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锐看看姜彻一如往常的表情,一时迟疑,说不出话。这是过去曾经有过的想法。然而它太飘忽渺茫,家里也没有可以支持的经济条件,至多在心里想想罢了。他这样的学生,还是老老实实念书有出路。
他抓了把瓜子,慢慢剥着,攒了一二十粒,才开口说:“我考不上。”
“关键得有这念头。”
“考上了也上不起,很贵的。”
姜彻瞟他一眼,撇撇嘴:“攒了这么多年钱,再供不起你上大学就别叫我哥了。再说,你要真考上,你妈会不供?砸锅卖铁也要上。”
程锐想想也是,又摇头:“肯定考不上。”
“怕什么,”姜彻揉揉他头发,笑笑说,“这事儿就咱俩知道,考不上我又不笑话你。就是你得答应,不管考上考不上,都得收心念书。学电影也得要文化课成绩,别太差。”
程锐哦了一声,把剥好的瓜子仁递过去。姜彻也不客气,一把吃尽,伸长腿,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程锐起身收拾桌上的壳,他微微仰头,看着少年愈发挺拔颀长的身影,问:“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春天还有一次运动会,这两天早上都起来跑操。”
“挺精神。”姜彻笑笑,继续看电视,听见程锐有些失落的声音:“要是考不上,我还要到外地去?”
“笨,人家的小孩都想往外头跑,就你非要黏在家里。歌里都说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程锐接口道:“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县里最好的高中,考不上大学不丢人?你是学生,就给我一门心思念书。不读书哪来的出路。”
程锐沉默,下意识对此感到抗拒。
姜彻找了些关于电影的书,要他课外看;又因为答应了要好好学习,他也开始下功夫。彼此的感情持续而稳定,家里也很和睦,学习太累,幸亏同学都好相处,不至于多了别的烦心事。他成绩开始进步,对电影的了解也有所深入。事情似乎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他心里却不由害怕。
程锐并不清楚是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可以和姜彻拥抱,亲吻,不会被拒绝,不必偷偷摸摸,有一夜无梦的安眠。然而并没有真正踏实的感觉。像是踩在柔软又危险的沼泽之上。
但是问题在哪里?
趁着姜彻出门,他去找魏宁,含混地表述心里的不安。魏宁埋头算账,随着酒吧里的音乐哼调子,口吻随意:“想不明白就去问呗。”
“你不明白?”
魏宁抬起眼睛,嗤笑般地眯起眼睛:“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阿彻不是什么都依你了,还怕他敷衍?”
程锐露出迷惑的神色,犹豫着说:“我不知道。”
“矮瓜,”魏宁摆出长辈的架势,抿嘴做出惋惜的表情,长叹道,“别慌,慢慢来。有的事情不能太快。”
晚上依旧赖在姜彻屋里。程锐躺在床上看着他来来去去收拾东西洗漱的身影,若有所思。认识了这么多年,姜彻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反是他,在以可见的速度飞快成长着,一眨眼就从孩子变成了少年。他看见七岁的自己,个头矮小,身体瘦弱,屁颠屁颠地跟在姜彻身后,眉开眼笑地追一只风筝。
姜彻洗了脸,随便擦擦就放下毛巾走过来,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又爬起将电视打开,再过来时却忘了拿遥控器,不容易都收拾好了,刚一躺下,程锐便贴了过来。
程锐伸手抱紧他,将脸埋在胸膛上。秋衣温暖柔软的质感摩挲着脸颊,姜彻就给人这样的感觉。程锐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很安全。喜欢这样。也许其他时候的相处不太对劲,但在这样的时刻,再没有更好了。
姜彻习以为常,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按着遥控器换台。
“哥。”
“嗯?”
程锐舒服得眯起眼睛,问:“今天你去林姨家,说了什么?”
姜彻下午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赶去李成庆家,直到入夜才回来。他点了支烟,手指下意识轻轻敲打着程锐的颈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庆哥老是咳嗽,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肺不太好,得看情况,说不定要做手术。”
“很严重?”
“我不懂,医生说不确定,要再检查。还说可能治不好,不太好弄,不过来得早,能控制病情。看嫂子表情,感觉有点……”医生说什么“淋巴道”、“胸腔积液”、“肿瘤”,态度也有些犹疑,姜彻听不太懂,只看着林柏月表情一点点黯淡下去,不敢多问。
程锐默然。
姜彻情绪低落,叹息道:“望望还小,嫂子的药铺也有些问题。这当头庆哥生了病,真是……不过药铺关了,也能一心照顾他。”
程锐说:“林姨是医生,不用担心。”
姜彻笑笑,摸摸他头发,闷声抽烟。电视机开着,两个人都没看。隔了一会儿,姜彻又说:“就是,咱担心什么,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先进,嫂子又是学医的,钱也不是问题,没事。他俩照应着,还有我跟毛子,没事,那能有什么事。”
程锐抓过他手,说是,忽想到什么,问:“都想结婚,是不是就怕这种时候?”
“什么时候?”
