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士忽然像炸开了锅一样,丢了主帅,一时间面面相觑都有些慌乱。
“当真是……颜将军?”北贺连捏紧手中的马槊,依旧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容敏点了点头,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郡主殿下,你去哪里!”北贺连喊住带人准备往景军军营方向走去了的容敏。
“救颜熙。”
“颜将军恐怕已经被他们带入军营了,你现在去就是羊入虎口!”北贺连阻拦道。
“但也不能就这样看着颜熙去送死啊!”容敏喊道。
北贺连的暴脾气上来了,顾不得君臣的身份对容敏吼道:“颜将军用他自己换了殿下的性命,殿下就如此不知道珍惜吗!”
容敏被一语呛回,顿时失了话语权。
“可是,颜熙他……”
北贺连松下圆睁的怒目轻叹一声,对送容敏回来的兵卒问道:“颜……都,身边带了多少人?”
那人恭敬地回道:“大概半百左右。”
“好,”北贺连点点头,侧过脸对身旁一个副将说道,“常副将,留下一百人,其余的你立刻调转马头带回去,听候白起的调令!”
“末将遵命!”
容敏一脸疑惑地看向北贺连。
“末将随郡主同去。但末将求郡主一事,若是到了军营附近依然见不到颜将军,郡主必须和末将回去,不可闯营。”
“好。”
一行人沿着雪地中的脚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到前面雪地中一片血红,其中倒着不少的景国士兵,容敏仔细辨认着,发现正是方才跟着颜都的那群景军,颜都和颜熙不知去向。
“怎么会这样。”北贺连惊道,心中微微一喜,“难道颜将军已经逃出来了?”
“不……不是……”容敏的声音有些沙哑,她颤抖着双手牵起血泊中其中一人的手紧紧按在胸口,“颜熙,不起来吗……该回营了……”
北贺连顺着容敏看去,方才的微微一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颜将军的战袍,但是因为浸染在血泊之中,并不容易辨认。仔细看向那人的时候,北贺连霎时心中一凉,手中马槊猛然插在地上,努力支持着身子不要歪斜。
齐颈之处,已然不见了颜熙的头颅。
“颜熙……我背不动你,你自己起来好不好……”容敏惨白着脸色,想要扶他起来,却怎么都扶不动他,最终伏在颜熙的胸口,一脸死寂。
而后一切进展得迅速,有人发现地上有一条血迹断断续续一直往前沿着,直指景军军营。容敏留下一些人照看颜熙的遗体,领着其余的人沿着血迹一路走着,一直走到景军的营帐前。
颜熙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营帐门口,容敏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看就要失控地冲向军营中去,北贺连连忙捂住了容敏的嘴,声嘶力竭的哭喊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容敏拼命挣揣着,北贺连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横腰抱起容敏,趁景军没有发现之前,匆匆退回了树林。
一路走着,一路心里仿佛万箭穿刺而过,汩汩地流出鲜血来,止都止不住。
颜都随行的兵卒都死了,颜熙也死了,雪地里一条血迹延续到景军军营,所有事情都指向了一个事实。颜熙在被押解的途中试图反抗,杀光了所有兵卒,然而却没能敌过武功略胜一筹的颜都,颜都生生卸下颜熙的头颅之后,悬挂在景军军营之中,将自己亲哥哥的头颅当做功勋一般挂在军营之中耀武扬威。
容敏已经不再挣扎,眼睛依旧惊恐地等着,没有任何神采,北贺连铁青着一张脸,回到军营之后一言不发。
挟持容敏的是颜都,杀了颜熙的也是颜都。一个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是自己至亲的血脉……他怎么忍心?
那个人真的是颜都?是那个从众人的棍棒之下救出了市井混混一般的自己,一路悉心栽培,几乎给了他北贺连二次生命的颜都?
北贺连至今都还记得,自己被那群人打得浑身是血的时候,恍惚间看到颜都淡然地走到自己身边出手相救时的场景。
“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们就算打死了他,除了一具尸首,你们也得不到别的什么。”
“这个人交给我,他欠了你们什么,我替他还。”
“我叫颜都,此后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你没有名字,那不如就叫贺连吧,和前朝的大将军贺连同名。”
世事沧桑,人心不古。连颜将军这样的人都会通敌叛国,手刃兄长,北贺连简直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白起浑身鲜血的出现在营帐中,对北贺连说道:“北将军,颜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景军这是调虎离山,幸亏听了颜将军的布置在南边设防,否则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将军,怎么不见颜将军?”
北贺连定定地看着白起道:“白起,立刻派人送信给世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今日之内,必须给我赶到容都!”
“遵命,不过,将军所为何事?”
