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城事 下——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5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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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锐笑笑,继续说:“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听见他俩吵架,吵完了开始打,砸东西。他骂我不听话,肯定是玩凉水了才会发烧,又说我妈骗他,就是不想他去玩才说我发烧的,还想拽我起来,我妈就开始哭,又喊又闹的。哥,发烧的时候会特别冷,一直打哆嗦,我还觉得是害怕。后来他一出去喝酒,我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就条件反射,吓得直发抖。”

姜彻揉揉他头发,说:“你那时候小。”

“后来我妈就搬出来了。我们搬出来好几次,他都找了过去,不停认错,把我们接回家。这次我妈说绝对不回去,他说不过,就算了。在外头一住就是好几年,就再没回去过。”

姜彻知道,这次母子俩住到了城北,租的房子,阳台上还摆了盆迎春。

“以前我没觉得可怜。他是我爸,有没有都一样。”程锐抬手遮住眼睛,“但是看到婉婉生病,她爸妈那样,就忽然想起来。”

“还生他气?”

“说不上来。”程锐慢慢组织着语言,迟疑道,“他都走那么久了,我挺少想他。可是看到徐叔叔,就又想起来了。他不喝酒的时候,其实对我挺好。以前觉得他走就走吧,走了干净,但看着婉婉,就……”

邵为均是避而不谈的禁区。

程锐主动提起,过往的点滴都轰然而止,不得不重新思考关于“父亲”、“家庭”、“婚姻”种种他畏惧又向往的东西,顿时拨动了最敏感的神经。他抓紧姜彻的手,心想,已经都过去了,已经长大了,而且还有人陪着,所以没关系。

“我想,婉婉真幸福,爸妈都活着,关系也好,都很爱她。”他拼命揉着眼睛,抿抿嘴,“其实我也喜欢她。但是……我都没有了,别人生下来就有的,我……”

如果邵为均还活着的话。

即使不能够破镜重圆,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总有转圜的余地。程锐不知道他能否学会原谅和接纳,却无比清楚,此时此刻,真的在想念那个人。

曾经无比憎恨,觉得死了也没关系的人。

那是他的父亲。

程锐死死抓着姜彻的手,缩在他身边,哽咽道:“我没拉好他,为什么没拉好他。说不定我就是故意的。”

姜彻忙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安抚道:“不怪你,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事,真没事。”

程锐终于哭了出来。

“那是我爸爸啊,我本来有爸爸的,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直恨他。他当初,为什么不能,不能像婉婉他爸那样呢……他明明,明明也像徐叔叔那样爱我妈啊,他一直没结婚,要是还活着的话……”

血缘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

程锐想要原谅邵为均了。但是邵为均已经去世很久了。

姜彻给他擦眼泪,却越擦越多,他想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他虽是孤儿,却不像程锐这样感情纤细,姜老头又待他视如己出,是以童年无忧无虑,到得大了,明白他和巧玲巧枝不一样的时候,已经过了多愁善感的年纪,哪里知道程锐的问题当如何解决。想泛泛安慰几句,也觉语言苍白匮乏,能给的少之又少。

姜彻不禁后悔,平时应该多读些书,至少学点安慰人的技巧。

压抑许久的情绪喷涌而出,程锐太过激动,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一般,哭得语无伦次:“好羡慕婉婉,我也……如果他还活着,要是我能……”

再这样下去,熊孩子的牛角尖怕会越钻越深。

姜彻一点也不想听他说什么“没生下来就好了”之类的话。

妈的,为了你老子老婆兄弟都得罪了,到头来要还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受的罪不都成了空屁!

姜彻心烦意乱,想着该如何安抚他,眼见程锐嘴唇一翕一合喃喃说些什么,脑子一热,忽的凑上前去,嘴唇贴上他的。擦眼泪的手也换了动作,一手扣着他后颈,一手捧着半边脸。

程锐目瞪口呆,当即绷紧了身体,睁大眼睛,傻傻看着他。

姜彻迎上他目光,也是一愣。

该死,乱七八糟的电影看多了,都分不清楚电影和现实了,他想。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不是没亲过。姜彻硬着头皮,轻轻舔了舔他的嘴唇。

咸的。

死孩子真能哭。

姜彻退开一点,又亲他嘴角,再到脸上,手指也帮忙,把他眼泪弄干净。

等弄得差不多了,程锐还是没动。姜彻叹口气,向前挪挪,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轻声道:“没什么不好,婉婉可没我这么个便宜哥,陪吃陪睡陪哭,就差叫你一声大爷了。”

程锐眨眨眼睛,睫毛上还沾着水。

姜彻心想,这眼睛真好看,又想到正题,不说清楚了,后患无穷。他缓缓气,想着平时电视里学到的情话,掺上笨拙的心意,一字一句地说:“你哥我从小就没爸妈,不知道别人家怎么样,但也还是这么过来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好的坏的,都是差不多的,没谁一辈子都顺顺利利的。你用不着羡慕别人,别人有的,你都有。”

接下来的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停了停才说下去:“你爸走了,你妈跟了别人,没事,这不有哥吗?我看着你长大的,怎么就比不上人家的爸妈了?以后别想些有的没的,谁说你是多余的,别的不敢说,哥这儿,这辈子都有你的位置。”

程锐咬咬嘴唇,忽然笑了,说:“要是魏宁知道你这么说,又该笑话你了,跟电影台词似的。”

姜彻脸一黑,松了手,恶狠狠道:“你不嫌丢人,就自己跟他说去。”

程锐擦擦眼泪,又扑上来,趴他身上,轻轻亲他,说:“我想那么多,就是有点后悔,当初没跟我爸好好说过话。你说的那种牛角尖,我不会再钻了。”

姜彻一脚把人从身上踹下去:“合着我想多了?”