程锐说:“一个人过挺好,但要是出点什么事,就没人照应了,你们想结婚,就是怕这个吧?”
“没那么复杂,就是搭伙过日子,别人都那样,都是那么过来的,”姜彻看向他,“又瞎想什么呢,我答应你不结婚,就不结,什么时候骗过你。”
程锐翻身起来,和他并肩坐好,看着前方,漆黑的眼睛带着些许飘忽:“我没在想这个。我是说……”他在心里组织着语言,犹豫不决,“最近总是问我以后怎么样,就老是想,却想不出来,想得头疼。”
“不急,慢慢想,我都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你这么小。”
程锐点头,又问:“哥,你多大了?”
姜彻没答话,又点了支烟。
程锐转过脸,神色专注地凝视着他,眼睛幽深,问:“哥,你会一直这样吗?”
没有声音。只有缓缓上腾的白烟,很快就散去了。连气味也变淡。姜彻把烟抽尽,按灭,回望着他。程锐在害怕,执着地想要找一个明确的答案,却连究竟想要什么都不明白。拥抱和亲吻不过是探寻的方式,感情的真相被层层包裹,无法探寻。姜彻伸手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笑笑说:“我还没三十!你当你哥多老了。”
然而到底有着十年的差距。
程锐才十七岁,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挥霍,去找想要的东西,错误了大不了重头再来。却偏偏硬要拉上姜彻,要了不定期限的约定,内容又糟糕透顶。然而即使如此——程锐发现自己是如此卑劣,心知肚明,依旧要拽着他,不肯放手。他垂下眼睑,笨拙地掩藏着不安。
“笨,又要哭了?”姜彻捏捏他的脸,一点力气也不省,直到他脸上红通通两片才松手,“你是想学成个小姑娘讨我喜欢?还嫌我不够亏。”
程锐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姜彻叹了声气,倾身轻轻啄着他的嘴唇。
起初只是怀着安慰的目的做戏,不想臭小子伤心,后来却不再排斥了,程锐的嘴唇柔软,乖巧,笨拙,没有劣质口红的味道。姜彻心想,这些事做得多了,就好像真的在爱着他似的。他闭上眼睛,将烦心的事抛之脑后。
接吻和拥抱如此令人安心。
程锐抱住他,试着伸出舌头来回应,头脑发热,什么也不去想。
诸事纠缠,错杂的心思纷扰其中,看不清楚,便会愈发恐惧,想要找到答案,才能真的感到安全。答案在哪里,要怎样找,找了又如何,身处其中的却一无所知。姜彻想给他答案,忘了自己也身处局中。
程锐抱着他沉沉睡去,梦到七岁的自己。姜彻站在阳光和微风里,还是少年模样,笑着朝这边挥手,似乎越来越远。他害怕惊恐,快速迈开腿跑向他,偏偏个子矮小,怎样挣扎都追不到。
要再快一点,要长大,要到他身边去。
然后一切光怪陆离,骨骼吱吱作响,肌肉撕展开来,身体长高,程锐加快了步子,姜彻的眉目在视野里愈发清晰。他伸手想抱住,猛然意识到无法停下脚步。肢体脱离意识,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
他们擦肩而过。
像是变成了风。他回头,看到姜彻被自己丢在原地,渐渐变成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
程锐再次触摸到了脚下的沼泽。
逼迫他要做些什么去确定,焦躁不安。
和姜彻一同睡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要缠着接吻,兴奋时互相抚慰,似乎只有急切的抚摸可以抚平不安定感。程锐愈发沉迷于这样的游戏。
参加艺考的前天夜里,他无法入睡。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身边人沉睡的脸,凑上去亲亲,手指从鼻尖往下抚摸,到锁骨,胸口,再往下,指尖沿着内裤边缘绕了一个圈,小心翼翼地挑起来,松手。皮筋弹在皮肤上,声音几不可闻。他抿紧嘴唇,瑟瑟发抖。再挑起来,食指触到他的皮肤,接触的地方温度陡然上升。
程锐缩着身体,额头抵上他裸露的胸膛,手指缓缓伸进去。
姜彻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程锐抬眼去看,手指被抓住了。
“这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姜彻的声音还带着倦意,程锐脑子一热,伸出舌头舔他的胸口,低声唤他哥。
姜彻被他撩拨得没办法,只得强忍倦意和他纠缠,中途几乎睡去,打着哈欠,昏沉道:“年轻的时候太不节制,以后有你好受的。”
“不要,”程锐吻上他的嘴,紧闭的双眼看到夜空中的璀璨繁星,他不住喘息,声音却透着一股子倔强,“不想节制。”
时间太短,人情又太多变,程锐无端地害怕,有什么会从手中溜走。
事后,姜彻已倦得睁不开眼,程锐贴着他的胸膛,低声说:“哥,就算我走得再远,你都不能不要我。”
姜彻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翻身睡去。
电影学院在东城,锦川没有火车站,要先到洛城,再坐十几个小时的夜车。那天很冷,洛城之前下了雪。姜彻陪他坐长途车到市里,送他到火车站,路边的灌木上还有白茫茫的积雪。两人一路无话,姜彻买了站台票,把他送到车上,将行李放好,再检查一遍证件,才说:“去吧,小心点。”
程锐坐在下铺,问:“我要考不上怎么办?”
