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孟月生事后也暗暗觉得自己未免太意气用事，突然离席的行为十分失礼，可是事实既已如此，也没有办法了。但是他想担保人干系重大，即便是朋友亲戚拜托也要谨慎，更何况只是一位结识不过数月的朋友。无论如何不可轻率答应。

这日他刚和李绍唐谈完事，回到办公室，却发现赵珊珊竟然坐在沙发上。二人乍一见面，都不免有些尴尬。孟月生放下手中的文件，借倒茶水的功夫稳定了一下情绪，笑道：“赵小姐什么时候来的，让你久等了。若事先打个电话，我一定等着你。”他一面说话，一面走过去将茶杯放在赵珊珊面前的桌子上。

赵珊珊抬头冲他笑一笑，道：“我只是经过这里顺便上来打个招呼。若是耽误了你办公，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孟月生坐下道：“赵小姐太客气了。”

赵珊珊端起茶杯，孟月生一眼看到她左手中指带了一枚钻石戒指，那颗钻石虽不很大，市面上却也不多见。赵珊珊发现孟月生朝自己微微笑着，不觉红了双颊，将双手放在膝上，低下头眼望着鞋尖，嗫嚅道：“好端端地你怪笑什么。”

孟月生缓缓点一点头，笑道：“恭喜赵小姐！”

赵珊珊急忙捂住左手，头愈发低的很了，“有什么好恭喜的。”

孟月生看她露出的这副女儿羞态，虽然不免有些做作，然而却也有其可爱之处。他笑吟吟道：“赵小姐不愿我提，那我不提就是了。”孟月生心想，这未婚夫多半应该是康壬了，便又试探道，“康兄真是幸运的人。”

赵珊珊脸上瞬间变得通红，偏过头去佯怒道：“你再要胡言乱语我可翻脸了。”

孟月生暗想自己猜的不错，一面急忙赔笑道歉道：“我错了，我错了，若是再提此事，就罚我一出门被车撞死。”

赵珊珊闻言，连忙扭回头看着他认真道：“不许胡说！”说毕，忽然换成一幅愁容，轻轻叹口气，望着孟月生恳求道，“孟先生，我此次前来，实不相瞒是有事相求。”

孟月生心中一紧，他想赵珊珊所指之事，一定是请自己给康壬作担保人的事情。他不等赵珊珊再次开口，斟酌着道：“赵小姐，我并不是不想帮忙，只是一来我自认我确实没有这样大的面子，二来我也不怕得罪你们，我确实不很相信你和康兄。”

赵珊珊闻言，脸色微微发白，皱眉沉思片刻，才慢吞吞道：“孟先生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壬哥他实在是没有其它的法子，不得已才会请孟先生作这个担保人。”

孟月生问道：“你们就没有其他的朋友可以做这个担保人的吗？”

赵珊珊道：“有倒是有的，只是对方都不很认同壬哥的想法，认为办药厂不如办纺织厂。”

孟月生听后，也明白他们确实是已经想尽了办法，可是他仍不大愿替他们担这样大的风险。

赵珊珊见他仍是不松口，兀自沉着脸许久不出声，不禁幽幽叹口气，诉苦般地缓缓说道：“若是能找到大哥就好了，他总会替我们想想办法的。如今我在这里可以说是无亲无故，父亲死后遗产差不多都让那个女人抢走了，大哥失踪，我一个女孩子，哪里是她的对手。瑶瑶索性连一面也不愿见，我只能求孟先生你帮忙了。”

孟月生听她提起赵玉霖，不禁心中一震，听完她的话，隐隐生出一丝愧疚之情。他看赵珊珊的态度，并不像是知道自己杀死了赵玉霖，而故意说这种话来试探自己，然而如此倒反而更使他感到不安。他此时不免有些动摇，沉吟道：“我会考虑考虑的，但是片刻之间我无法答应你。”

