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就这样吧
“你最快乐是什么时候?”“现在。”
“你最不快乐是什么时候?”“现在。”——《英国病人》
姜彻进来的时候,程锐正坐在床上发呆。听见声音,慢慢转头看过来,复又转向窗外。程湘婷在姜彻身后道:“锐锐,我把你哥哥叫来,看看你。你们俩说说话,好不好?”
程锐将衣袖拉长,向床里坐了坐。
程湘婷面露哀求,看向姜彻。姜彻点点头,轻声道:“程姐你先出去吧,我跟他说。”等程湘婷关上门,姜彻环视一周,拉了那张学习桌的凳子坐下,皱眉道:“你在干嘛?”
程锐仍旧没有开口。
姜彻想了想说:“我听你妈说,你没去上学?”知道程锐没有答话的意思,他便继续说下去,“这样不好,听话。为什么不上学?”
程锐看向他,沉静的眼神让他躲闪不及。
“好吧,真为了那个事情?”姜彻硬着头皮说,“我要结婚,你就不上学?……你是不是傻?你妈要不找我,我能知道你不上学?我就是真结婚了,你能怎么着?没出息。”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胸口憋着的闷气反倒顺畅了,但看程锐仍旧一副软硬不吃的脸,又不禁气结,狠狠瞪他两眼。
程锐不说话,低头玩手指。
他不好好吃饭,瘦了不少,让人只觉得手指也成了十根枯枝,关节处尤为明显。姜彻冷冷看着他的手,见他睡衣袖子被拉长过手腕,又说:“你胳膊上怎么了?”
程锐动作一顿,他蜷膝坐着,便将手臂抱在腿下。
姜彻原本抱着好好开解的心思,偏生程锐不肯配合,翻了个白眼猛地站起,到床边一把抓住他胳膊扯进怀里。程锐还来不及挣扎,便让他将袖子撸了起来,只好垂首不动。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姜彻看见他胳膊上七八个被烟头烙伤的疤,还是呆住了,死死握着他手腕,竟不敢动。
程锐想挣开他,刚一动弹,便听到一声叹息:“小锐……”程锐停下,惊讶地看向他。
姜彻将他袖子放下,又拉过另一只手臂,轻轻拉高衣袖,这边少些,却也伤得不轻。
程锐感到他手腕松了些,忙抽回胳膊,整好衣服,重新坐回去,小声说:“没事。”
姜彻在床边坐下,说:“肯说话了?”
程锐把脖子一横,咬紧了牙。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犟得像头驴,姜彻笑笑,揉他头发,说:“好了,这不能说话吗?你就是想要什么,也得说出来我才知道。”
程锐瞟他一眼,摇头。
“这不能听懂人话吗,你妈还说你软硬不吃。耳朵要是没用了,割给卤肉店还能卖二两肉。”姜彻笑着说。
程锐嘴一抿,反问道:“好笑吗?”
姜彻本想捏他耳朵,这下只得收手,讪讪一笑。
程锐声音沙哑,并不看他,闷声道:“你觉得很好笑吗?”
姜彻沉默。
程锐咬咬牙,继续说:“你觉得,我只是在开玩笑对吧。说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你抱,这些都是开玩笑对吧。你是不是在想,我不过是个学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敢做,闹脾气了,你哄哄,过段时间就好了。”
姜彻无法否认,嘴上道:“毕竟你还小。”
“你不相信我喜欢你。”程锐温吞吞地说,“你觉得我只是胡闹。我再怎么喜欢你,也只是胡闹罢了。”
姜彻哑口无言,想要辩解,却找不到言语。
“反正只是个别人家的小孩子罢了,不理他,冷落他,最好让他找不到你,早晚他会忘记的,他很快就会喜欢别人。你是这样想的吧。”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逼视姜彻。
姜彻心想:之前还以为他又犯了病,看起来没那么严重,还能说话,这就好。
程锐眼睛里泛起一层雾,他抽抽鼻子,又低下头,攥紧了手指,片刻后才说:“我的喜欢,才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
姜彻想躲开他,却被程锐的眼睛和声音钉在屋里,动弹不得。
“不会忘记的,也不会喜欢别人。”
程锐用他过了变声期不久的、尚带有少年青涩气息的声音,笃定道:“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我这辈子都会只喜欢你一个。”
姜彻笑不出,无力道:“你才多大。”
“你不信的话,”程锐抬眼注视着他,“让我证明给你看啊。”
姜彻愣住,半晌才苦笑道:“你要怎么证明?”