“就没想你能考上,随便试试。”姜彻摸摸他的头,收回手插在兜里,“不管考得怎么样,回来了就收心念书——还是坐着好,长这么高站起来摸头费劲儿。”
“你以前就说过我能长高。”
“我眼睛多好。”
“那是。”
姜彻笑笑,又帮一旁的女乘客把箱子抬上行李架,拍拍手说:“那我走了,你一个人小心,我之前说过的都记得吧?”
“丢不了。”
姜彻点头,要走,又想到什么,回头说:“钱要不够了给我打电话,别省。按理说我得跟你一起去,不过你都这么大了,能行吧?”
程锐说好,看着他下车,站在月台上对自己笑。
火车启动向前,程锐挥挥手,一眨眼就看不到他了。
39.没有答案
年少的我们都是热烈而坚持的,那是一种光芒。——《80后》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程湘婷请了一桌子朋友亲戚吃饭。程锐很少回家,又不爱说话,别说徐家的亲戚,便是母亲这边的,也不怎么熟悉。他漠然坐在一边,听着众人的恭喜称赞,温吞吞地吃饭。
“会去学哪个专业哦?”
“那可是东城很厉害的大学!一本吧?”
“小程啊,你今后就等着享福吧。”
不同的人和母亲说着相差无几的话,没有他熟知的声音。
程湘婷在众人面前眉开眼笑。她穿了新的裙子,最近又烫了头发,姣好的面容因喝酒而透出红晕,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程锐,又转向众人说:“我高兴,真高兴。今天大家好好吃——锐锐,你也说两句,你考试完叔叔阿姨们都忙着打电话问,大家都是关心你。”
程锐抬起眼睛,迎上一众欣赏的目光,浑身都不自在,像是一只动物园的猴子,被拉出来展览。小地方能上好大学的孩子并不多,过多的关注令他难受。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关心,程锐露出笑容,举着酒杯站起来说:“谢谢叔叔阿姨们的关心。”随即一饮而尽。
白酒辛辣的味道直冲到鼻梢,呛得很。
有个不熟悉的女人,许是母亲的朋友,笑着说:“程锐,你最该谢的还是你妈。那么多年,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当孩子的,要好好感谢。”
程湘婷眼睛发红,一手撑着微醺的脑袋,笑笑说:“没什么,孩子长大了就好。唉,终于长大了。”
“还得谢谢你爸啊,你爸这两年对你多好!”女人又说。
徐正秋连连摆手,看向程湘婷,说都是她的功劳。
“是啊,以后可有的是出息!程锐,回头可不能忘了你妈!”
“哈哈,买车买房,很快啦!再讨一个儿媳妇。”
“程锐高考多少分啊?这么好的学校,得很厉害吧。”
“那是,我们邻居家的姑娘……”
……
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话,酒气和菜香纠缠在一起,夹杂着闲聊声,令人头晕。程锐低头,压抑着心底的厌恶,勉强挂着笑容。
也许这些人是真的在为他高兴,但根本就什么都不了解。
不清楚他会去怎样的学校,学怎样的专业,面对怎样的未来,不会关心他是否累了,是不是真的想去,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唯一的联系只是这顿饭。所有人都装作对他的想法清清楚楚,高谈阔论,不过是谈资罢了。酒足饭饱,一哄而散,饭桌上出于礼貌问过的事情通通都会抛之脑后,谁也不会再关心他的生活。
即使是母亲,也只是觉得骄傲吧?
程锐吃着餐厅里精致的饭菜,明知这念头太过恶劣,又控制不住。
一旁的徐婉君坐在椅子上,两条瘦弱的腿晃来晃去,她抓抓程锐胳膊,一手伸向餐桌,张大了嘴:“哥哥,花,吃,吃。”
程锐对她微笑,夹了雕成花的萝卜搁她碟子里,低声说:“不能吃,玩玩就好。”
“婉婉,婉婉。”婉君咧开嘴笑,学他说话,抓过萝卜就往嘴里塞。
程锐赶忙抢下来,又重复说不能吃。
小丫头不解,见吃的被抢走了,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
程锐被她看得心软,正想再解释解释,又听旁人说:“锐锐跟妹妹关系很好嘛,可得这样,以后你们爸妈老了,你俩就是依靠。可得孝顺点啊!”
“就是,婉婉,以后你爸爸妈妈老了,你就得靠哥哥了,是不是?”
婉君听不太懂,只知道对方在对她说话,歪过头看着他。
“说呀,是不是?你哥哥都是大学生了,你可要听他话,不然他不养你了怎么办?”
婉君看看她,又看向程锐,注意力再度被那朵萝卜花吸引了,伸手想要。大人们哈哈大笑,说孩子到底还小,又逗她说话,问她喜不喜欢哥哥。婉君被他们问得多了,有些害怕,伸过手臂要哥哥抱,将脸埋在他怀里,饭也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