北贺连一拳砸在军案上,恨恨地看着案桌上的裂纹。
淳安殿内殿里,颜青静默着听完流芡讲完了所有事情,脸色没有任何的变化。没有容轩预想中的悲伤和愤恨,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在思量什么?替次子报仇?可仇敌就是自己的幼子,就算颜都可以六亲不认,可自幼疼爱幼子的老将军能狠下心结果了颜都吗?甚至连今日觐见,他依然试图为自己的儿子分担些罪责而称自己是罪臣。
良久,颜老将军提了一个要求,若是别的将士抓了颜都,必须留他一条性命,交给颜家处置,容轩点头应允。
林楼之没有多说话,玩惯了的折扇一直收在手中没有再展开过。
颜氏父子和林将军退下之后,容轩徒步往北宫走去。
淳安殿到北宫路途遥远,流芡问要不要传步辇,容轩说不用,转而对无涯说道:“你陪我走走。”
无涯答得毕恭毕敬:“微臣遵旨。”
容轩心里一刺,但却累得没空继续和无涯争辩什么,暂时这样相安着吧,多走一步,又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深渊。
靠近北宫的时,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酒香一般醉人的梅花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白雪的缘故,如此看来的红梅并没有在卫国时看到的好看,只有远望过去时枝头梅花联结起来红花锦簇的场景能聊以慰藉。
“何人胆大至此,竟敢擅闯北宫扰王后娘娘清修?”清丽的声音入耳。
容轩循声回头看去,竟是玄月。
“世子殿下!”玄月见到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不可避免地红了两颊,屈膝向容轩一礼,“怎么也不遣人通传一声?”
“临时起意,就没想那么多。”容轩抬手扶起他,“况且流芡不在,我也不能让无涯一个将军前来通传。”
这时才发现无涯站在容轩身后的玄月,脸色微微一暗,方才的娇羞立刻不动声色地掩了起来,看着无涯,心里有一丝尴尬。
“母后在哪?”
不知道容轩是看出了玄月的尴尬还是只是真心在问,玄月回过神来,立刻引着二人往北宫的梅园走去。
容王后一身素服,浅灰的外衫,墨色的腰带和衣领,咏梅的诗册在手,桌上的青瓷杯中,正腾着丝丝热气。
“月儿,你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何时看都觉得梅花就在眼前,百看不厌。”
容轩哑然,看来玄月与母后相交甚好,连称呼都这样亲昵。自愧不如的同时,心里默默感激玄月数月来对母后的孝敬和照料。
“儿臣参见母后。”容轩合手齐眉,弯腰一礼。
“世子来了。”容王后放下诗册,微微笑着看向容轩。
容轩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儿臣送的这些梅花,母后可还喜欢?”
“梅花,本宫自然喜欢。”容王后笑得慈爱,“世子向来最懂本宫的心意。”
容轩嘴唇轻轻一撇,心中微微泛苦。何时开始,母后只称呼自己为世子,不再唤自己为轩儿了呢。
“世子今日怎么得了空闲来北宫?”容王后端茶浅饮。
“颜熙死了。”容轩说得极其直白,“是颜都杀的。”
容王后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抬手将茶喝了个干净:“世子打算怎么办。”
“已经下令三军,不要对颜都手下留情,也答应了颜将军,若是抓到了颜都,会交由他亲自处置。”
容王后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觉得,儿子做的对吗。”
容轩刻意改了称呼,玄月和无涯纷纷朝容轩看来。
容王后继续翻起诗册,没有立刻接话。院子里安静下来,玄月和无涯站着,容后和容轩坐着,一页一页听着诗册翻页的声音,直到容后把整整一本诗册看完。
“人老了,这样冷得天气果然是有些受不住。”见母后要起身,容轩立刻伸手过去想要扶起,容后却将手伸向了玄月,“月儿,扶本宫进去。”
“母亲!”容轩忍不住轻声喊了一句。
容后停了脚步,但没有转过身来。
“世子,你是容国未来的王,你有主见,本宫很放心。”容后缓缓道,“本宫累了,世子请回吧。”
容轩不知该作何反应,却也知道多说无益。
“儿臣……告退。”
容后微微点了点头,头上的素银步摇几乎没有晃动。
踏出北宫,容轩扯了扯身上的斗篷,鼻子因为冷而微微有些发红。容轩忽然轻笑道:“没曾想今年冬天会寒冷至此。”
无涯抬眼看他,容轩按着胸口黯然道:“不论哪里,都冷。”
就快要到三九天了。
北风猎猎,衣衫单薄的颜都独自一人走在军营中,行至大营门口,仰头望着颜熙项上人头在风中被吹散开的长发。
喉头苦涩得发不出声音,压抑感扑面而来,动手前颜熙绝然的眼神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颜将军。”
好不容易想软弱一回,任凭眼泪落下,却被身后之人的呼唤声截断。来人手中挽着一件狐皮大氅,顺着颜都方才发呆的方向望了望,唇边似有一丝讥讽的笑意。
“怎么,舍不得?”来人将狐皮大氅交给颜都,话语里尽是嘲讽般的试探。
“他毕竟是我哥哥。”颜都冷然道。
“也是,你若是心里毫无波澜,本公子还信你不得,”那人说道,“不过哥哥又如何,你最终还是动手了。”
颜都拱手一礼,直起身子道:“公子的命令,颜都不敢不从。公子要我兄长的性命,颜都自是会去取来。”
他一手扶上颜都的肩膀,语气极是阴邪:“往后知道该怎么做么?”
