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城事 下——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5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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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还交到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程锐对带了早饭的同桌说声谢谢,就着带到学校的榨菜一起吃馒头,对方边吃边抱怨食堂太挤,馒头涨了价,又说夜里跑出去玩,翻墙回来时差点被抓到。程锐听着他说,偶尔应和两句,说到开心处也会笑起来。

他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不是特别的勤奋倒也不至于懒惰,成绩中上游,性格虽不是很活泼,倒也好相处,何况体育也不错。男生之间的友谊,一场球赛便可以确定下来,参与过几次,便被评价为是“看起来很难接近,其实还够意思”的人。何况同座的男生是相当外向爽朗的人,有集体活动总要叫上他,一来二去,别人眼中,两人便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了。

周末时,同桌还去程锐家找他出来玩,姜彻也见过。

程锐心想:我在学校有了朋友,他就很高兴,还是以前那副哥哥的样子。

他考上一中,姜彻还张罗了一桌饭,叫李成庆毛子两家过来吃。席间一脸骄傲,揽着程锐肩膀说以后他弟弟也要成大学生了。魏宁还说姜彻绝对是最称职的哥哥,笑得别有深意。

至于那个考好了就要奖励的吻,程锐自然没敢要。

程锐咽下一口馒头,心情蓦地低落起来。

“想什么呢?”

“没事。”

同桌将杯子里热水给他倒了一半,说:“刚问你呢,这周放假有事吗?”

“怎么了?”

“打球啊,约了三班的几个,你都认识,咱们打友谊赛吧?”一周只有一天的假期,晚秋的午后凉爽干燥,打球很舒服。

程锐想了想说:“这周我妈结婚,中午要吃饭,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不去了。”

同桌并不惊讶,点了点头,又要他下周一定来。

徐正秋和程湘婷结婚,只请了彼此亲密的家人。饭桌上交谈,程锐才知道徐正秋结过一次婚,因为没有孩子,感情也不深,便分开了。徐母说,徐家就这一根独苗,断不得,又要他俩早点要孩子,趁着身体还行。程湘婷说是。程锐和舅舅姨妈坐一桌,一言不发地吃饭,察觉到母亲视线,才抬起头来。见她眼含关切,程锐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他们搬去了徐正秋家,和老地方并不远。吃过饭,大人们一起聊天,小孩子们在屋里跑来跑去玩闹,程锐坐在自己的新房间里做了半张卷子,周遭太吵,便放下笔收拾书包出来。程湘婷正和徐家的亲友说话,程锐绕到她身后,小声说要去姜彻家,程湘婷对众人笑笑,附他耳边说:“晚上回来吃饭。”

程锐看看表,已经快四点钟了。

程湘婷握住他手,低声道:“今天不可以吗?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坐在一起……”

程锐沉默。

徐家亲戚见母子俩当着众人这样说话,都觉尴尬,一时安静。他们不熟悉程锐的性子,中午吃饭时只听程锐叫过两声爷爷奶奶之类的称呼,都当这孩子性格冷漠,没礼貌。倒是徐正秋知道程锐素来如此,笑着问:“怎么了?”

程锐说:“晚上还有自习,我去学校。”

“不吃了晚饭再走吗?还有这周的生活费,够不够?”徐正秋忙去掏兜,程湘婷按住他手,说:“没事,我给过了,锐锐,不要在家吃吗?”

程锐说和同桌约好了出去吃。徐正秋又问他钱可够,程锐说够,对众人说:“那我走了。”他转身便走,程湘婷忙跟了出去,将钱塞他兜里,问道:“锐锐,你不开心吗?”

程锐摇头。

“那怎么……好歹在家吃顿饭,你一上课就一周不回来,妈挺想你。”

吃过饭就没时间见姜彻了,这理由说不出口。程锐只得笑笑说:“我们约好了一起看电影。”

程湘婷叹气,要他路上小心,在学校照顾好自己。看程锐骑上车走远了,她才回去,推门前听到丈夫在和亲戚们解释,说那孩子从小就内向,并非不懂事,徐母说:“正秋,你心眼儿好,人老实,那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养了也就养了,但你得知道,咱老徐家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呢。”

徐正秋尴尬道:“妈,下次这话就别当着孩子面说,今天饭桌上,你看你……”

“那怎么了?你媳妇能不明白我的意思?人家那个养十几年了,到底比你感情深,你媳妇心里,谁轻谁重,我这当妈的能不知道?就得先当着孩子面要她答应了,她以后得给老徐家生孩子。不然要是她顾念那孩子,不肯生,照你这面疙瘩,肯定就答应不要了!”

徐正秋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程湘婷站在门外,心想还好没让锐锐听到。

其实程锐并不在意,母亲是否再生一个孩子。

他进了酒吧,姜彻和魏宁正在看电视,见他过来,信手一拉吧台边的凳子。程锐坐下,掏出包里试卷,说:“我妈跟徐叔叔结婚了。”

姜彻看向他,问:“你没事吧?”

魏宁笑道:“能有什么事,矮瓜又不住家里,屋里多个人也没什么区别。”

程锐说:“嗯,我就是跟你们说一声。”他取出笔继续写,这张卷子晚上要交。

“到楼上写去,”姜彻说,又看看表,“你七点上课吧?待会儿做饭,想吃什么?”

