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后淡然地在案后坐下:“你若那么想见他,你就去吧。”
玄月着急着起身,膝盖一软,整个人又跌坐回去,身边的宫婢立刻上前来扶住她。
“谢娘娘!玄月……感激不尽!”
“本宫只提醒你一点,”容后道,“去了不要后悔。”
玄月愣了一愣,在宫婢的搀扶下对容后一礼,着着急急地往宫门走去。
“就算什么都得不到,也要如此执着么。”
容后手捧茶杯,垂眼看着杯中绽开的梅花,不知是心疼还是不屑的语气。
宫门口,容轩一行人正准备北上前去永安。
膝盖上的疼痛,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额间涔涔的冷汗冒出,苍白着唇色眼中也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去往宫门不愿不长的路,现在只觉得漫漫无头,心里怨恨着自己的双腿,该走快些啊,迟一步就少见一眼,他若是就那么走了该怎么办。
转过宫墙,宫门就在眼前,茜红衣衫的身影,就在马车前。
“容轩……”
挣脱开宫婢的扶持,自己向前走了几步,不觉愣住了,脚步再也挪动不得。
容轩笑得极是开心,却是对着身边的那一袭冷然霜衣。刘海被轻轻撩开,轻柔的一印落在额间,脸上自然地晕开了一丝朱红。一红一白,抛却身后所有,就那样消失在宫门口,甚至不曾发现过曾有人在宫门附近目光灼灼。
玄月单手掩住了口鼻,一团苦涩卡在喉间吞咽不下。
“姑娘为什么不去和殿下说几句话?”
“有什么可说的?”
原本也只是自己想见他而已,哪里敢求得那么多。
“回去吧。”
只是如此的话,自己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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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永安城外的十里驿的时候,流芡对车内二人道:“殿下,将军,已是十里驿了。”
“知道了。”答话的是无涯,没有听见容轩的声音。
流芡轻叹一声,这已经是靖将军在途中第几次让世子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容轩趴在车内,对压在自己背上的人轻声怨道:“起来,没听见流芡说快到永安了吗?”
无涯轻按着容轩的肩膀,腰身一动,容轩捂住嘴巴努力把轻吟声咽回口中。
“流芡也说了,还有十里路。”
“只剩十里了!我还要穿衣服!”容轩压低着嗓音,面露怒意。
无涯扳起他的下巴向后仰着,调笑道:“一路上抑着声音,难过吗?”
“你如果节制一点,我就不用那么难过了!”
容轩弓起腰身把无涯推到一边,身后什么东西顺着大腿流下的时候,腰背骤然一僵,一脸怨恨地盯着无涯,无涯看着他轻笑出声来,替他清理了之后取了新衣服替他换上。
流芡一挥马鞭,马车迅疾地往永安城门飞驰而去。
按照礼节,在容轩十九年的人生中应该至少有入临宫觐见过一回天子,也许当时太过年幼记不太清楚了,脑中对当今的临都天子风不言没有半点印象,对永安城更是连一个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一路上听了不少关于风不言的传闻,容轩现在满心满肺的只觉得风不言是个窝囊废。换做是他,登基十余年,绝不会允许诸侯王仍然站在自己头上欺凌。
被四个诸侯国压迫的王都,该是个如何萧索的景象。一路上容轩一直在构想。因而进了永安城,看到一片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后,彻底被震住了。
临宫也是出乎意料地繁华奢侈。朱红色的高墙是新上的漆色,琉璃瓦,镀金砖,成块的汉白玉石精心琢出的雕栏丹陛,永安殿前两尊鎏金的青铜神兽威严地直视南方晴朗天空。格窗上雕的是花开满堂,廊顶的的青蓝廊画鲜艳得喜人,高高的门槛象征着殿内主人外在地位的尊贵,殿内铺着可没过一节指节的厚毯,履步毯上消无声息,甚至有些绵软。九级龙阶上赤金色的案椅,两侧是一人高的青铜仙鹤,精致得连轻盈的羽毛都刻得栩栩如生,龙椅后高悬匾额一块,上书“永定久安”四个大字,是临都大帝风墨留下的手笔。抬头望,四方的宇顶正中是伞状的藻井,细致地画着荷、菱、莲、藻,一只金色的五爪蟠龙盘踞其中,扬眉长啸。
整个临宫奢靡得远胜过了最富裕的容宫,这着实让容轩觉得有些震惊。在他的臆想中,永安城没有这般的繁华,该是个极落魄的样子,寒酸的有些凄惶才对。无涯倒是没有太过吃惊,连年来在临都五国间游历的他,怕是早就见过永安城的金碧辉煌了。
“看来容国每年上缴的朝贡不少啊。”容轩道,“竟宽裕到能让风不言如此铺张。”
不等无涯回话,殿上有内侍走出,尖细着嗓音唱到:“圣上到——”
容轩领无涯跪拜,再起身时,大殿之上已多了一个看起来约摸二十七八年纪的男子,长得倒是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只是一身赘饰着过多的金银,看起来有些浮华虚伪,容轩看他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多了一分厌恶。
风不言定定地看着容轩,原是没什么表情的脸色看起来还有些冷峻威严,这下忽然像开花了一样灿烂起来。
“小轩!”
