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流芡默然缓步走到他身边,忽然跪地,俯身大拜。
容轩有些惊异,等着流芡开口,然而流芡却只是跪着,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想说什么?”容轩有气无力地问道。
“殿下恕流芡无罪,流芡才说。”
容轩轻轻“嗯”了一声,挥手要流芡起来说话。
“臣想说,殿下将来,是要坐这天下的人。”
流芡故意加重了天下二字,容轩听了不禁微微皱眉。这天下说的是谁的天下,是容国的,还是说,临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流芡想要提醒殿下,这所有的天下,无一不是是私心铸就的。”
容轩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满是了然的苦涩。
“你的意思是,这私心已经停不了了,是吗。”
流芡没有起身,恭敬道:“是,而且,殿下不该停下来。”
流芡说完这句抬头看着容轩,脸上有一丝不容置疑的神色。
容轩苦笑:“是啊,没有私心,何以成就天下。”
何谓双全。世间焉得。
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想要两全。是自己要的太多,才什么都没留住。
容轩笑着看向跪伏在地上的流芡心道,好个伶俐的人,他是从何时开始知道自己想要这天下的?
“轩儿,你不是个好战之人,不会有想要一统临都的野心,千字帛交给你,父王很放心。”
父王的话语依旧在耳边,自己的心境却变了。不论是因为对卫国朝夕之间被灭的感慨,还是出于对景国的憎恨,抑或是因为想要保护容地的一方百姓。
他想要这天下。
龙椅下百官臣服,万民爱戴,护得一方疆土永乐安宁,那是父王的心愿,也是容世子的。容世子固然是愿意要那天下的,可是容轩呢,想要的是什么?容世子坐拥着这容国江山,那他容轩又有什么?
捏着衣袖抓住的满是虚无,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靖将军呢?”容轩忽然问道。
流芡答道:“方才殿下让他先回了世子宫,现下可能已是睡下了……殿下?殿下!”
广袖红衣扬扬一甩,连斗篷也顾不得披上,独自快步向世子宫走去。
好想见他。
“殿下——世子殿下——!”身后是抱着斗篷急急追赶的流芡。
终是觉得走得太慢,脚步越来越快,茜红的身影在偌大的容宫中飞扬起来。
我失了颜都,丢了容敏,伤了母后,负了玄月,若是连你也不在身边,我该怎么办?
思前想后,左右我最想要的,不过是有你在身边。
寝殿的灯亮着,容轩心里微微一宽,着急地推开木门,进了寝殿匆匆循着灯光找去。
“无涯?!”
室内一阵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绕过屏风,那身熟悉的霜色衣衫就坐在眼前。无涯手里卷着一本书,安静地坐着翻着书页。内室里只能听到容轩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无涯翻动书页的声音。容轩暗自心里一暖,连日来入夜前提前备好炭火的人,果然是他。
无涯已经换下的外服,雪白的亵服让他看起来微微有些单薄。冠发披散下来,墨色的长发在脑后小束着一根同样雪白的绦带。独瑕玉笛放在桌上,烛光地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容轩推门进来带了一阵寒风,无涯微微缩了缩肩膀,没有回头。
“回来了?”
寻常的口吻,仿佛一直如此。入夜了会有人替他备了炭火,不至于他夜里受凉。语气有些淡薄,让容轩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木然地回了一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无涯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书。容轩打量着烛光底下无涯的脸,虽然是绷着颜色,到底还是被暖暖的灯黄映得有些温柔。
就这样安静地过了两刻,无涯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准备起身。
“无涯。”
“世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容轩咬了咬唇,往前一步凑近他,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想要说些什么,却一直噎在喉咙中,发不出声音,直到无涯伸手将他的手拉下。
“那天!”容轩看他就要转身,立刻开口喊住他,无涯微微转过头来,等着他的下文,“刀剑的事……我……”
“睡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断了容轩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对……”忽然咬住唇,生生地把“不起”两个字咽了回去。他是容国世子,有什么理由要他道歉的。他能理解就好,若是不能理解,不强求便是了。
“颜郎他……”容轩继续说道,提到颜都,他看到无涯的身子微微一震,“颜郎他,四年前就死了。”
恍惚间似乎听到有谁轻轻叹息了一声,然而无涯未动,那声是谁的叹息?
