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锐?锐锐!”
“我没变过,没变的,没。”自始至终,都在深深地、遥遥地看着你,即使身处不安之中,也从未改变过。
程湘婷不住唤他名字,哭喊着要徐正秋过来。
程锐抱着脑袋,将嘴唇咬得斑驳,蜷起了身体。
身边很吵,有人高声说话,声音和影像都隔着毛玻璃,有什么东西死死按着他。想要控制住身体的痉挛,却克制不住。沉积许久的经历浮了上来,周遭一片死寂。他睁开眼睛,看到年少的自己。
他和母亲在家,父亲出门喝酒。母亲在哭,滔滔不绝地说着,嘴唇一翕一合,听不到声音。还好听不到,他并不想听,那些都是一样的话。他翻了身,想睡觉,耳边忽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在幽深的楼道里响起来了。母亲立刻噤声,死死抱住他,拉了灯,黑暗里,有眼泪一滴滴砸落在他脸上。
他开始发抖。
之后是熟悉的声音。尖叫,争吵,哭泣,咒骂,玻璃摔碎时尖锐的声音,皮鞋踢打在身体上沉闷的声音,混杂交织。他太弱小了,什么都保护不了,只好抱着自己,无声地哭,眼泪滑下来。
过了很久,又听到人声。秋天的阳光,镀在一望无际的农田之上,和风纠缠在一起——那是那个人的声音。
“好了,别哭,没事了。”他说。
要抓住他。程锐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
“轻点,抓疼了。”
程锐动动手指,仍旧攥得紧紧的。
“再不轻点,我就走了啊!”
不能,绝对不能。他抓紧了,想把人拽到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去,锁起来,只有他们两个,谁都出不去,谁也都进不来。
程锐找到了那座房子,抓着他进去,上了锁,一回头,这才松手,笑着说:“好了,你是我的了,我不哭,你留在这里。”
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空空的掌心,不明白为什么,抓得这么紧,还是弄丢了。
“笨,你能抓住阳光和风吗?”
他沉默许久,低下头轻轻笑了:“抓不住的。”
医生说只是压力太大,又喝了酒,太过疲惫,好好休息就好。程湘婷不放心,坐在床边,满目哀戚,静静守着睡着的程锐,过了片刻,忽听他说什么“抓不住”,忙探过身子,轻声唤他。
眼皮太沉,程锐睁眼,合上,又睁开,才看清是她,道了声妈。
“还好吗?要不要喝点水?再睡一会儿?”
程锐摇头。
“那坐起来吧,睡了一个上午。”
程锐依言坐起,回想起那个梦。
程湘婷看他神态平静,试探着柔声问道:“锐锐,你之前……到底怎么了?”
程锐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大事。”
“那……”程湘婷叹气,“你要不肯跟我说,我去找姜彻过来?”
“不用。”程锐答得很快。
“到底你们关系好,我找他来,你们好好说说话。”
“跟他没关系。”
程湘婷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叹了口气,起身给他倒水。过了片刻,她又听程锐开口道:“妈,我在学校的事,你不用担心。”
程湘婷一愣,想不到他就这样直接说了出来。
程锐低下头玩手指,淡淡地说:“我会处理好的,没事。一开学就换了新的寝室,我们会分手。”
程湘婷喃喃道:“你真的,真的跟你室友……”
“嗯,”程锐承认得很干脆,“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去找姜彻,没事的。”
程湘婷长叹一声,哑声道:“锐锐,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别怪妈。”
“没事,”程锐看着她,浅浅一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
程湘婷握住他手:“真的没事吗?有什么都可以跟家里说的,妈会一直在的。”程锐再三应了,她才放心,到厨房热饭,等他起来吃。
之后程锐在家的日子,并没有任何异常,一日三餐都按时吃,不时出门和同学打球,在家里的时候就看看书,照顾妹妹,还会到店里帮忙,依旧沉默寡言的,笑容甚浅,但家人都习惯了。
真要有不同,大概是他不再去姜彻家了,对电影的兴趣也所剩无几,偶尔陪家人坐在一起看些好玩的喜剧片,顺带削些水果喂给妹妹。
程湘婷不敢问,见他无恙,渐渐也放下心来。
她不知道的是,程锐夜里合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同一个声音:忘掉他、忘掉他、忘掉他。他开始失眠,夜里数次醒来,强行克制穿上衣服跑去姜彻家的冲动,要忍着不再拿什么东西弄伤自己。不能咬嘴唇,不能哭,要好好吃饭,要像个大人一样,不要让任何人担心,要学会自己调整,他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告诉自己不要给姜彻添麻烦。
姜彻自由了,不能打扰他。
他终于可以接近那个他沉默着爱了很多很多年的人了。
那是姜彻选择的生活。不能阻拦。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忘掉他吧,忘掉他。
——程锐一想到这里,就觉心痛难忍。多年来所有的感情都无所寄托,太沉了,从身体里掉了出去,整个人空落落的。
他正常了十三天。
第十四天,他将打包的衣服一件件放进行李箱,婉君在旁边拉着他,说话带了哭腔:“哥哥要上学,不回家,不要不要!”