不想程锐却被他问住了。
姜彻见状,摆出语重心长的长辈模样,说:“其实吧,小锐,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我看着你长大,你比谁都倔,我能不知道?我就是信了,你能做什么?这不对,你不能喜欢我,你还小,你以后还能遇到很多人,你好好念书,考到大城市去,认识的人都比你哥好,是不是?我当你哥,不好?你以后能过得很好,别喜欢我,这对你不好。”
程锐打断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很好?”
“笨,你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肯定就——”
“不要。”
“你听我说完,你看我们这里——”
“才不是。”
“你别激动,听我说,我给你分析分——”
“根本不会好!”
“我操,你别老是打断我——”姜彻急了,却看到程锐泛红的眼眶,自己停了下来。
程锐说:“现在已经不好了。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才不想喜欢你……我才不要变成变态,但是……”他死死盯着姜彻,露出要哭的模样,“我现在很不好。我控制不住。”
姜彻按住他肩膀,要他坐好,说“别瞎说……你冷静一下。”
程锐沉默,身体微微发抖。
绕了半天,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姜彻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松手,又坐回去,疲倦道:“已经这样了,小锐,你得学着长大,人总是要长大的,有的事情,你不想做,但你必须得做,听话。”
“不是的,”姜彻低着头,并没有看到程锐说这话的表情,他听见程锐漠然的声音,“有办法的。”
姜彻恼他不听话,又太过疲惫,只是懒懒地抬头,问:“什么办……程锐?!”话音陡然被掐断,姜彻被吓得当即站起,退了两步。
他看见程锐手里是一把水果刀,刀尖正比在胸口的位置。
程锐静静看着他,说:“不要结婚。”
姜彻回过神来,紧张道:“你别这样,把刀放下,小锐,听话,我们好好——”
“不要结婚。”程锐又说。
姜彻蹙眉,说:“你先把刀放下,别闹。”程锐不好好吃饭,估摸也没多大力气,姜彻盘算着要怎样将刀夺下来,又暗骂程湘婷太迟钝,儿子藏了水果刀在身上都不知道。
他慌得额上冒汗,程锐却很平静,攥紧刀柄,淡淡地说:“我不想这样的。”
刀尖扎进他的衣服,布料的褶皱被带成向心的环,指向那锋利的前端,微微下陷,姜彻知道那已经扎到了他的皮肤。他想要夺刀,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脚下慢慢向他靠近,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听话。”
程锐垂下眼睑,手又想怀里送了送,说:“如果我想死,你们看不住的。”
姜彻一愣,停了下来。即使他可以制止程锐,也不能保证此后的日子里,每次都可以;何况这次他也毫无把握。
程锐勾起嘴角,慢慢地说:“我把我爸弄死了,我也能弄死自己。”
“……你没有,那不是你的错。”
“都一样的。”
姜彻咬牙,问:“有必要?”
程锐说:“反正也没意思。”
姜彻坐下,按着眉心,无力道:“你才多大,就觉得没意思。”
程锐沉默,停了好久才说:“活着好辛苦,又无聊。”
“傻。”
程锐说:“我没办法。”
“非要这样吗,小锐,总是能……”
“我想过的。我不想这样,”程锐说,“这很变态。喜欢你也好,自杀也好,都挺变态。我不想找你,但没有地方去。”
“小锐……”
“你那天搬家,我看到了。我心想,走就走,大不了当我没认识过你。”程锐咬牙,回想到那天几可刺伤眼睛的阳光,“可是……如果没有你的话,就只剩下我自己,没有别人。只有我,只有一个人,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好可怕啊。”
姜彻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程锐到底是怎样的孩子。不爱说话,落寞一点,乖巧温顺,那都是外边吧?里边是怎样,他不知道。
程锐顿了顿,又说:“比死还可怕吧。活着已经这么辛苦了。”
姜彻摸了支烟,点上,说:“……不是的,没那么辛苦的。”
程锐说:“我是多出来的那个。”
姜彻静静听着,无法回答他。
“没有我的话,她就不会嫁给那个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如果没有出生就好了,没有来到这个世上,大家会好很多吧。”程锐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个故事,“她会很幸福,那个人也会,他也不会死。对你来说,没有我,也会好很多吧。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活着这么辛苦。我是个变态吧,生下来就是不对的。”
姜彻感到心疼。
程锐看着他,又说:“其实还好,因为,不管有多艰难,哥,你都会在的,对不对?虽然总是给你添麻烦,但还是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姜彻闷头抽烟,抽到一半,忽咳嗽起来。
程锐拿着刀,不肯靠近,静静看着他咳。
不容易歇下来,姜彻埋下头,纹丝不动坐着。只有手里的烟冒出细细的烟雾,飘上去,又很快散开。他没再抽,直到烟灰落了一地,才直起身来。他背着程锐狠狠眨了眨眼,揉揉鼻子,将燃尽的烟头噙进嘴里,呷了两口,说:“你干嘛不等我结婚那天,直接过去抢亲?”