程锐越挫越勇,继续扒上:“没,还是有一点的。”

姜彻有点后悔,怎么不过脑子,就亲了他;又想到第一次亲他,也是自己主动的,脸更黑了。

程锐抱着他胳膊,小声问:“哥,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姜彻不理他,向床边挪了挪,嫌弃道:“松开,热死了。睡觉去。”

一旁的风扇摇头晃脑地转着,程锐听着那声音,也觉得身体燥热,乖乖松了手。

38.泥足深陷

一直到船看不见了,大家还是站在那里。后来我想抽烟,却摸不到打火机。我想起爸爸送我打火机的心情。——《恋恋风尘》

暑假余下的日子里,程锐多呆在酒吧,白天看电影,写作业,帮忙干活,到了晚上时有留宿——因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他并不想总是和姜彻一起睡;程湘婷在坐月子,不去店里,也想要程锐多在家住。徐正秋不明白为何继子三天两头要去以前的邻居家住,程湘婷只是叹气,说那人待锐锐很好,却从未怀疑过两人真正的关系。

天气越来越热,这年又是大旱,晚上屋里也不凉快。姜彻干脆在阳台摆了张钢丝床,风扇也扯到外边。程锐夜里留宿,这张床太小,又不想回屋里睡,离他太远,便在一旁打了地铺。这天姜彻在楼下招呼客人,交谈甚欢,喝了几杯,晕晕乎乎上楼,见程锐已在地上睡着了,四肢张开,摊成一个大字。

程锐大概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不拘谨也不客气,像另一位主人。

姜彻打个酒嗝,洗把脸,一头扎在床上,忽想起忘了点蚊香,懒得开灯,又摸黑爬起来。刚一下脚,便踩到了程锐,他忙挪开,已将人弄醒了。程锐坐起来,问怎么了。

姜彻说没事,回屋拿蚊香。

程锐兀自站起,拿过他手里打火机,摸索着穿上拖鞋,到屋里去。

姜彻重新躺下,听程锐高声道:“在哪儿?”

“床头柜里,找到没?”

程锐扬声应了,出来时给他捎了杯水,搁在床边:“你又不是客人,喝酒干嘛?”

姜彻懒洋洋趴在床上,手臂伸到地上去捞杯子,却碰到程锐小腿,他正蹲着点蚊香。顺手捏捏,姜彻才挪开手,摸到水杯,闭着眼睛凑到嘴边,呷了两口说:“腿上肉挺结实。”

“还好,就是跟同学一起打球,跑跑操。”程锐点了蚊香,在床边坐下,借着夜色看他喝水,等着把水杯拿到一边放好。

姜彻半阖着眼睛笑笑:“都是瘦肉,能卖不少钱。”

程锐接过他杯子,问要不要再来点。

姜彻捂着脑袋,说不用了,要他快睡,抓抓头发翻了个身,大大咧咧摊开,仰头看着夜空,繁星璀璨。风从河面上吹来,凉意驱赶着醉意,他还听见岸边的蛙鸣,一声高过一声。

程锐还是进屋又倒了一杯,搁在一旁,说晚上醒了再喝。他回来躺下,跟姜彻一个姿势,一番打搅下来,困意全消,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天上碎钻似的星星。过了一会儿,又轻声问:“哥?”

姜彻鼻腔里懒懒哼了一声。

“睡不着。”

“怎么了?”

“你过来一下。”

“不是怕黑吧?”姜彻笑话他道。却还是趴到床边,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程锐扭头,看着床上他探出的半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他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说:“你把手伸下来吧。”

“干嘛?”姜彻垂下手臂,继续调笑道,“你不是想抓着我手吧?真害怕?”

程锐不说话,拉过他手,一根指节一根指节地摸过来,慢慢地和他十指相扣。

姜彻并不躲开,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

程锐看着他,忽问:“哥,我能不能亲亲你?”

凉风习习,夜色正好。

他不等回答,便用手臂撑起上身,仰着脖子亲他嘴唇,小心翼翼的,啄两下又分开。唇齿间缠绕着酒和香烟的味道。他感到下巴蹭上了他的胡渣。

不管这个动作发生过多少次,每一次都会感到由衷的快乐和胆怯。

姜彻并没有推开他,而是又向外探了探身子,低着头,一手捞过他后脑,微微张开嘴,引导他怎样接吻。

不是蜻蜓点水的,孩子过家家般的,而是更为缠绵长久的。

程锐从不知道,接吻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第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也许姜彻喝了酒,一时发了烧。

程锐脑中嗡的一声,两人分开时,只觉几乎要被身体内沸腾的血液烫伤了。他一直仰着脖子,肩膀也不舒服,干脆撑直胳膊,当即翻身上床,手脚并用地将人压在身下,低头再次吻上。

姜彻一巴掌怕过来,骂道:“你还上瘾了?”