程锐摸摸她,安抚道:“别哭,我还会回来的。”
婉君扁扁嘴,嘟囔道:“婉婉想哥哥。”
程湘婷在一旁絮道:“是啊,再回来可就又是过年了,半年都不能见面。”
“也不是很长。”
“怎么不长?你看,你每次回来,婉婉一时都想不起来你是谁,不容易认得哥哥了,正黏你的时候,你又走了。”
程锐没说话,那个人又从脑袋里蹦了出来。
一走就是半年,再回来,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吧?
也不是想要打扰他,阻碍他,程锐自我安慰地想,只是想再见见他,毕竟要走了,一走就是半年。
他没有骑车,沿着河滨路慢慢走过去。前些天一直在下雨,河面升高,看起来宽了不少——上次从河边走,还是和姜彻一起,那时候水还没这么宽。
酒吧卷帘门已经开了。程锐遥遥看见酒吧招牌,停了下来,竟不敢再走。
然而都走到这里了,终究要见一面的。
他站了好久,才朝那里走去。
大厅里只有魏宁一个,低着头坐在吧台里,边嗑瓜子边看书。开了音响,是首不知道名字的日文歌,悠悠扬扬的,是很低沉的女声。听到有人进来,魏宁抬头,见是他,先是一愣,继而轻巧地笑了,问:“来了?”
程锐进来坐下,说:“嗯。”
魏宁揉揉他头发,笑道:“可算来了。”
程锐问:“在楼上?”
“没,”魏宁看着他,“白天都在李成庆家。”
程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
“人走得太突然,从东城回来还好好的,哪知道夜里突然就去了。嫂子倒是还好,她是大夫,比咱们心里清楚。就是李望不太好,得他妈寸步不离守着。之后的事情太多,他和毛子去帮忙,这两天可能差不多了。”
程锐点点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
程锐哦了一声,停了片刻,看看时间,起身道:“那我走了。”
“不等等?”
程锐摇头:“还是不了。”
魏宁挑眉:“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锐神情平静,垂眼看他,忽问:“你为什么想我们俩在一起?”
魏宁笑着说:“我看人挺准,你俩在一起了,才不会祸害别人去。”
程锐又问:“为什么他不想?”
魏宁摸着胡子想了想,说:“这你得问他。要我说,大概他觉得不在一起,你会过得更好。”
程锐点头:“就是那样吧,所以我得试试。”
“你觉得能?”
程锐笑笑:“他觉得能。”
魏宁乐了,也站起来,揽过他狠狠一拍,笑道:“要是不能,回来找他负责。”
程锐说:“其实我希望可以,我过得好了,哥会放心吧,那就够了。”
魏宁斜眼看他,嗤了一声,不再搭话。
夜里姜彻回来,已是九点钟。魏宁正在和客人聊天,见他揉着肩膀进来,便高声道:“今天那谁过来找你来着!”
姜彻挥挥手,并不言语,过来坐下,要他倒杯酒。魏宁当没看见,眉飞色舞地跟吧台边的姑娘讲荤段子。姜彻看他一眼,自己起来倒,闷头喝了两杯,起身上楼。魏宁又说:“我给你发着工资呢,来陪陪客人啊!”
姜彻揉着太阳穴,疲倦道:“累。”
魏宁挑眉,阴阳怪气地说:“那也不能耽误这边工作,是吧?”
话都这样说了,姜彻只得重新坐下,跟这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时谈笑两句,神色并不因魏宁的话有何波动。魏宁拿眼瞟他,几次想要开口,都收了回去。直到店里打烊,人都散了,两人一同收拾大厅,魏宁看他默不作声,弯着腰细细致致地干活,真打算装聋子,才忍不住说:“矮瓜明天就走了,你不去送送?”
姜彻将地上的瓜子壳扫出来,有的掉进了地板缝隙里,就拿扫帚尖拨出来,他颇为专注地做着这件事,随口道:“送什么,都这样了。”
魏宁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抱起手臂看着他干活,问:“这一走,可又小半年了。”
“嗯。”
“不想?”
姜彻不理他,扫完地,又去涮拖把。
魏宁撇撇嘴,对着他背影扬声道:“真舍得?”自从知道姜彻打算分手,就一直想这样问他。当中有多少是八卦的心思,魏宁自己也说不清楚,生活太无趣,不容易遇着两个有趣的人,偏偏把有意思的事情办得索然无味了,他有些惋惜,只好一边骂自己皇上不急太监急,一边着急忙慌地凑上去贴贴冷屁股。
姜彻顿了顿,摇摇头。
“我听人说,”魏宁笑着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爱到深处,就会变得越来越像对方。一旦分开了,也还是像。你不知道,你现在,活脱脱一个长大的矮瓜。”
姜彻抓抓头发,也不回头,轻飘飘来了一句:“那又怎样啊?”