“颜郎他,四年前就死了……所以……”
北门前,他让我回宫的时候,那个一身水蓝衣衫,永远对他眉目柔情似水的少年就不在了。那个年年盼着来年杏花雪满枝头的红衣少年,约摸也是在那时候就死了。
所以。
“所以……”
所以说好一起过冬,你此时便留在我身边,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屋里安静得有些窒息,两人皆是伫立着,谁都没有再讲话。
“冷。”良久,容轩轻声道。
“末将再去替殿下取床被子出来。”
无涯说着,迈步往柜子的方向走去。容轩快走几步,拉过无涯的手腕,力气意外地有些大,无涯被迫着侧过了身子,眼中浮现出了一丝讶异。
“靖无涯,我说我冷。”微微带狠的语气。
“殿下想要末将怎样。”无涯抬眼看着容轩,墨黑的眸子安静得无波无澜。
屋内的炭火似乎忽然旺了起来,冰凉的手指,猛烈跳动的心脏,故作镇定的脸。
要留下他,今夜他若是出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鬼使神差。
手指不自觉地附上自己的腰间,轻解腰封,紧实的交领被轻易地打开,华贵地绣着游龙的茜红衣衫滑过肩膀,顺着腰背脱落在地,内里的白色亵衣松散地系着,只消有人伸指微微一勾,白玉般的肌肤就会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
最后一个结扣就要解开,月匈口的樱红已然在半解的衣衫中若隐若现,那人修长的手忽然到了眼前,猛然往回一扯,掩住了他的领口。
“为什么。”含霜的眉目皱起。
想要留住这个人,哪怕是用最卑劣的手段。
“我不信你不想我。”
容轩苦笑一声,死死盯着无涯的眼睛,墨色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微光一闪一闪。
“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我……”
未说完的话,湮没在无涯欺过来的唇间,整个人被包裹在他的浅淡香气中。
久违的温暖。
容轩主动勾上无涯的脖颈,刚刚探出舌尖试探就立刻被无涯的软舌缠住吮吻。无涯的呼吸有些急促,手上的动作似乎也有些慌乱,滑过容轩月要背的指尖在不住地颤抖。你来我往中容轩被无涯的强势一直逼得后退,猛地撞上身后的书案,桌上的书纷纷落下,容轩一手拼命按着桌面让自己不要倒下去。细碎的吻落到颈间,落在锁骨,在敞开的衣襟前反反复复,仿佛要落遍全身一般想要证明自己的独占。容轩被他抱着坐上书案,月要上是他落着的双手,细密的吻沿着月匈膛一路向下。
“不要……”
带着喘息的话语,在无涯耳中听来如同致命的诱惑,宛若邀请。容轩自是红着脸,却与寻常时候的羞赧不同,发烫的樱色脸颊看起来极具美感,眼神乖巧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搂在怀中好好珍惜。
“别怕。”
轻巧地落下双唇,揽着双月退的臂膀明显地感受到了容轩的战栗。容轩绷紧了全身,痉挛着的双手打落了案桌上的笔架,噼里啪啦散落一地。直到一声难耐的轻吟声从口中溢出,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魂魄般瘫软下去。
散落一地的衣衫上两人的身影奇妙地重合,最是疼痛难忍的时候,容轩依然努力半睁着眼睛,强打着精神仔细记住他留下印记时的每一寸触感。
容轩轻轻撩开他的刘海,无涯捉过他的指尖吮吻。四方松木里无涯救回他之后,看见他右眼泛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水色的唇因容轩咬着忍住疼痛而微微发红,迷离的双眼含了春水般,无涯心中一阵悸动,轻柔地将容轩抱起揽入怀中,行径愈发放肆,耳边容轩痛楚中夹着欢愉的轻吟让他沉浸其中无法自已,贪恋和疼惜写在脸上,双手一遍又一遍抚着他的长发,如珍宝在手,爱惜得不肯放松分毫。
“轩儿,我好想你!”
从未听到过他言辞如此激动。
几个月的恭敬和疏远到头来还是两人都不曾好受。
“我要你。”
“我知道。”
“留在我身边,永远都别走。”
“好。”
夜,还很长。
67.密函
北宫里旧一茬的梅花落了,新一茬的红梅又在枝头热闹起来。池中的锦鲤躲在水下,飞鸟在更早的时候就往容都更南的地方飞去了,那里四季如春,不会有容宫里这般萧索。
冷傲的容后正坐堂中,双手合在膝头,微眯着精神矍铄的双眸看着世子宫里来的侍婢,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容轩到底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虽不是什么两全其美的结局,但也不至于二者尽失。
桓郎,你委托阿绫的事,阿绫办到了。轩儿性子虽是有些优柔,但到底是你的儿子,终身大事上,和你一样不愿意含糊半分。
掌心轻轻合着那耳坠,心里一丝暖意流过。
这耳坠是她最喜欢的,现下只留了一只在身边,另一只在那人手里,暂代她陪他长眠在黑暗之中。
耳坠上嫣红透亮的石榴石,美好得像刚刚遇见他的自己。
多少年前的上元节上丢了一只,不成双的东西本就不该留着,却没想到是被有心人捡了去私藏了起来。回想起来那一夜惊心动魄,他身旁的侍从私自闯入宫廷,一身的伤痕跪倒在自己面前,只为了替他两面为难的公子传一句本想掩藏一世的情话。
他是容国的世子又如何,我喜欢的是他,这便足够了。
应着容宫门前的一声“阿绫”,被他牵入容宫整整四十载,宠冠后宫,情有独钟。
正是那样不知事的年纪,才敢愿意为了另一个人抛却一切,铸就的是一生无悔。
“娘娘?”玄月轻唤了一声。
容后从手中的耳坠上回过神来,世子宫里来的侍婢已经是跪了许久。
“知道了,下去吧。”缓慢的语气。
“是。”那侍婢低眉顺眼地弓身退了下去。
侍婢走后,玄月走上前来轻声问道:“娘娘刚才是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容后微微一笑:“陈年旧事罢了。”动了动手,将耳坠收回袖间。她不多说,玄月也就知事地不问。
“月儿,过来。”容后向她招了招手,“过来同本宫说说话。”容后看向玄月,恍惚间仿若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只是性子不比玄月的温和,更要乖张一些。
“方才那侍婢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玄月脸色有些难堪,但还是点了点头,樱唇微微一咬,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容后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如同看着自己的女儿。
“好月儿,本宫将来一定为你另寻一门好亲事。”
玄月勉强地笑笑,喉间是吞针般的刺痛。王后娘娘是好意,自己怎么好意思推辞。只是袖间暗藏的一方绣着雪色山茶的水蓝手帕,被水葱似的指甲绞得褶皱不堪,这又是谁心里的不甘?
