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行车停在院里,蹲在笼子边逗房东家的兔子——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前段时间房东还送了程湘婷一只——少年看着眼前毛茸茸的家伙,心情放松下来。至少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姜彻还愿意原谅,已经是出乎他意料的莫大好事了。
何况还有魏宁,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说不定真的是统一战线的。
食指探进笼子里摸摸兔子的鼻尖,程锐想:事情会越来越好吧?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这时,身后忽有人道:“锐锐也喜欢兔子?”
程锐一愣,回过头去,眼前是似曾相识的男人,三十来岁,相貌和衣着都相当普通,衬衣领子软塌塌的,皮鞋虽然干净,也是多年前流行的款式。程锐起身,打量他一番,还未说话,听到楼上母亲的声音:“正秋,你等一下!”
程锐和男人一起仰头看过去。
程湘婷手里本举着一只纸袋,看见程锐时脸色一白,匆忙放下,惊道:“锐锐,你怎么——”
程锐看看男人,又看向她,平静地说:“今天回来住。”
那男人一愣,问:“锐锐平时不回来住吗?”
程锐看他一眼,漠然道:“不是。”说罢便从他身边走过,径直上楼,不想程湘婷迎面赶下来,对他笑笑,便小跑至男人身边,将手里的纸袋递给他,柔声道:“前两天进货,见有件大衣质量很好,就买来给你。”
男人接过,连说谢谢,又看向已经空荡荡的楼梯,苦笑道:“一直没跟孩子说。要不要我上去?”
“没事,”程湘婷笑着摇头,“锐锐要是知道我们的关系,也会很开心的。”
“真的没事?”
“嗯,你快回去吧,这么冷的天。”
男人说好,见她从屋里出来,穿得单薄,便催她快回去。两人又稍说了两句话,程湘婷握握他的手,要他放心,回身上楼。看她进去,男人才离开。
客厅里堆满了打包好的箱子,空气里飘散着灰尘,令人鼻腔很不舒服。程锐不在,程湘婷看看他卧室紧闭的房门,犹豫片刻,上前敲了敲,轻声说:“锐锐,在忙吗?妈妈有话想跟你说。”
程锐很快便开了门。
迎上他表情平静的脸,程湘婷拿不准他是否生气,身高上的差距也给她带来些微的压迫感,她笑笑,尴尬道:“那个……你徐叔叔,是我们店旁边那家文具店的老板,你见过吧?”
程锐想了想,说:“记不清了。”
程湘婷并不意外,继续解释说:“我们不是要搬家吗?他来帮忙,之前你一直在医院,他过来你也见不到,我想着,想着以后慢慢跟你说。”
程锐问:“你们会结婚吗?”
“唉?”他问得直接,程湘婷双目圆瞪,一时失了主意。
“看起来不是坏人,”程锐垂下眼睑,若有所思地问,“他对你好吗?”
程湘婷愣了片刻,才试探道:“锐锐,妈妈要是,要是跟你徐叔叔在一起了,你会难过吗?”
她担心程锐会无法接受突然多出来的大人,却不知他并没有想过这些。家里走了谁,来了谁,他常不在家,都不大关心。程锐本想说随便,临到嘴边又心思一转,反问:“要是我难过的话,你会不结婚吗?”
程湘婷一时默然,随即叹了声气:“我们家的事,你徐叔叔知道不多,你又很少去店里,他跟你不熟,但他真的很关心你。我本来想,你们可以相处一段时间,慢慢了解的……锐锐,妈妈心里,你总是最重要的,比谁都重要,你是妈妈活下去的——”
程锐打断了她:“我要是不同意,你就不结婚,是不是?”
程湘婷怔怔看着他,眼圈忽的红了,片刻后,她笑笑,抬手摸摸他的脸,低声说:“锐锐不同意,我明天就跟你徐叔叔说,要他别过来了。”她本想等搬家时让程锐见见徐正秋,再由自己旁敲侧击地探探程锐口风,慢慢来,哪想到程锐当即反对,不免心灰意懒,脸色刷白,又只能强颜欢笑。
倒是程锐愣住,嗫嚅道:“你不喜欢他?说不结就不结?”