赵珊珊听他口气，似乎有些松动，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来，道：“事关重大，我也不会让孟先生立刻给我答复。孟先生肯再考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孟月生看她为了康壬做这许多事，多少有些感动，温声道：“赵小姐请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康兄一定会有办法渡过此次的难关的。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赵珊珊冲他感激的微笑一笑，“多谢孟先生的关心。”

二人又谈了片刻，赵珊珊起身告辞，孟月生将她送到外面，给她拦下一辆洋车，等她坐上车离开之后，才反身回去。

孟月生也不清楚是由于杀死赵玉霖的愧疚心作祟，或是不愿眼睁睁看着这对恋人经受痛苦，终于答应了作担保人。事情于是变得十分顺利，康壬成功借到了十万元，作为药厂的启动资金。康赵二人事后一同前来向孟月生致谢，再殷勤不过，倒弄得孟月生有些过意不去。康壬因为着手办厂的事宜，许久不曾联系，倒是赵珊珊时不时地来走走。孟月生虽然隐隐觉得异样，却也未曾深想，不料年后一天，赵珊珊忽然神色张皇地来到孟月生家里。

孟月生刚起床，还没吃早饭，把脸色惨白的赵珊珊请至客厅，吴妈倒了杯茶水送来，似乎察觉到来客有要紧事商谈，把茶杯放下后，迅速地离开了。

孟月生一脸担心地望着赵珊珊，问道：“赵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赵珊珊踌躇许久，才低下头慢吞吞地说道：“壬哥……壬哥不见了。”

孟月生困惑地看着她，“不见了？赵小姐，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赵珊珊犹犹豫豫，双手不住地绞着手绢，咬了一下嘴唇，抽泣道：“壬哥失踪了，家里也好，药店那边也好，已经许多日不曾出现了。”

孟月生闻言，心中一沉，“噌”地一下从沙发上立起来，焦急地追问道：“是不是去外地办事了？”

赵珊珊摇头道：“不是的。若是有事要出门，也该跟我说一声。可是他就这么无缘无故地不见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壬哥他，壬哥他不会出了意外吧？”赵珊珊边哭边望着孟月生惊恐地问。

孟月生一时也没了主意。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心里却乱极了。他一会想康壬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一时片刻无法和朋友联系；一会又想康壬也许是临时有急事到外地去了，过不了几日也就回来了；一会又想康壬怕不是捐款逃跑了吧。他这里自顾自地一味朝坏处去想，赵珊珊却是捂住嘴啜泣起来。

孟月生忽然停住脚，皱眉看向赵珊珊道：“你先不要哭，我们与其坐在这里瞎想，不如一块再去找找看。”

赵珊珊闻言，赶紧擦干眼泪，答应一声站起身，跟着孟月生一块出门了。

第六十二章

孟月生陪着赵珊珊到各处找了整日，仍是没有一点康壬的消息。二人沮丧地分手各自归家，约定若得到康壬的消息一定尽快联络对方。孟月生虽然已隐隐猜到康壬多半是卷款潜逃，可是仍不愿相信。不料数日后，二人再去康壬家里寻找时，竟发现康壬所租住的房子已经到期，房东将房子转租给了他人。

赵珊珊当即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幸亏站在她身边的孟月生及时扶住她。“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赵珊珊眼圈一红，低下头捂住嘴啜泣起来。

孟月生心中焦急万分，此时也顾不得安慰赵珊珊，想起那由自己做担保所借的十万块钱的贷款，就感到恐慌无助。

二人离开康壬之前所住的房子之后，都不想立刻回家，便在路边胡乱找一家咖啡馆走进去。二人相对而坐，各要了一杯咖啡，沉默许久，彼此心中各有心事，一个因为感情受挫而经受情感上的折磨，一个因为面临的巨大的债务压力而感到绝望颓丧。

孟月生不觉轻轻叹口气，自嘲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他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赵珊珊，忽然生出种患难相怜的感觉来。