“随便。在这儿写就行,还有一点。”

魏宁瞥一眼他的卷子,说:“现在高中学的东西比我们那时候难啊。”

姜彻凑过来,见是数学,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看一眼就头晕。”

“还好,不是很难。”

“矮瓜,你这么一说,就又提醒你哥没文化了。”

姜彻嘴一撇,骂道:“没文化怎么了?哥以前照样是文化工作者。”

魏宁呵呵一笑,撑着脑袋说:“没文化挺好,咱们将来的大学生,还就喜欢没文化的人。”

姜彻已经对他时不时的调笑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说:“有些以前的大学生,到老了还不是混在酒吧里没事干,光棍一个。”

魏光棍立刻反唇相讥:“你是在炫耀你有个痴心的小朋友吗?”

姜彻挑眉:“自己没,才觉得别人都在炫耀,有本事你自己找一个。”

魏宁笑着说:“眼前这个就好,我挺喜欢,有本事你让给我?”

姜彻脱口骂道:“我操,不许打我家小孩儿主意。”

魏宁眯起眼睛,最后一击:“你家的小孩,我怎么敢打,你自己打去。”

程锐笔尖一顿,在纸上划了一道,这才发现答案不对。再看题,少算了小数点。姜彻憋红了脸,起身作势劈魏宁一胳膊,说去做饭。程锐也收拾东西说:“我去楼上写,太吵。”

魏宁把电视声音调高,示意程锐过来。程锐俯身凑到他面前,听他压低声音道:“昨儿聊天的时候,你哥还说起你,说你妈要结婚,怕你想不开。我跟你说,这时候你撒个娇打个滚,说你难受,指不定把他心疼成什么样呢。”

程锐蹙眉:“我没难受。”

“没难受也给我装出点难受,懂?”

程锐看看空荡荡的楼梯口,略一思忖,摇头说:“要是他发现了,会生气。”

魏宁气结,骂道:“敢说你以前没用过这招?”

程锐垂下眼睛,半晌才说:“他总把我当小孩儿,就是因为这个。”

“敢情你还想当个大人跟他交流?”

程锐张口欲言,又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而问:“你为什么帮我?”

魏宁撇撇嘴,往桌上一趴,夸张地拍两下桌面,叹气道:“矮瓜你住校不回来,阿彻白天还去李成庆那里干活。我整天没戏看,我急啊。”

程锐脸一黑,转身上楼,到姜彻屋里写作业。

台灯的按钮要按两次,凳子搬过来时要晃晃注意是否平稳,最好靠近桌子右边,因为桌面中间有个小洞,不方便写卷子——这于他早是轻车熟路,像是从来都生活在这里。程锐听到姜彻在阳台的简易“厨房”边炒菜,莫名觉得心安。相比母亲,姜彻更能满足他有关家的想象。

本就是多余的人,多一个徐正秋,或者再多一个孩子,都没什么区别。他想要的,是刚一走近,便有人拉开凳子的自然,好像他确实属于这里。

吃饭时,姜彻又问到了程湘婷的事,说她过得不好,能结婚是好事,末了给程锐夹了一筷子菜,说:“委屈了就说出来,别忍。”

程锐坦言道:“没委屈。”

姜彻打量他半晌,才叹息道:“你也大了,有自己想法,哥就是想说,别老是硬撑。才多大点儿。”

程锐默然,将话题岔了开去。吃过饭,他要去上学,看姜彻站在阳台的水池边洗碗,走过去说:“我走了。”

“嗯。”姜彻并没回头,态度自然,“上课认真点。”

程锐静静看着他,末了,咬咬牙,挪过去额头抵在他颈后,双手抓住他衣角,小声说:“在学校很想你。”

姜彻一僵,还没说话,他便退开了。

少年又说:“会好好学习的。”说罢飞奔下楼,姜彻两手还沾着泡沫,趴在栏杆上,看见他骑在车上朝他摆了摆手,然后离开。

说不上是何情绪,姜彻将碗筷收拾干净,下楼帮魏宁招呼客人。

店里都是年轻人,喝酒聊天,一起看电视,吆喝着闹腾,大多玩到凌晨。姜彻和他们聊天瞎混,拐弯抹角地劝酒,帮魏宁招生意。

这天晚上闹得厉害,姜彻很快就醉了,吐得昏天黑地。

魏宁顾不上收拾烂摊子,端茶送水地伺候他,等他略微清醒了便抱怨道:“又不是要你拉客,三扎啤酒你喝了俩吧?”

姜彻话都说不清楚,答道:“屁,他们没给你钱?”

“不能喝就少喝点,回头生病了谁管你。”

“总不能让我死你家里。”

两个人坐在吧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他缓过来,魏宁起来扫地抹桌子,问:“今天怎么了,失魂落魄的,不是矮瓜又说什么了吧?”

姜彻撑着头,脑子里混沌一片,想了半晌,突然说:“能把VCD打开吗?”