魏宁吃瘪,摸摸鼻子:“也没怎么样。”
姜彻笑笑,再没说什么。
就这样,到走,程锐都没有再见过姜彻。
开学,程锐最后一个回来,张明宇搬了出去,新室友和周子文关系很好,知道一些闲言碎语,并不过问。四人一起吃饭,席间周子文把他拽到一边,说老师不管他们恋爱与否,只要注意影响就好。程锐看看他,直言绝不可能。周子文笑得轻松,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又不是太长性的人。程锐还欠着他人情,又懒得再折腾,便随他去了,至于这人偶尔说些暧昧的玩笑话,直接无视就好。
之后,周子文交了新的女朋友,程锐惊讶于他恢复的速度,与此同时,又无可避免地,想到姜彻。
在学校很忙,课业繁重,又要在实验室搬砖,一周倒有六天都在忙,程锐一头扎进学习里,成绩渐渐升上去的时候,性子也愈发沉默。周子文却笑呵呵地说,这是更加沉稳了,提前告别青春期,步入成熟男人的行列,说话末了,一手搭在他肩上,又讲什么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性感,especially脸还帅。
程锐并不理他,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想要再忙碌一点。
纵使把日子过得连轴转,也仍有闲暇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匆匆而行,不过一两分钟的路上,都会想到那个人。
忘不掉,忘不掉。
姜彻是一道光,自幼年起就照进他的生命,灼下一道痕迹来。此后漫长的日子里,一点点侵入骨肉,将他笼罩其中,再无法逃开。
程锐知道自己过得并不好。
夜里常常梦到姜彻,不论是宽大的电影幕布后漆黑的夜空,还是盛夏里到处都弥漫着蝉鸣的锦川,场景变化万千,却到处都有他。梦里看不清模样,却知道一定是他。白天很多时候不会想到他——一开始兴许常常想念,后来却渐渐淡薄了——然而一旦想起,就会焦躁得无法做任何事,有什么东西扯得他生疼,扯出一个洞,风呼呼啦啦地劈面而来。
想打电话给他,想要认输。只要好好求求他的话,就还有机会吧?
程锐强迫自己不要。
不能打。见不到也听不到,就不会太想念,就还能撑起架子。他害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哭出来。
很快又是末考。程锐一雪前耻,辅导员又找他说了一番话,珍惜前程,好好学习云云。考完试又是聚餐,都没敢喝太多,平平安安回来。程锐睡到半夜,又梦到小时候,惊醒过来,看到周子文在阳台抽烟。
他披衣起来,过去问他怎么了。
周子文仰头,说看星星。
程锐看看被灯光映成暗红色的天空,说哪里有。
周子文笑,说:“不是幡动,不是风动,仁者心动。”
程锐仰头看了一会儿,也要了支烟,说:“我家那边环境好,夜里能看到很多星星。特别是夏天。”他曾见过那样的星空,便一直记得。
周子文说:“有时间,让我去你那边看看呗?”
“自己去。”
“太冷淡了。”
程锐不做回应,低头抽烟。他并不反感这种味道,这让他想到姜彻。半年不见,他都有点想不起姜彻什么模样了。
周子文看看他,问:“早就想问你了,这学期怎么不跟你家那位打电话了?”
“你管得不少。”
“分手了?”看他默然,周子文笑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刚见面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吧,我能猜到别人心里想什么。”
他贴得太近,炙热的呼吸拂来。
程锐没有躲开,平静地说:“有时候我想,干脆和你试试吧,把他忘掉就好了。”
周子文退开,笑吟吟地望着他。
“我觉得我能重新开始。”程锐说,他闭上眼,又睁开,“说不定我能喜欢你呢。”
“这话说得,是有多嫌弃我啊?”
程锐笑笑,说:“但又一想,没可能的。”鼻间是烟草的味道,如同在姜彻身边似的。他终于能将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事实,淡然讲出了:“在他身边那么久,他都没有爱上我,我又怎么可能跟你好呢?”
周子文捧着胸口说:“有点伤心。”
分开这半年,程锐终于明白了。
一个人不喜欢你,你再怎样努力,都是没有办法的。
天气预报说,东城是大晴天。
姜彻坐在林柏月家的客厅里,看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关了电视。李望前些天发烧,本以为没有大碍,不想却成了肺炎,林柏月关心则乱,慌得半夜打电话找他,两人一起将孩子送进医院,守了一夜,情况才有好转。
林柏月是医生,本不至于这样疏忽,然而丈夫去世后,她里里外外要打点许多事情,劳累过度,精神又不好,身体便大不如前,对李望也力不从心。李成庆的姐姐已经出门,林柏月是独生,两人的父母都年事已高,能帮上忙的,竟只有姜彻和毛子夫妻而已。姜彻知道毛子店里也忙,独他自己是个闲人,便常常过来,或是将李望接到酒吧去,初冬又给她装煤炉,跑上跑下买了煤球给她放好。他来得殷勤,不多说话,只是帮忙干活,林柏月做饭,也不怎么留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