不等容轩再行参拜,风不言已是一脸喜色地走下龙阶,无比亲热地牵起了容轩的手。无涯在身边看着,脸上的神情像是冻住了一样,反射性地拉住容轩的胳膊将他向后一拉,风不言手中一空,脸上不免有些尴尬。
“大胆,这永安殿是什么地方,岂由得你区区一介侍卫这般胡来,还不快跪下谢罪?”
风不言没有发话,身边的内侍倒是先替他抱了不平,再看风不言,堂堂一朝天子竟然有些畏缩。无涯看了那内侍一眼,刚才还有几分嚣张的内侍忽然噤声,脚步往后一缩,脸上多了一份畏惧和惶恐,容轩不用看都能想得出来无涯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
容轩轻轻拍了拍无涯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无涯冰冷的脸上明显地写着一分不情愿,但终究还是松了手。
“下属僭越,是臣管教无方,还望陛下不要责怪。”
风不言如同获得了赦免一般,这才恢复了一脸的灿烂,继续同容轩亲密地说话。一边说着,一边就将两人引去了殿后。
殿后是风不言下朝后休憩的地方,像是个小书房,看起来十分干净。四方的小房间南北各有四扇格窗,整个房间通透明亮,屋内的书架桌椅一历是用的上好的降香木,整个房间的格局相较前殿的金碧辉煌,有着天壤之别,竟然有一点古朴的味道。
“上一回见到你,我不过十岁左右,你还是在你母后怀中的一个婴孩,粉嫩粉嫩的可爱得很,见人也不怕生,我还曾抱过你的。”
风不言领二人坐下,另外命人奉茶,言语间仿佛和容轩分别了许久的兄长一般嘘寒问暖。自己与风不言从不是熟识之人,至今的交集恐怕也只有他口中的那一次了。自己小时候见不见生容轩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被风不言抱过容轩也不知道。容轩脸上陪着笑,心里明白这,也没有戳穿风不言再明显不过的套磁。
想要倚靠一个诸侯去镇压另一个诸侯的君王,是可悲而无能的。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容轩的敷衍,风不言脸上又是一阵尴尬,捏过白瓷杯喝了一口清茶,整个屋子安静得都是他喝茶的声音。
“陛下此番召臣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风不言用密函将他找来,肯定不会只是为了和他唠家常的。
风不言放下茶杯,定了定神,挥手让屋内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三人,风不言看了看无涯,微微一笑道:“还请靖将军也回避一下。”
无涯满含不屑的目光扫来,风不言立刻避开了去,举措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在下是容世子的贴身侍卫,理当时刻随侍。”说着一手按上容轩的肩膀,全然一副所有者的模样。
风不言努力扯起一丝笑容道:“朕要同小轩说几句体己的话,还请靖将军……”言语未尽,眼神往门口处一瞟,分明是在下逐客令。
无涯拳头一紧,心道他若是再喊一句小轩,就二话不说一指头戳死他。
“这里没有外人,君上有话,直言便是。”容轩气定神闲,甚至有些慵懒。
风不言瞥了一眼无涯,仍是有所顾虑。
“容轩,你应该知道,景国侯的野心是越来越大了。荡平了卫国,还对容国兵戎相见,接下来呢,是不是就要吞了永安,然后称帝临都了?”
果然是为了景国侯。
“要知道,景国黎氏在孝景帝十一国叛乱的时候就是乱臣贼子,他那样的人,如何能够坐这天下?朕宁可将江山交付容国也不愿落到他人手中,说白了,毕竟风、容二家是同宗啊。”
容国的开国皇帝是孝景帝第十二子,风不言的祖上则是孝景帝膝下第五子,如此说来倒还真是同宗,只是十一国叛乱至今,漫漫四百年,早已经将血缘冲淡了不少,十二皇子当年更是易姓为容,自立门户,风不言此事谈到同宗,未免太过牵强。
“景国侯如今气焰是越发的嚣张,朕没有办法坐视不理。”一脸的忧国忧民相。
容轩心中冷哼一声,卫国被荡平,难道就没有你天子放纵的原因吗。如今觉得永安受威胁了,才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简直是笑话。
“陛下想要臣如何?”
风不言又看了一眼无涯,沉声对容轩道:
“朕希望爱卿,贡出千字帛,助朕一统临都。”
容轩心中冷笑,他果然得到了千字帛的消息,还想要自己大方地献出来给他。方才还是亲昵的称呼,转瞬间就变成了君臣,是在提醒容轩不要僭越,要顺从君意吗。
见容轩不应答,风不言的脸色难看起来。
“爱卿不愿?”
“不是不愿,而是手中确实没有。无中生有,微臣做不到。”
“容世子,是想要独享这天下是吗?”