程锐吃痛,却不退开,伏低腰背,下身在他腿上蹭了蹭,沙哑道:“哥。”

姜彻一愣,酒意退了八九分。

程锐脸上发烫,稍微离他远些,又不舍得退开,像只猫似的蹭蹭他额头,又唤了声。

姜彻沉默半晌,长长叹了声气,左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右手缓缓伸下去,摸到程锐的,轻轻动起来。

程锐蓦地绷紧了身体,声音都颤抖起来:“哥……”

姜彻咬牙,冷哼道:“你安生点。”

程锐弓起背,额头顶着他胸膛,因为太过兴奋,眼泪溢了出来。原来还有比接吻更令人窒息的事情,他晕晕乎乎地想。

姜彻的手上带了层薄茧,擦在皮肤上很是舒服。

程锐一手按他肩膀,一手焦躁地抚摸他,俯身去亲吻他的锁骨,下意识挺动着腰。

被他又是摸又是蹭,姜彻的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他闭上眼,将注意力都放在手上,心想,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越来越没办法拒绝他。

程锐一直记得,这天夜里,繁星璀璨,万籁俱静。

那之后,程锐有了新的游戏。姜彻一开始还以太伤身体为由拒绝,被臭小子不住说着“开学了就没办法”缠得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到后来几次,却因为太过舒服,又或是破罐子破摔,态度渐渐松动下来。

等姜彻想到,对方还是个孩子时,已经是程锐开学的日子了。

高二的课业负担一下子沉重起来。老师每次开口都要提到即将到来的巨大压力,“备战高考”讲得越来越多。班里气氛远比高一沉重。程锐的成绩算是中上游,却总是松松垮垮的状态,常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批评没有干劲。

期中考结束,程锐从办公室晃出来,脚步缓慢,心不在焉。他不喜欢读书,相比继续念下去、到外地上大学,还是呆在锦川舒服,可以看电影,每天都和姜彻在一起。

但是能够逃离到外面的世界也很好。

他曾经骑车到过城东,一路都是相近的景色,不知蔓延到何处去。锦川到处是山,山外的山不知是何模样,再向外,会是迥异的世界吧?会比安然窝居在山间的县城更为广大,更为包容吧?在那些一个人骑车一直向东走的时候,确实心心念念想要到达足够遥远的地方,永远离开这里。

尽管这想法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但还是想去。

如果可以和姜彻一起去就好了。

晚上寝室里讨论到未来的话题,男生们说起想去的学校和地方,程锐迷迷糊糊地听,并不清楚自己的选择。关于未来和梦想之类的东西,只是嘴上说说罢了,现实要易变得多。他翻了个身,把曾经的想法压在枕头底下。

周末回去,程锐无意中提起被老师找到办公室谈话,嫌他没有目标,到高三再定,就有些晚了。

姜彻正在做饭,随口问:“大学?”

“嗯。我还没想好。”

“这个我不懂,你自己了解得多。你想去哪儿?——把葱给切了,切碎点。”

程锐拿刀,低着头切菜,说:“要是到外地念大学,回家就更少了。”

“那是,不过没出息的孩子才老在家里窝着。能有机会去远一点,就去。”程锐张张嘴,刚想再说什么,姜彻又道,“这么大了,不要老粘着家人。大学里不是说很自由?想回来了就回来看看。”

他说得理所当然,程锐撇撇嘴,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怕我不回来了?”

姜彻笑了,抓起切好的葱花撒进锅里,说:“那正好,孩子大了就是要往远处飞的。”

这话戳到了程锐痛处。不单是因为被当作孩子,还因姜彻态度随便,似乎根本不在意他走多远,去哪里。他有些沮丧,说:“随便,反正还早。”

姜彻呵呵一笑,忙着盛饭,并不哄他。

两人沉默着吃饭,程锐偷偷看他,琢磨他话里意思,末了才恍然大悟:这人故意的,明知道他在想什么,偏偏要说他不喜欢听的来开玩笑。

直到冬至,姜彻突然问他想不想学电影,程锐愣住,才想起这次谈话中的一时兴起。

姜彻嗑着瓜子看电视,目不斜视,口气平淡。

“怎么问这个?”

“你以前不是想吗,我去问了问,学电影的学校得提前报名,明年过年的时候考试,你要想学了,我给你报上。”屏幕上是广告,姜彻换了台,转到最近流行的电视剧,边看边说,“钱我给你准备,别跟你妈说。”

“为什么?”

姜彻这才转头看他,不解地问:“你又不想学了?”

程锐摇头:“有点突然。”

“那就行。能多出去走走就多出去,外头比较好。要是真考上我不就沾光了?这叫投资。”他又转了回去,随口道,“这女的真傻,摆明了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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