赵珊珊兴许也有了相同的感觉，端起杯子喝两口咖啡，竟缓缓讲起她和康壬相识至今的事情来。“那时候我刚刚回国，举目无亲，四处打听大哥的消息，却一无所获。幸亏有一位同在日本留学的朋友介绍，到一个有钱人家里去教小孩子，每月佣金虽不算多，却足够吃用。那家的主人和康壬是朋友，康壬经常去那里吃饭，碰面的次数多了，也就逐渐熟悉。后来在外面偶然遇到一次，他提出请我吃饭，我自然对他也有相当的好感，也就答应了。从那之后，他就开始主动约我，后来……唉！哪里能想到如今……”她说时右手无意识地去摸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

孟月生看到，心里不由得一阵苦涩。他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你也不必过于伤心。”

赵珊珊冲他微微一笑，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声音涩涩道：“多谢。不过我只觉得很对不起孟先生你。如果不是我一再请求，你也不会答应做担保人。”

孟月生回她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叹气道：“总不会把人活活逼死，我会有办法的。”说毕，又朝赵珊珊笑一笑，似乎是在安慰她。赵珊珊感激地望着他，眼中仍有泪光闪烁。二人从咖啡馆出来，赵珊珊摘下钻戒，强行塞进孟月生手心里，认真道：“孟先生，请你收下这个！”孟月生对上她坚定的目光，一时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来，赵珊珊趁机转身跑开了。孟月生握着仍有余温的戒指，望着赵珊珊远去的身影发起呆来。

过二日银行那里也听到了传闻，便立即有人来找孟月生，限他按期还清贷款。孟月生思来想去，自己是决没有能力还清这笔钱的，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好狠下心将现在所住的这栋房子卖掉。虽然仍是无法还清欠款，但总可以凭这笔钱争取一些时间，再缓缓筹划。他下定决心，便叫来吴妈和陈妈道：“吴妈，陈妈，我要卖掉这栋房子，今后也没有办法再请二位做事，工钱我会给你们多算三个月……”

他话未说完，吴妈就着急地问道：“孟先生，是不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您尽管骂我们，我们一定改，千万不要辞退我们呀！”

陈妈也附和着点头道：“是呀，是呀，孟先生，您不要辞退我们呀！”

孟月生急忙摇头解释道：“吴妈，陈妈，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如今遇到困难，不得不卖掉这栋房子，今后我自己都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能确保你们有地方住呢。你们实在是做得很好，我也不舍得，可是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吴妈这才明白，刚才一听到他要赶自己和陈妈走，一时着慌，以为是嫌自己和陈妈手脚不勤快，听完孟月生的话，反倒开始替他担心起来，“孟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若是很严重，你为什么不去找陈老爷帮忙，他一定会帮你的。”

陈妈跟随即说道：“陈老爷一向是很关心孟先生的。”

孟月生望着她们笑了一笑，摇头道：“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的，没有必要去麻烦他。”

吴妈和陈妈默默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孟月生看得出她们是在为今后的生活担忧，便道：“我虽然不能再用你们了，可是我会帮你们打听一下，看有没有需要用人的。”

吴妈听了，急忙道谢：“多谢孟先生了。虽然像我和陈妈这样的人，帮不了孟先生的忙，但只要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您尽管吩咐。”虽然孟月生没有提，但是她也明白孟月生是遇到了金钱上的问题，又补充道，“工钱您照实给我们结算吧。”

孟月生冲她笑道：“吴妈，这是应该的，你也不必再多说。”

吴妈只好答应道：“那就多谢孟先生了。”

孟月生冲她笑一笑，却透着一股凄凉，吴妈看在眼里，不由得一阵心酸。

孟月生已下定决心，便开始各处托人打听买家，好在当时陈骆文将房契转给了他，此时倒也不必再去麻烦陈骆文。只是一想起二人以往住在这房子里的种种情形来，自然是万分不舍。他辞退了吴妈和陈妈，自己一人住在这房子里，不免有些冷清孤寂。周围一静下来，心里却反而变得愈发纷乱。