程湘婷叹气道:“妈本来想,一辈子就跟你相依为命,咱母子俩,虽然辛苦一点,也过得下去。我命不好,只是委屈了你。后来你徐叔叔老来找我,还帮我进货,他人老实,待人又好,还不嫌弃我,也是真的关心你,我想着,两个人也好照应……但你才是妈的宝贝啊,要是结了婚,你受了委屈,我这当妈的,就更对不起你了。锐锐,你能幸福,一直开开心心的,妈一个人也没什么。我已经这样了,还想些什么呢。”
她这次没有哭,只是有些哽咽。程锐恍然意识到,很久没见过她哭了。听她说只要他幸福,她一个人也无所谓时,又想到姜彻,姜彻希望他好好活着,有很好的未来,为此放弃了冯英。
姜彻那晚在病房说过的话,记不真切,在脑袋中响了起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都是对疼你的人才有用,你傻,越是疼你,你越是要让他们伤心。”
程湘婷掩面,没再说话便进屋去了。
程锐站在她房前,想想姜彻,又想想母亲,偶尔还想到章净。
他并不想伤害别人,然而总在做任性的事,为他流眼泪的,都是真心待他的人。他想了很久,才明白姜彻那话的意思。他卷起衣袖,怔怔看着胳膊上逐渐淡去的疤,心想拿这个逼姜彻,和刚才拿自己逼母亲,都是一样的,不过仗着对方的疼爱和那点不忍。
意识到这些,少年脸上腾地红了。
程湘婷在屋里抽泣了很久,终究决定再和程锐好好谈谈,毕竟家里多个男人,会方便不少。等她出来,程锐却已不见了,桌上压了张纸条:“我去姜彻家。还有,我不反对你结婚,那挺好的。”纸上本还写了句“我希望你能过得很好”,却被他划掉了,改了两次,变成“那挺好的”。
她眼泪又要涌出,忙捂上了嘴。
她常觉得做母亲失败,没有准备好便让他匆忙来到这个世上,跟着她几度搬家,不能给他更好的生活,他有了心病,她只能求助别人,到头来还不如一个邻居令他信赖。她自觉已在加倍地努力,对程锐好,将生活的重心都放在他身上,却不知道太过紧致会将人捆绑,太过沉重会将人压跨,等到反应过来,已将人推走了。姜彻住院,她看着程锐在床前悉心照顾,不肯假手他人,比平日对她要殷勤温柔得多,却连问都不敢问一句,更生为人母的挫败感。
过去竭力伸出手,想要拥他入怀,现在却是连伸手的勇气都丧失了。
也许正是因为一直以来投入在孩子身上的感情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她才会被殷勤的平凡男人打动吧?
程湘婷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忽觉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欣慰的时候了。
只要努力下去,慢慢来的话,总有一天,程锐会愿意重新握住她的手,撒撒娇,说一声“喜欢妈妈”吧?
那在他小时候倒是常常有的。
翌日程锐趴在吧台写作业,忽想到这件事,随口说:“我妈有了男朋友。”
一边嗑瓜子的魏宁和姜彻瞬间停了动作。程锐头也不抬地写作业,姜彻只好歪着脑袋瞥他表情,小心地问:“你害怕?”
“害怕什么?”这学期作业量陡然加大,之前又翘了太多课,程锐有些吃力,这时并无暇闲谈,一边咬着笔杆做英文阅读,一边说。
姜彻整理好语言,问:“你妈一恋爱,对你的照顾就少了,不害怕?她肯定是奔结婚去的,家里住进一个不认识的男的,会不会不习惯?”
魏宁插嘴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奔结婚去的?说不定只是谈恋爱。”
“屁,程姐一看就是居家女人,都跟你似的,三四十了还在外头浪。”
“我这是自由,知道什么是独身主义吗?”魏宁瓜子嗑得飞快,嘴皮子相当顺溜,转而问程锐,“心里乐吧?你哥不关心你妈,就紧张你了。”
“够了啊你,”姜彻不咸不淡骂他一句,对程锐说,“你妈那么疼你,以后你也是她的宝贝疙瘩,别担心。”
最后这道题看不懂题干,又被两人扰得心乱,程锐眉头一皱,信手选了个答案,合上作业说:“我没担心,挺好的。”
姜彻不信,又看他半晌,怀疑道:“真没事?”
程锐摇头。
姜彻揉揉他头发:“真没事就好,有事了跟我说。”
魏宁说:“跟你说有屁用,你还能不让人家再婚?”
姜彻不搭理他,给程锐抓了把瓜子。程锐剥了两颗,又说:“我骗她说我不同意,她真的说不结了。”
姜彻一愣,把瓜子从他面前重新扒拉回来,骂道:“你是不是缺心眼,她当真咋办?”
程锐可怜兮兮地将两颗瓜子仁吃掉,说:“我就是随口一说。”
“熊孩子,知道你随口一说你妈得多为难吗。”
程锐看姜彻一脸责备,眨了眨眼睛,端端正正坐好,低下头,正经道:“我错了。还有拿刀子威胁你的事,都是我不对。不该因为你们心疼我,就那么任性。”
姜彻傻了。
程锐已经说了很多次对不起,都是因为姜彻住院。这种理由倒是第一次。
魏宁笑眯眯地说:“一下子就长大了,矮瓜,我跟你说,你哥生你气,不是因为你不让他结婚,是因为你自杀逼他,这俩性质不一样,懂?”
程锐点头。
魏宁又说:“能认识到这点,算是没辜负你哥一番谆谆教诲啊,以后可别那么傻了。阿彻还跟我说,他当时要也想到自杀逼你,指不定现在和新媳妇过得多自在呢。知道他为什么不那么做吗?”