“替公子,夺取千字帛。”
“是我小看了你。”来人邪魅地笑了起来,笑声清冷得如同夜风一般没有什么温度。
颜都抬头看他,月色下,铁面后冰蓝的眼眸熠熠生辉。
66.唯一
淳安殿的龙案后,清秀的眉目微皱,口中一声轻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手中的书信被按压回案牍。
流芡刚刚新燃了一支烛火,正在替容轩添茶,见他如此便问道:“殿下,敏郡主说什么了?”
容轩无奈地笑笑,将容敏的书信交给流芡,流芡诚惶诚恐地接过,展开来仔细看着,脸上是和容轩一样无奈的表情。
信使将容轩希望容敏回宫的意思传达给她,容敏的回信中是容轩意料之中的含糊和推辞。
容轩收回信,塞回信封里:“东疆战事告急,她职责所在抽不开身,难道是我泱泱容国找不出别的将军了么,非要她容敏赶在前头?”
“当然不是,”流芡道,“颜敬将军,林楼之将军,白起将军,还有北将军最近刚刚提拔的常副将,都是容国一等一的将领。”
“可她就是不肯回来,”容轩将信封往桌上一丢,起身微踱两步,“她就算知道我和母后都担心她的安危,她也不肯回来。”
流芡缓和道:“郡主自幼就好胜心比别人强些,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她退下,确实是难事。”
容轩朝流芡摆了摆手,将另一手收在腰后,慢慢朝宫门口走去。抬眼看着云阶之下偌大的容宫,通明的灯火掩盖不住宫里的冷清,内侍手中持着宫灯,一声声打更声传开,空荡荡的回声,平白的添了一份寂寥。抬头望,月明星稀,冬日里的夜空清明得透彻,月色清冷无情,落在身上凝霜一片。
“她只是不想见我。”容轩道,五指握拳,暗暗扣紧,“她仍旧把颜都的叛国,算在我的头上。”
容轩转身过去,满目的无奈和无处言说的苦楚,对上流芡的一脸不解和讶异。
“她觉得,是我逼迫的颜都如此。”
流芡哑然。
看多了世子一身朝服,华贵大气,万人敬仰,也看多了世子为情所困,愁眉不展,眼眸生雾,却从未见过世子这般寂寥的身影。艳丽热闹的茜红,印在眼中暗沉压抑,心里一阵阵的发凉。容轩现在越来越经常地自己一个人呆着,半日没有一句话语,时常弯着的眉渐渐被国事扯平,又因心事在眉心附近微微皱着。
似乎,很久都不见世子笑过了。
“郡主和颜将军情同兄妹,现下如此,郡主有些想不开也是会的。”流芡想安慰。
容轩似笑非笑看他。
“她喜欢他,”容轩说着,话语一顿,看到意料之中流芡眼中的惊诧,“我今日才知道,她竟然是喜欢他的。而且喜欢得怕是还少不过从前的我。”
她喜欢他,想他开心,想替他守着他珍惜的所有。
容敏知道颜都喜欢容轩,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想要容轩等他,有所以她会在无涯过三关的时候,想尽办法不让无涯过关;她怕他会死,所以她会在知道颜都为了容轩私自请命北上的时候,首先找到容轩质问,但又知道他最珍爱容轩,所以在容轩送死般的想去找他的时候,拦着容轩,甚至为了替他保住容轩,说出“他是颜都,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这样不知道是在安慰容轩还是在安慰自己的话;她太想他,所以她会在听到关于颜都的消息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想要进了树林见他;她执念地想信他,所以她会在即使知道他叛变之后,依然想要为他开脱,即使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伤到自己的血亲。
在颜都面前,容敏没有办法记得自己是容国的郡主。
再刚烈好胜的女子,心里终究有一份柔软,只留给一个人,再容不下其他。
多少个春秋之前,那个蓝衣少年出现在练兵场上,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彻底带走了一个女子经年不逝的心意。水蓝衣,杏花颜,温润如玉的眉目,柔声轻唤的一声“郡主”,不经意间空许了一片注定无法有她的情意。
想到此处,容轩心中生起一丝莫名的苦意。容敏的心意,是他始料未及的,更不曾料想到的是自己的迟钝,竟然在这么多年之后才察觉姐姐的心意。如若当年,父王将颜都指给容敏作近身侍卫,此后的一切又会如何?可能会比现在好上许多,至少不会是如今分崩离析的场景。
可是,哪里来的那一个如若?
除了轻叹一句造化弄人,就再想不出别的话来了。
“流芡,我真的是一个特别自私的人。”容轩抓着门栏,关节紧得发白,“我总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想得理所当然,然后自以为是地在其中权衡。说到底,只是我有私心,舍不得又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