他醉了,魏宁不多计较,打开机器放着歌。都是港台地区的流行音乐,魏宁尤其喜欢邓丽君,一边扫地一边跟着唱。

姜彻哼了两句,又说:“放个电影吧,还有碟子没?”程锐总是到毛子店里租光盘,没及时还的就放在吧台。

“没见你这样耍酒疯的。”魏宁无奈,在吧台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放进机器里,是黑白的《城市之光》。程锐想看,毛子花了很大力气才找来。

姜彻仰头看着电视屏幕,没有声音,却看得格外专注。魏宁凑过来笑话他,不想看着看着也认真起来。两个大男人并肩坐在空荡荡的酒吧里,沉默地看一部老旧的无声电影,有时候屏幕过亮,只能看见大片的白色,那是一张特写的脸。

电影结束,姜彻醒了酒,看看表已是四点钟,催魏宁去睡觉,却见他坐在椅子上偷偷抹眼睛。姜彻一愣,随即想,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事,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他开了瓶便宜的啤酒,倒一杯推给他,自己点了支烟。

魏宁一饮而尽,骂道:“真不是你掏钱。”

姜彻转头,看他一如往常的神情,撇撇嘴:“我请客,你付账,挺公平。”

“去你的。”魏宁一爪子挥过来,被躲开了,也不介意,闷头继续喝。

姜彻拍拍他肩膀,沉默着抽烟。

电影放完了,VCD自动重播,音乐又响起来。

姜彻忽然问:“你去过山里没?”

“得看多深的山。”

“走二里路见不着人的那种,住户都隔得挺远。”

“那也没多深。”

“我去放过电影,好家伙,临近好几个村的人都来,背着凳子,一家老小都过来。打场地方太小,房上树上都是人。”

“挺热闹。”

“也没,”姜彻摇头,“电影一开始就没人说话了,山里特别静,就听见电影的声音,我还觉得能听见回音,在山里晃过来晃过去的,其实挺吓人。”

魏宁问:“什么电影?”

姜彻想不起来,撑着脑袋说:“地道战红灯记什么的,反正就那几个片子。还有个挺好笑,一到好玩儿的地方,全部人都笑,能给你吓一跳。”

“这都能吓着你。”

“那时候小,姜叔还活着。我还老是想,这么多人聚一起,要是给山里狼发现,我们就嗝屁了。”

魏宁呵呵一笑,并不搭话。

姜彻也笑,说:“真他妈傻。”

程锐在学校,并没有睡好。他梦见程湘婷有了孩子,他们一家三口很是美满。他并不难过,只是很想到姜彻那里去。

然而姜彻拒绝了他。他无处可去,一无所有。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他在梦里,一个人嚎啕大哭,不知到底应该怎样做。

他抓不住他,无论怎样都抓不住。

干脆抓起来好了。或者用水果刀威胁他,要一辈子留在身边——偶尔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立刻放弃了。姜彻满身是血地躺在医院里,有一次便够了;何况他答应过再也不能这样。

要忍耐,要慢慢来,要耐心等待,然而越是等待,便越是明白,姜彻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上他。

姜彻关心他,照顾他,给他谁也不曾享受的温柔。但永远不会爱他。

说只要求得原谅就好,说只要在他身边,做弟弟也很满足,他一面微微笑着,尽力成为懂事又温和的大人,一面怨恨着一无是处的自己,天知道他心里藏着多少扭曲难堪的欲望,被执念拉扯得痛苦不堪。

姜彻那瞬间僵直的脊背,是狠狠的一耳光,将一切都打回原形。

程锐从梦中惊醒,感到枕头湿了大半。

他咬紧嘴唇,克制着喉中滚动的呜咽,伸手向下探,回想着那一刻姜彻皮肤的温度自渎。

室友在打呼噜。上铺的人翻了个身。窗外有秋风阵阵,呼呼作响,像某种动物的哀嚎。

直到结束的那刻,脑中有声音轰然炸开,立即搅动了周遭安静的空气。

他躺在床上,疲惫不堪。眼前是上铺的床板,黑漆漆的像是要压下来。他想象着自己是一条鱼,于深海中不停地沉下去。

很快便入冬了。

寒假回家,程锐才知道程湘婷怀了孕。徐正秋很开心,什么活也不让做,在家里跑来跑去张罗,小心翼翼伺候她,吃饭时不停给她夹菜。程湘婷笑笑说:“碗里堆这么高,都吃不完了。”

男人正色道:“你正是补身子的时候,要多吃一点。本来就年龄大了,稍不注意,落下病根怎么办?”

“医生不是说了吗,只要注意一点,就没事的。”

“所以才要多吃一点,来,这个鸡汤我煮了很久,你看行不行。”

程锐听他俩交谈,并不插话。程湘婷却想到什么,对他说:“前两天去医院,我见到那个护士了。”

程锐看向她。

程湘婷道:“以前见过两次,和姜彻在一起的那个,是吧?听人说,她以前是姜彻女朋友?”

程锐垂下眼睛,淡淡道:“说她干嘛。”

“真的是吗?”程湘婷笑道,“我看着眼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姜彻好福气,这么好的女朋友,人很漂亮,说话也温柔,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俩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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