夜色深沉，星子稀落，四下阒无人声，孟月生独自坐在客厅，心里开始变得焦灼。他忽然很想喝点酒，便拿来一瓶未开封的白兰地和一只玻璃酒杯，又坐回沙发上。他给自己倒一杯酒，酒水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酒液落下相撞的声音撞击着孟月生的胸口，竟然令人心头隐隐作痛。

他也没有记自己究竟喝下多少，就这样自斟自饮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他迟缓地扭过脸，竟看到陈骆文快步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笑眯眯地问。

陈骆文对上他有些呆滞的目光，不觉皱眉道：“你喝醉了。”他走过去夺下孟月生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茶几上。

孟月生顿觉手心一空，不禁握了一握手，笑道：“你来做什么？我还没有喝完，快还给我。”

陈骆文不快道：“不许喝了！为什么要卖掉房子！”

孟月生似乎没有听懂，盯着他反问：“你说什么？为什么不许喝？”

陈骆文看他这样子，显然是没有办法谈话，不禁无奈地叹口气。孟月生这时却伸长手臂绕过陈骆文去拿酒杯，陈骆文见状，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带气道：“不许再喝了！”同时将孟月生的手臂架在肩膀上，一只手抱住他的腰，把他从沙发上抱起来，带着他跌跌撞撞上到二楼，来到卧室，将他扔在床上，一面粗鲁地剥去他的外套和皮鞋，一面道：“醉鬼！明天清醒过来我再好好审你！”

他刚脱下孟月生的西装背心，正要直起腰来，却被孟月生猛地一下抱住脖颈。孟月生紧紧箍住他的脖子，直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一边拽孟月生的手臂，一边道：“你疯了，用这么大力气，想要杀死我吗！”

孟月生反倒更加用力，将脸凑到他脸前，嘻嘻呵呵道：“不许走！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既然回来了，就不许再走！”

陈骆文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任性的样子，这时也不觉得脖子被他勒的作痛，只觉得满心怜惜。陈骆文就势在他身边躺下来，孟月生立刻像只小猫一样缩着肩膀钻进他怀中，将额头顶住他的胸口，不一会就沉沉地睡着了。陈骆文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一想起明天自己这身衣服将会变得皱皱巴巴的，就不禁觉得好笑。他抱着孟月生，感受着孟月生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温度，不久也陷入香甜的梦乡。

第六十三章

翌日清晨，孟月生醒过来时，睁眼对上陈骆文的睡脸，不禁吓了一跳。他刚从陈骆文怀里移开身子，就惊醒了陈骆文。陈骆文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呻吟，缓缓睁开眼，对上孟月生疑惑的目光，不觉笑了一笑，抬起手在他脸上摸一下，道：“醒了！真看不出来，你一喝醉酒就像换个人似的，简直是个疯子。”

孟月生这才回忆起自己昨晚喝着酒时，陈骆文突然出现，然后，然后他猛地想起自己紧紧抱着陈骆文的脖子不许他走，不禁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急忙坐起身。

陈骆文看到他这副样子，好笑道：“酒是你喝的，疯也是你发的，这会倒又感到难为情了。”

孟月生气道：“满口胡说八道！”

陈骆文拽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下床，道：“这会清醒了，好好跟我说会话。”

孟月生想起昨夜陈骆文追问自己为何要卖房子的话，知道他要问这件事，也不想瞒他，索性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替人担保向银行借了十万元贷款，如今借钱的人跑了，我打算卖了房子还银行的钱。”

陈骆文听后，不觉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你这么精明的人，连我都存了好几个心眼，怎么反倒被一个骗子给弄到这种下场！”他见孟月生久久不出声，不由得带气嘲讽道，“你怎么不回嘴，这样子我倒还有点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