程锐抬眼怯生生看看姜彻,复又低下,点了点头。
魏宁一脸欣慰:“孺子可教也。他那是真舍不得啊。得兄如此,夫复何求?好好珍惜吧,就仗着你哥这点,你就很可能追到他嘛,要有信心。”
他阴阳怪气说一通,程锐不禁想笑,又瞥见姜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行忍住,对姜彻说:“哥,谢谢你。”
看到魏宁明目张胆地和程锐挤眉弄眼,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说得底朝天,姜彻半晌无话,又听得程锐轻轻一声“哥”,气得一拍桌子,起身就走,怒道:“你俩念书多,我一句都听不懂,自己说去吧!。”
程锐和魏宁相视一笑,魏宁伸出右手示意来个胜利的击掌,程锐已经快速收好书包,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关切道:“哥,你慢点,医生说不能走太快!”
魏宁支颊,看着桌上的一堆瓜子壳,撇撇嘴:过河拆桥,见色忘友,朽木不可雕。回头就在你宝贝彻哥那儿踩你两脚。
踩得不行,得跺,酒吧老板阴恻恻地想。
32.晨光温柔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摩托车了,也很久未试过这么接近一个人了,虽然我知道这条路不是很远。我知道不久我就会下车。可是,这一分钟,我觉得好暖。——《堕落天使》
再见到徐正秋,是在搬家那天。他找好搬行李的工人,一早便过来了,帮着搬东西,顾不上跟程锐打招呼。他说话声音不大,话不多,对工人也很客气,见到程锐抱着箱子,忙接了过去,要他歇着。程湘婷和他站在一起,较他略矮一些,微微仰脸和他说话,面上是柔和的笑容。这些年,和邵为均、和程锐的关系都令她疲倦不堪,神情多是憔悴萎顿,少有这样的柔和恬淡。程锐站在一边,远远看着他们。
装好行李,徐正秋要程湘婷坐在工人的三轮车上,又叫程锐过来,坐在他自行车后座。程锐本想拒绝,看到母亲眼中哀求,便点了点头。
一路上迎着风,徐正秋问程锐冷不冷,又说要是冷就抱紧他,躲在他背后就好了。程锐抓着他大衣,听见他温声道:“锐锐,你在学校怎么样?”
“还好。”
“你妈说你成绩很好,怎么学的啊,叔叔小时候成绩特别差。”
程锐看着车轮下移动的灰色路面说:“一般,不是很好。”
“是吗?”徐正秋说,车子到了上坡路,他脚下用力,说话便憋着一股气,“太谦虚了,我们那片店里,只有你学习最好。”
“要我下来吗?”
“什么?”
等徐正秋明白程锐是要跳下自行车时,后座已经一轻,程锐随着车子跑了两步。他忙说:“不用不用,快上来,我能行的。”
程锐目视前方,淡淡地说:“我跟着你的车子跑过去。”
徐正秋以为程锐不想让他载,不禁面露窘迫,打算下来:“那你骑好了,我走着去。”
“不用。”程锐快跑两步,到他前面回头道,“还有一次运动会,刚好要练习。”
已经到了下坡,又是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不便他俩上下车,徐正秋只得作罢,轻轻捏着车闸,骑车和他并肩,问:“跑步?”
“嗯。”尽管并不介意这个男人成为继父,但两人的交谈仍带给程锐压力感。下车跑步是一时兴起,避开他才是本意。
偏偏徐正秋不知道他的心思,又说:“长跑吗?看不出来,锐锐你挺厉害。”他说话时微微点头,倒是真的心怀赞赏。
程锐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说:“还行。”
徐正秋叹了声气,说:“你妈也说你不爱说话,小时候还被老师说太孤僻了。”
程锐垂着眼睛道:“也不是。”
“那是对叔叔有敌意吗?”
程锐瞟他一眼,说:“没。”
“我知道,都不想要后爸、后妈,要是我跟你这么大,我也不想,”他不时看看程锐,见他脸色如常,才真诚道,“等你大了,不在你妈身边,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就该想要个伴了。她那么瘦,现在又太累,老了不知道身体怎么样。”
他遥遥看着前头坐在工人三轮车上的程湘婷,似要大发议论一番,程锐忙说:“我同意的。”
“同意?”
很久没有跑步了,程锐感到些许气喘,定了定神才说:“同意你跟我妈好。”
徐正秋笑笑:“你妈那天打电话跟我说过啦,不过我听她好像哭过,所以才想来问问你。我也想自己来听听锐锐你的想法。”
喉咙里泛起一股血腥味,程锐已经看见了据此不远的酒吧招牌,他对徐正秋说:“我不讨厌你,咳咳,叫你爸也没什么。”他看徐正秋一脸关切,又要问话,继续说,“快到了,我先走了。”
他说罢加速,很快便将男人甩在身后。
徐正秋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忽听前头的程湘婷问:“锐锐怎么了?”他忙说没事,骑上前去和她搭话。
酒吧的卷帘门开了一半,程锐俯身钻进去,只觉太阳穴跳着疼,直奔吧台坐了下来,不住喘气。当着徐正秋,不好意思太过丢人,最后一路加速,便更疲惫了。他以前长跑很好,校队的老师器重,便教他怎样锻炼,怎样跑,那时倒不至于跑这些路就受不了。但到了初三,因为邵为均的事情,程锐被孤立起来,体育课都不怎么参加,又一度精神恍惚,不好好吃饭,今天一跑,才发现和过去差距甚远。他嗓子发干,嘴里尽是血沫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