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湘婷又是叹气,不再多说。
这边程锐合上门,轻轻舒了口气,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阵心慌:她一定发现了什么。可是发现了多少?知道他有同性的恋人,还是知道那人是姜彻?或者只是知道他喜欢同性?又是怎么知道的?今天姜彻去车站,躲着他们,不是巧合吧,妈对他说了什么?
程锐咬着嘴唇,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和姜彻相处向来小心,很少出门,只在家里有些亲昵的行为,妈妈和姜彻见面次数寥寥,和林柏月等人更是不熟悉,不至于知道;倘若不知道,姜彻又为什么躲着他们呢?何况她的态度,必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左思右想,反倒越来越不解。末了,只确定了一件事:她对姜彻只字不提,也不说禁止他再去酒吧,那就是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好。
程锐坐起,松了口气。
妈妈也许知道了他喜欢同性,但不知道那人是姜彻。那就好。只要她所知道的事止步于此,姜彻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翌日说要去姜彻家,晚上不回来,程湘婷没有异状,只说要他听姜彻的话,别给人家添麻烦,程锐更是放下心来,说不会的。
程锐过去,姜彻正坐在吧台看电影,扭头笑笑,拍拍身边凳子说:“坐,刚开始,挺好的电影。”
程锐坐下,问:“你昨天去车站,接我?”
“可不是吗,”魏宁拨给他一堆瓜子,调笑道,“你哥一大早就看着表,巴巴地瞅着过去接你呢。怎么没接到?淋得跟狗似的回来了。”
姜彻笑笑:“我看你妈来了,就没过去。”
程锐看他脸色不太好,问:“感冒了?”
“屁,不看看你哥我多好的身体。”
程锐低声说:“不用那样的。她又没问什么。”
姜彻一巴掌拍他脑袋:“你还想她问什么?”
程锐佯作委屈:“我是心疼你。”
姜彻揉揉他头发,没说话。魏宁忙捂上眼:“别别,你俩边儿去,眼要瞎了。”
姜彻笑骂:“不想看上楼去。”随后又问程锐考试怎样,在学校过得可好。程锐想到那两天鸡飞狗跳的事,不打算告诉他,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说。听他考得不好,姜彻便说:“你得好好学,不容易上个大学,不学习,不就浪费了?以后不是还往上读吗,研究生是吧?多读书才有出路。”
程锐说:“就这一次不好。”
“那是怎么了?没复习好?”姜彻语气轻巧,笑他说,“要么就是恋爱了,没学习的心思。”
程锐心想,考得不好,也和恋爱有些关系,又说不出口,只得说:“以后不会了。向老说,这次就算了,以后跟着他,要好好做。”
姜彻细细回想了一番,问:“向老是你们的老师?那次在学校吃饭,和你室友一起说过的人?”
提到那顿饭和周子文,程锐一时无话,点了点头。
“跟着老师……不是研究生才有导师吗?”魏宁问。
姜彻看向他,问:“导师是那种一对一的吧?”
“也不是,刚实行的政策。大概是一个导师负责三两个学生,平时指导学习。化院现在搞本科生科研,一般大三就可以跟着导师做项目了,成绩好的,大二也能进实验室。”
魏宁了然,姜彻又问了些问题,程锐一一答了,听他感慨道:“现在大学生也不容易,我还想着一毕业就有工作做,看样子,你们还得念好久。”
程锐说:“没什么简单的事。”尽管程锐学习态度懒散,但学校压力大,不知不觉便下了功夫,专业课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一年来收获良多,如此一来,下意识便想收到回报,有些成果。这学期成绩不好,会影响到总评,老师说再这么差,会从保研名单里掉出来,又想到寝室的事,程锐不禁没了兴致,情绪有些低落。
姜彻看他态度萧然,不再多问。
夜里两人睡下,背靠着背,都没有说话。近来各种烦心的事挤在脑中,程锐睡不着,翻过身来,盯着他的背影,伸手沿着他脖颈向下摸,嘴唇凑到颈后,轻轻啄着,随后又咬他耳朵。
姜彻向前挪了挪,声音含糊:“困。”
程锐追过去,搂紧了他,低声道:“你睡着就好。”
姜彻一手自耳后伸过来,推开他:“明天要早起,别闹。”
“……只是想抱着,不行吗?”
