军不得不抬头直视他。

“楚参将，如此人正如你所言通晓兵书，知晓奇门遁甲之术。那么家国存亡便应摆在儿女情长之前，到那时，楚平安便应为我军所用，担当参谋一职，容不得你再护着他！”

将军脸色一变，抱着剑的手不禁收紧了些许。杨云龙急忙拦着他，拼命给他打着眼色让他冷静，可惜将军一双黑眸里只剩下心上人侧卧在军榻上的倒影，明明看起来书生那样安静无碍，可是将军的心脏仍是一抽一抽的疼。

“我不会让他再出事。”将军转头看着轩辕明，严肃道：“他只是个书生，不适合刀光血影的战场！”

轩辕明豁然起身，厉声道：“但他是魏国人！天下有难匹夫有责！他既然能连中二元有此番本领，那就该保家卫国！这是每一个魏国人该有的天职！”

“那我替他去做！”将军挣开杨云龙拦着他的臂膀，一双黑眸里的深沉望不见底，他不顾礼法强势的对上轩辕明，一字一句道：“他若是上了战场，那我便护在他身旁！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放肆！”轩辕明猛然上前拍案而起，愤声道：“亏我当初还当你是个人才，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当初就不该看重你！”

将军瞪着一双眸子，无惧的与轩辕明对视，杨云龙在一旁急的团团转，想出去喊人来拉开他俩，又怕扰乱军心，只得一晃一晃的左来右去，趁机连声道：“你们别争了，好歹也听听人家平安的意见，你们这样私自为他做决定，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营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案桌上的烛灯一跳一跳的，晦暗不明的灯光平平给这样的气氛添了几分诡异。

正在此时，一道虚弱的声音破开了营帐中凝固的平静。

“将军……所言极是。”

三人顺声望去，这才猛然发现书生已然醒来，此刻正半撑着身子斜倚在军榻上，一张苍白的脸上虽还在冒着冷汗，但也看得出如今他倒是性命无碍。

将军一个箭步冲上前，想紧紧的抱住书生，却又怕他受不住，只得将书生大部分的重量倚在自己身上，好让书生能坐的更舒心些。

书生安抚的对将军笑笑，将军心中一动，牢牢的握紧了书生的手，却倒是平静了下来。

书生望向轩辕明和杨云龙，碍于身体，只得点头向二人致敬，两人皆回了礼，心中却在暗暗赞叹此人的风姿气度。书生虽不似将军的意气风发，骨子里倒是别有一份滋味在里头，令人望了一眼，便不自觉的安静下来。

杨云龙内心道，怪不得天佑用安静一词来形容他，这倒是再好不过的修饰。

“早就听闻轩辕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书生半倚在将军身上，笑道：“我自幼随着天佑参悟军理，奇门遁甲虽说不上识得八九，但其中一二奥妙倒也说得出口。将军若是不嫌弃我这纸上谈兵的书生，我定当为国效力，万死不辞。”

将军不赞同的暼紧了眉，书生淡笑着望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若生，我便伴着你；你若亡，我便随着你。无论如何，人间战场黄泉路上，总归有我陪着你。”

将军的神色不禁有些微的动容。

轩辕明望着两人，不禁摇头轻笑出声，他正声道：“我身为魏国主将，也不是个逼迫他人的蛮夷。这样吧，军情急迫，容不得你我再来儿女情长，我便再给你们二人一日，明日此时，无论如何你们都得给我个交代！”

将军代替书生抱拳行礼，道：“末将听命。”

“好了，既然平安醒了便已无大碍，你带着他到你营帐去吧。”轩辕明无奈的挥手，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二人切不可为了今日之事耽搁了明日的操练。”

楚杨二人再次抱拳行礼称是。

如墨的夜色掩盖了天空中亮眼的明星，将军顺着火把，稳稳的背着书生，杨云龙在一旁对着书生表功，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

将军不耐的皱眉，想让杨云龙安静些，转眼却瞥到书生带笑的脸，只得不甘不愿的吞下了训斥杨云龙的话。

三人走在回营的路上，燃烧的焰色照亮他们前行，在如墨之夜，倒是像极了天空中最亮的星。

也许，他们就是明星。

40.让我留下

回营后，一贯识得大体的杨云龙在与书生道别后便果断的退了出去，风萧萧兮，独自一人站在外边的杨云龙正在认真思索到底今夜该夜宿谁家。

“你怎么还站在外边？”

半夜带领分队巡视的徐江路过楚杨二人的营帐，正巧看到杨云龙一脸高深莫测的望天，他虽是不想打扰杨云龙继续夜观天象，可惜山不就我来我自向山去，听闻他招呼的杨云龙眼睛骤然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几个起落间就来到了他跟前。

徐江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

“徐江！你知道什么是哥们吗？”

杨云龙的半张脸隐没在黑夜中，眼角弯起的诡异弧度让徐江心里没来由的一跳。

徐江斟酌了一下，才缓声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果然是兄弟！”杨云龙大气的拍了拍徐江的肩膀，一脸豪爽道：“今晚我就住你营帐了！你可要好好巡夜啊！”

还不待徐江反应，杨云龙便“嗖”的一声飞了出去，跟在徐江身后的士兵一脸震惊的遥望杨游击，又回头看着自家的徐都司，一个个的都异常有默契的眼观鼻鼻观心，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在原地听候上司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