风不言的语气越是冷淡,容轩心里笑得越是开心。
“微臣不敢,只是陛下该知道,千字帛不过是一件子虚乌有之事,与其指望倚靠千字帛,不如想些更实际的办法。”
风不言直了直腰背,脸色突然变得冷酷漠然。容轩半点畏惧的颜色都没有,等着风不言跟自己撕破脸皮。
“容世子,容王如今怎样了?”
容轩没有想到父王会被提起,神色有一丝慌乱迅速地闪过然后隐匿在眼角。
“父王年迈,身子已是大不如前,但也还算硬朗,劳陛下挂心了。”
“哼。”风不言冷笑一声,表情有些阴冷。“容轩,聪明如你,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轩愚钝,还请陛下明说的好。”
“你还真当我风不言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吗?”
风不言换上了一副傲然而又得意的神色,大有大势在手的意思,像极了当年卫宫中刁难自己的卫凉。
“我的意思是,容王他,归天多久了?”
——第四卷·凄凄容宫冷人心·完——
第五卷:靡靡永安毁长情
70.是夜
容轩一掌拍在案上,怒意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来。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父王如今病重正在休养,陛下是一国之君,出此恶言,不怕天下人鄙夷和不齿吗?!”
风不言一扫初见时的懦弱,虽不是盛气凌人,但浑身的气息让人觉得阴邪刺骨,想要撕碎了才能解恨一般。
“如果容王陛下还在,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派人送密函给你一个世子呢?”风不言道,“只是我不明白,你如此秘不发丧,是为了什么?”
“陛下!”
“容轩,我想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了。”
“陛下看来是宿醉未醒,容轩告退,等陛下清醒了在作商议。”
容轩说罢,起身推门要走。
“你若不肯,我自有办法逼你交出千字帛。”风不言冷冷道。
“容轩倒是想要看看,陛下想要如何逼迫容轩。”容轩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句,一拂广袖离开了屋子。
容王府在临宫东面,容轩入宫前就让流芡将马车停在了临宫东门,先行去打点了府上。
临宫东边的花园凌驾在一池湖水之上,湖面上是九曲回廊,是工匠们的精心之作,现在在容轩眼中看来,只是平白添了一丝心乱。踉跄的步子走至廊中,一拳砸在回廊的木柱上。平日里看着若如无骨的拳头,一拳下去竟然也是震得木柱发颤,一声闷响后,颤着手落下臂膀。无涯倒吸一口凉气,夺过容轩的拳头,拳面已经擦出了一片血色。
“容轩!你疯了!”
沿着袖口咬扯下一条布带替容轩扎好,含霜的眼眸有一丝慌乱,抓住容轩的手腕以防他又干出傻事。
“他怎么会知道父王已经不在了?”容轩的眉头紧锁,看着平静的湖面心里浮躁得很。
“也许……只是虚张声势……”无涯安慰道。
“拿诸侯王的性命做赌注虚张声势?风不言不是那样大胆的人。”容轩道,“一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拳上的疼痛才明显起来,容轩捂着拳面看着无涯撕裂的衣袖,心里有些动容。
“轩儿,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
容轩摇了摇头。
无涯奇怪道:“那风不言凭什么说他有办法逼你交出千字帛?”
容轩想了想回道:“倒不见得是把柄。”
“怎么说?”
“风不言跟我要千字帛,无非是想灭了景国雪耻解恨。我不交出千字帛,他大可以随意安个罪名,下令月见国联合永安军出征容国,到时候容国腹背受敌必死无疑。他是永安天子,虽然地位不如从前,但到底还是临都的象征,容国存亡与月见国无关,月见王为了自保也必定会顺从风不言的意思。毕竟四……三个诸侯王中明显有反意,又不愿听从号令的只有景国。容国又是景国侯最想咬下的骨头,风不言如此帮他,将来称帝想必是会保他一命。”
“可是风不言如此憎恨景国侯,景国侯的施舍,他会要么。”
容轩冷笑道:“生死面前,能坚持大义的有几个人?”
“如今该怎么办,难道要把千字帛交出去?容王陛下不是说……”
“‘若非临都有难,不可用之’”容轩说道,“自然是不会交出去,父王既然说了千字帛是邪佞之物,我自当守着它不要开启。可这是个两难境,交了,必定会引来一场腥风血雨,不交,单凭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够守得住容国四面楚歌,到时候数万万容地百姓都要因我一人之失死得不明不白。”
年轻的眉宇间挤出一个深深的褶皱,显示着容轩的为难。
“我更担心的是,就算我不肯,到时候恐怕也是不得不交。”
无涯明白容轩担心的是什么。
千字帛不交,负了容国百姓,交了,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浩劫,偏偏千字帛又关系到临都的存亡,毁了它就等于毁了临都。相比之下,动用千字帛带来再大的灾难,也大不过临都覆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轻叹一声,把容轩揽入怀中,眼底满是心疼。
容轩先是安静地倒在他怀中,忽然如芒在背,立刻扭头往回廊深处看去。无涯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回廊末端,两株早已落了叶的银杏树孤零零地留下一对树干,安静得瘆人。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