“程锐,”他转过身,半睁开眼睛,黑暗中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转了回去,“听话。”
程锐只得放手,过了半晌低声道:“睡不着,遇到很多烦心的事。”
姜彻睡着了,没有吭声。
他继续说:“学校里很不顺利,遇到一些人,压力很大。还有,我妈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是还没跟我说。”
回应他的是绵长沉静的呼吸。
“没事,她不会知道是你的。”他咬咬嘴唇,背过身去。
“我保证。”程锐小声说。
之后的日子里,程锐发觉姜彻在若有若无地拒绝着他。拥抱也好,亲吻也好,次数寥寥无几,姜彻的态度也有些敷衍,甚至是平日里说两句暧昧的玩笑话,他都似没有听到。
程锐有些慌,却因母亲时不时的试探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两人的问题。
每次在家,程湘婷都要找他说两句话,内容不着边际,绕了不知多少圈子,最终都将重心压在了恋爱问题上。她说话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他哪根神经;程锐要揣测她话里意思,害怕说漏了嘴:如此一来,两人都如履薄冰,紧张万分,谈话却没有丝毫进展。
程锐不肯告诉姜彻这些事,现在来酒吧,与其说是找他,不如说是为了躲着母亲。然而和姜彻的问题,也日益凸显了。
暑假还剩下半个月的时候,他留在酒吧吃饭,魏宁难得的沉默,姜彻也不说话,他找不到话题,一顿饭吃完,三人竟一句话都没说。吃完了,程锐起身收碗,魏宁忙说他来,又看向姜彻,叹了声气。
程锐不解,也看他。
姜彻擦擦嘴,抬头看他,拍拍身边凳子,说:“坐,我有话跟你说。”
“站着就行。”程锐说。
姜彻抓抓头发,盯着餐桌桌面的纹路,轻声说:“小锐,你得考虑考虑以后的事了。”
程锐蹙眉:“什么意思?”
“我是说,”姜彻温吞吞地说,“你这么大了,得考虑将来的事。你不是能读研究生吗,或者出国什么的,都挺好。男孩子大了,就得往外走走。”
程锐警惕道:“还有三年才毕业。”
“我知道。”
程锐急了,抢道:“那你想说什么?”
姜彻笑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那么聪明,总是知道的。”
程锐咬牙,狠狠盯着他,冷声道:“你答应过的。”
“嗯,我知道,”姜彻很是镇定,“我说,会试试,过了这么久,好像真的不行。”
程锐鼻子一酸,死命眨了眨眼睛。
“你看,我当时想,你还小,以后总是能长大的,总是能遇到更好的人,所以就……”
“闭嘴。”程锐不耐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姜彻失笑:“没有。”
“不可能。”
“小锐,你看……”
“闭嘴!”程锐大声道。
姜彻默不作声,目光沉静地望着他。
程锐咬咬嘴唇,又将指甲凑到嘴边狠狠咬着,急躁地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不然你为什么现在才说?肯定有别的事。是不是我妈找你了?嗯……她发现了什么,肯定是来找你了,对不对?她说了什么?是不是她要你这么做的?”
他开始发抖,额上冒了汗,长久压抑的不安轰然倒塌,泄了一地。
“你骗人,你明明喜欢的,你很早就答应我了,你说会喜欢的,说会的,我们明明……”程锐有些崩溃,迎上他略带怜悯的眼神,强迫自己放松,缓了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说,“骗人。大人都很会骗人。你喜欢我的。”
如果没有认真,如果都是做戏,那曾经拥有过的甜蜜的嘴唇和柔软的情话,都只是幻觉吗?璀璨的星空、电影结束后滚动的字幕、冬夜里暖和的被窝,某个时刻默契的相视一笑……所有只是因为和他一起度过就无限感激上天的时刻,都真真切切存在着。
程锐不愿意承认。
他给自己找着理由,用强硬的口吻道:“要是没有感情,你为什么肯和我做?而且还是那种时候。之前几天,你还是很正常,我们一直很好,对吧?我才去上了一年学而已,只是一年的时间,你明明之前就喜欢我了,是不是?”
姜彻始终一言不发。
程锐牙关紧咬,不断地回想着曾经的过往,告诉自己他们之间存在着真的爱意。
然而越是说下去,越是悲哀地发现,他也许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早就发现问题了,却视若无睹,将头埋进沙子里,什么都没有做。
末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答应过的,答应过的。”这是姜彻给的承诺。正是凭着它,他们走到了现在。眼下,程锐只剩下这个承诺了。
除了紧紧攥住,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来回踱步,焦躁不安,眼睛发红,脑子飞快地转,想着该怎样挽留,却是一团乱麻。他说了很久,抱着头蹲下,蹲在姜彻身边,仰头看着他。
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孩子,看到了过去无数次的程锐,用这样的眼睛望着他,让人心疼,想什么都答应,姜彻叹了声气,攥紧了拳头,轻声道:“庆哥昨天没了。”
程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姜彻看着他表情变了又变,终归平静,便又补充道:“我从小到大,就喜欢过她一个人。现在,她过得不好,我会心疼。”
“闭嘴。”程锐说。他站起身,深深地看着他,终究没有哭,问了一句:“哥,你心疼心疼我,好不好?”