程锐一愣。
姜彻说:“我们要办酒席,你那天早点起床,穿好看点,你现在个子高,穿西装就行,把背挺直,到我跟冯英面前一站,黑着脸别说话。别人一看,都说:‘吓,这谁家小伙子,真帅,该不是来砸场的吧?’,你就大声说:‘我叫程锐,这是我哥,我哥是我的,谁都抢不走,我不许他结婚,那就谁都不能跟他’,别人肯定要说:‘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哥就得听你的’,你就说:‘你们不知道吗?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只要一哭,我哥就没办法啦,他就得听我的’。别人一听,觉得有道理啊,就不让冯英跟我了,这样,我不就不能结婚了?”他声音轻轻缓缓的,学着两方人说话,一惊一乍,说到后来,却是连自己都笑了起来。
程锐笑笑,说:“这个好。”
姜彻说:“那是,好笑不?”
程锐点头。
姜彻又说:“好笑你还不把刀放下?”
程锐不解。
“你傻啊,再不放下,我就走了啊。”
程锐眨眨眼睛,问:“你答应我了?”
姜彻向他挪了挪,拿过他的刀,收好,搁在桌上,看着程锐,揉他头发,又是抓起来,又是乱抹,最后手指移到他后颈,捏了两下,收回来,说:“吃饭去。”
程锐抿紧了嘴,眼泪打了几个转,忙抬手擦掉,使劲抽鼻子。
姜彻笑笑,说:“败给你了。”
程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呆呆看着他,忽的扑进他怀里。他都快跟姜彻一般高了,这一扑,两人直接倒在了床上。程锐趴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哽咽道:“喜欢你,真的喜欢。”
“我知道,你快起来,沉。”
“就算是变态也没关系。”程锐说。
姜彻心上一沉,抱着他坐起来,将人从身上抓下,说:“我先出去,让你妈做饭。你换衣服,出来吃。”
程锐点头,待他转身要走,又拽住了他衣服。
“怎么了?”
程锐问:“你会反悔吗?”
姜彻笑笑,说:“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反悔过?”
程锐松手,说:“我会很快的。”
姜彻拍拍他肩膀,没再说话,走出门去。
27.一地鸡毛
“多希望我知道如何才能戒掉你。”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离开我呢?都是因为你,杰克,我才落得这样,我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断背山》
姜彻一出来,程湘婷便迎了上来,关切道:“阿彻,锐锐他……”
“没事。”姜彻说。
程湘婷抓住他胳膊,眼泪涌出,竟说不出话来。
姜彻笑笑,安慰她说:“程姐,他没事了,这就出来吃饭。”
“吃饭……真的?吃饭,”程湘婷念叨道,神情恍惚,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忙向厨房走去,“我给热着呢,锅里一直都热着,吃饭,马上就好。”
她站在料理台前,想要开火,手指却不听使唤,好几次才打开,热上菜,眼泪又掉下来。姜彻看着她不住抬手抹眼睛,心里空落落的。
等程锐出来,程湘婷已经盛好了粥,拉他到桌边坐下,将碗筷都递他手里,柔声道:“烫,你慢慢喝,这个菜先吃着,我再去热一个,慢慢吃,还想吃什么,都跟妈说。”
程锐没作反应,倒是舀了口粥。
程湘婷含泪看着他,欣慰道:“好,慢慢来,乖。你吃着,我这就去热菜——要糖吗?粥里放些白糖,你等等,我给你拿。”不等程锐回答,便又进了厨房。
姜彻待她走开了,才低声道:“以后别这样了,看把你妈吓得。”
程锐点头,说:“对不起。”
姜彻不答,朝厨房大声道:“程姐,我回去了。”
程湘婷忙拿着糖出来,关切道:“唉?不在家吃吗?我做了好多,在家吃吧——啊,我这就去给你盛,你等着。”
姜彻连连摆手,抬脚便走:“没事,不用了,我还有事——程锐,”他看向沉默的少年,“我明天再来看你,听你妈话。”
程锐说:“嗯。”
程湘婷又跟过来送他,直送到楼下,不住道谢。姜彻心烦意乱,只是说:“没事,程姐你回去看着他吧,我得走了。”
“阿彻,姐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真是,要不是你……”程湘婷拉住他,想掏兜拿些什么,却没有带钱包。
姜彻止住她动作,看她手里还捧着白糖罐,便笑道:“多大点事,程姐不用客气的,你快上去吧,还拿着东西呢。”
程湘婷后知后觉,连说是,又要他明天一定过来,她做饭,好好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