这是容轩在卫宫的时候还给自己的,连同自己的心意一起。原想着到了容宫,总有机会再将这手帕送给他的,如今看来怕是连取出它的机会都没有了。
“娘娘……”
容后微微一笑,合手轻言道:“以后叫我姑姑就好了,你原就是本宫兄长的女儿,不是吗。”
玄月一怔,伏在容后膝头哭得凄厉,涌出的泪水濡湿了容后的衣裙,容后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背,任由她放肆。
“姑姑……玄月喜欢他,玄月真的……真的放不下他啊,姑姑……”
连月来的相处,容后心中几乎已是将玄月视为己出。玄月乖巧,明事理,识大体,知进退,将来定是难得的贤后。可是容轩已经选了无涯,自己虽是他生母却也不能在此处强硬。硬逼的最后,容轩和玄月,两个人都不会开心。容后看着心疼,此事上却也只能好言相劝着。
淳安殿里摆上了新开的白梅,清香淡雅,因容轩总将砚台中剩余的墨水倒入案台附近的一株,于是独独这一株白梅,花尖儿上点着零星的墨色。
近身侍奉的职责已经由流芡转到了无涯身上,或者说,是无涯逼着流芡把这个权利让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容轩开始在淳安殿批文,大殿中就只留下无涯一人侍奉左右。
起先觉得能这么近距离陪着容轩是件特美的事儿,看着他宽袖间露出一双白玉般柔嫩的手,在文书上勾画圈点得潇洒,长长的睫毛微动,偶尔上下张合,面目的表情也甚是微妙,蹙眉,浅笑,撇嘴,眼眉微挑,怎么都看不厌烦。后来才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只要一埋头进公事,容轩就是十二分的认真,对周遭事物一概无视,包括无涯。
“茶。”
“墨。”
“嗯。”
所有的话都是一个字,不管是命令还是赞许。
难得才能听到他口中说出两个字,就是微微带着不耐烦的“别闹”。
平日里看着闲散无比的小世子定力意外的好,从下朝之后,常常能略过午膳,一直坐到日近西山。搁置在一旁的午膳被热了又热,直到宫里开始传晚膳才被撤掉。
不是不累不烦,而是国家大事,半分都马虎不得。心里这样告诫自己,长久下来却也还是抵不住困意,文书中的两行奏请被看成四行,半阖着的眼睛一不留神就会闭上,朱批写着写着就歪到了一遍,茶水灌了一杯又一杯,却怎么也不见提神。看看左手边,批阅完了的文书满满一堆,再看右边,待批的文书也是满满一堆。
一不小心瞌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手中的文书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半迷蒙的瞌睡被惊得无影无踪,一转头看到文书正在无涯手中得意地摇晃着。
“还我。”
“不还。”无涯一手把文书藏到了身后。
“我不跟你开玩笑。”
容轩回身坐正,闭着眼伸手等无涯乖乖地把文书还回来。见他不争不抢,刚才还有些得意的无涯顿时也觉得无趣起来。
“轩儿,休息一会儿吧,你知道你已经连续看了几个时辰的公文了吗?”
无涯绕到容轩身后,伸出手来轻轻环住容轩,被容轩一掌拍开。
“快还我。”
无涯将文书收到怀里,对容轩说:“你跟我学一个动作,学完了我就还你。”
难得看到无涯一脸孩子气的表情,容轩忍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应允了。
“那你看好了,”无涯举起两只胳膊直直抬起过了头顶,“万岁~”
容轩学着他的样子一挥手臂:“万岁~”
话刚讲完,胳膊还来不及放下无涯的手就伸了过来,卡着容轩的腋下将他从龙椅上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