姜彻抬手摸摸他头发,笑笑说:“你是男孩子,都这么大了,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程锐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笑得这样平静。他揉揉眼睛,抬腿便走,再没说一句话。
姜彻看他走了,长长舒了口气,伸手到兜里摸烟,找了许久,才想起来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魏宁下楼,扔了包瓜子给他,说:“吃点这个,就能把烟戒了。”
姜彻接过,剥了把瓜子仁,一口吞下,说:“嗯,戒了吧。”
天色不早,得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去李成庆家,帮林柏月料理后事。人说没就没了,太过突然,想一想,好像前一刻还在似的。
46.莫失莫忘
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东邪西毒》
已经很久没有骑车走这么远了。
这两年县城的发展速度加快,城东修了新的路,周边都是陌生的风景。程锐脚下飞快地骑着自行车,风迎面刮来,眼睛酸涩难忍,脑袋昏沉。直到暮色四合,暗沉的夜空坠下,他停下来揉眼,一抬头,来向的汽车打了远灯,让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回了家,打开门,听到母亲在里屋问:“锐锐?”
程锐晃过神,应了一声。
程湘婷披衣出来,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去姜彻家吗?”
程锐抬眼,循声看去,见是她,点了点头说:“妈。”
程湘婷吓了一跳,忙过来问:“怎么了?”
程锐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虚虚握了握,有些发抖。
“锐锐?”
身上没有力气,程锐感到疲惫,只是四下望了望,看到自己的房间,推开她走过去。
程湘婷呆立在原地,登时想起之前程锐生病的样子,徐正秋也出来了,问她怎样,甫一开口,她便抽泣起来。徐正秋赶忙轻声安慰,说先去睡觉。程湘婷不肯,擦了泪去敲程锐房门,问他怎样,隔了半晌,听到里头低低一声“没事”,才只得作罢,随丈夫回房。她一夜都没有睡好,清早起来草草收拾一番,做了饭,又去敲程锐房门,要他起来吃饭。
敲了好久,都没人吭声。她有些慌了,忙拧门把手,不想程锐并没锁门,一拧便开了。她进来,看孩子缩在被窝里睡觉,露出半个后脑勺,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锐锐,起来吧,吃饭了。”
程锐背对着她,缩了缩身子,没说话。
“那妈给你在锅上热着,你起来吃?”
见人不动,她叹了口气,又道:“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不是去姜彻家了吗?”说到这里,忽想到之前求姜彻的事,明白过来,兴许是姜彻劝他,他不听,两人吵了架,便问:“和他吵架了吗?”
程锐拉高被子,轻轻说了一句:“没事。”
程湘婷一喜,知道和从前不同,这次还是在听她说话的,悬着的心放了一半,想来真的只是和姜彻吵架而已,并不严重,便说:“是他劝你什么了?锐锐,那……那件事,你别生他气,不怪他。我也知道的,我不敢说,就要他跟你说。”
程锐忽地坐起,看着她问:“你要他说什么了?”
程湘婷这才发现他双眼泛红,听他话里意思,确实是那件事了,便不再隐瞒,安慰道:“锐锐,你别怪我们,我们是为你好。妈知道,你心里有话,不爱跟我说。我怕说了你不听,才去跟姜彻说的,要他劝劝你。你回来这一个多月,老是躲着我,我,我只好找他了,你能理解吗?不要怪我,也不要因为这个,和姜彻生气。”
程锐心里一惊,又蓦地腾起一股喜悦来:都是因为妈妈求他,才会那样的,一定是吧,那只要她点了头,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吧?只要求求妈的话,她会同意吧?想到这里,他当即便想央求母亲,欲张口方觉不对,略一迟疑,咬咬嘴唇,转而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程湘婷不解,说:“说你在学校里……”
像是一盆冰水蓦地浇了下来,并没有听她又说些什么,程锐这才明白,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并不知道他和姜彻的事,也没有劝他们分手,她跟姜彻说的,是他在学校的事——和同寝的男生厮混,大庭广众之下吵架,惹得人尽皆知,他程锐,是个变态的同性恋。
“他知道了。”程锐喃喃道。
“什么?”
“都知道了。”嘴唇被咬破了,口腔里尽是血腥味。
程湘婷又问,到底怎么了。
程锐双目失神,呆呆看着她,说:“妈,我没有。”
姜彻一直耐心等着,等他遇到更为广大的世界,遇到更好的人,等他说分手,他两人对此心照不宣。眼下姜彻以为等到了,以为他已经不需要他,也不再爱着他了。
没有挽回的余地。
因为姜彻已经不相信,他还在爱着他了。
是比姜彻不爱他,更为可怕的事情。
程锐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我没有。真的没有。”自始至终,都只看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