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5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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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忙说:“前面那么多次打仗你都毫发无损,这次肯定没事儿的。你去吧,我们等着你。”

赵犁死在了那场突围中。

他被秦人的弓弩射下了战车,两个坦胸赤膊的秦兵如饿狼般一扑而上,争相掠夺他的首级。我下意识的从剑筒里拔出箭射了出去,虽多年没碰这玩意儿,那支箭还是不偏不倚正中眉心,真是个鬼使神差。兵长一巴掌拍在我脸上,怒喝:“败家的东西,人都死了,你管个什么?”

我才刚吐出牙齿,赵犁的脑袋就被挂上了秦人的脖子。

兵长让我领了十棍,他说,下回你就做弓箭手吧,不再是奴隶了。

行刑人饿的比手里的棍子还细,兵长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就挠了我十下,草草了事。

阿宝在营房外一直等到天黑,见了我像见了米似的,脸上哗一下笑开了:“你小子真行啊,那几棍子下去,不残废也敲傻了,你居然还能走。”我很有风度地摆摆手,表示一切都好。他放了心,把我拖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怎么着,那个汤艾快不行了!”

几场激战下来,赵营里的伤病员比田里的水蛭还多,营房里放不下,就堆在空地上,都像肉铺里的烂猪肉血糊糊的粘在一起,嗡嗡地叫着,可怜又恶心。我们垫着脚尖在血砖上走了半天才认出汤艾。

他伤得很重,右手臂烂得不像话,才半天功夫就爬出了蛆虫,一条刀疤从嘴角划到耳边,那只耳朵估计也废了,连个像样的形状都没有。他微微睁开眼,隔着血痂呵呵笑了起来:“我听说你当了弓箭手,你一定很高兴吧。当初做上百夫长的时候,我只觉得好笑,这块地方,它既没生我也没养我,我凭什么要为它拼命呢?”

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又说:“反正该报的仇我也报了,你想落进下石,就来吧……反正他们都等着吃我呢。”

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在营地里名声很差,大家看他就像看着盘肉,饥肠辘辘的。阿宝嫌我没出息,他说,你这人骨头怎么这么轻呐,他对你那样,你不揍他?

我正用一把叶子帮他驱赶伤口上的苍蝇,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笑,又喂给他一些水喝。

到了第三天,他撑不住了,拉着我的手哀求说:“你陪我说说话吧,我不想睡过去……睡过去,他们就把我大卸八块,吃下去……再拉出来……该死,我忘了你是个哑巴。”接下去他便开始说离语,咕噜噜的像煮沸了的水。

夜深了,营地里的人都睡了过去,有人在睡梦中念着女人和食物的名字。汤艾已经没有响动了。

阿宝倒有些慌了,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望着我:“你说……他该不会……死了吧?”

我让他别说话,提手探了下那人的鼻息。

“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

我们把他拖去了厨子那儿。两人都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儿,一路上阿宝嘴巴里嘀咕个不停,大约是他们那儿的神灵。我心想,六贝勒啊我死前真想和你再干一次,即便我现在连手氵壬的气力都没有。

厨房里没什么火气,厨子整个人团在灶台下,枕着一脸大胡子正打着呼。阿宝捡了把扫帚捅他:“干活喽!”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睡。阿宝拿扫帚柄点着他的鼻子说:“多少人饿着呢,快起来干活!”厨子扶着桌板笨重地爬了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地抱怨:“还让不让人睡啦,生吃又死不了……”

我们把汤艾搁在一张木桌上,三两下把衣服剥了干净。厨子提了把生锈的柴刀,用麻布抹了两下,吭一声架住脖子,嘴里数着数。

一、二……

数到三的时候,我摁住了刀。

厨子不耐烦了,压低了嗓门吼道:“又怎么啦?半夜把人叫起来,又不让砍了?”

我指着汤艾的男木艮,客气的比了个请。

厨子懒得跟我啰嗦,对着那段丑陋的家伙一刀剁了下去,汤艾像只剥了皮的青蛙,厉叫着从桌上弹起来,两只眼全撑开了,好像至死都不能信!

阿宝对着我抽了口凉气:“你……你不会是……”

我看见汤艾溃烂的眼角边爬出两滴污浊的泪水,那两滴眼泪最后笔直地落在他断裂的男木艮上,我望着那个地方笑了。

他看了我半天,蓦的惨笑两声,笔直地躺了下去。

这回,他是真死透了。

第22章:虚空

走到医帐附近,天已经亮了,一缕很细的炊烟悄悄从地平线上飘起来,没多久,人的嘴巴开始动了,它们像一只只很小但很深的锅子,弥漫着汤艾身上的味道。

我没有吃他的肉。

我在营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一个伤员揪住我的裤脚,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我蹲下身,看见他满脸都是血污,一条结满血块的破布缠住了眼睛。他吃力地仰起头在我脸上嗅了一嗅,然后笑了,他说:“你一定是个好人,你嘴巴里没有人肉的味道。”

我苦笑,毫无力气地捏了捏他的手。他又说:“兄弟,麻烦你帮我擦擦脸,血实在太臭了。”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应该是打西南过来的。

我到河边取了些水给他抹脸,他也不嚷疼,只一个劲儿的说谢谢,还问我怎么不说话。

他脸上的污渍积得很厚,我来来回回取了三趟水,使出了抹地板的劲儿才把血污刨干净。

洗完后,我对着那张面孔瞧了半天。

他擦了把脸,突然问:“好像下雨了,你感觉到了么?”

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是在围困的第三十二天,也就是汤艾死去的第二天见到泊沦的。

我把他拖到一个避风的地方照料。阿宝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冷着脸问;“你不会又想杀了他吧?”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要让他活下去。

他不太懂了:“他是谁呀?”

我想了下,说是我兄弟。

这时泊沦醒了过来,轻声说:“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呀?”

阿宝忙说;“说话的是我!我叫阿宝,他叫阿狗,是个哑巴。”

从前汤艾总叫我狗或是老鼠,这里的人就管我叫阿狗。

他听了哈地笑了出来:“怎么又是个哑巴,这里到处都是哑巴聋子瞎子,见得多了。”

阿宝也笑了:“我还是个傻子呢。不管是哑巴还是聋子,反正都是饿死鬼。”

伯伦一直在发烧,大多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偶尔醒来,就尽量同我们保持交谈。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不敢睡觉,一睡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宝嘴巴溜,人又快活,很快和他混熟了。我只能闷声不吭地在一旁看着。

好几次泊沦都说起过我。他说,也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我在河边等到日落,等到军队来了,他都没出现。我只想让他活着,远离韩赵,哪怕是逃回去也好。

阿宝忙说;“你运气那么菜,肯定全跑他身上去了。他现在没准在齐国吃香喝辣,过的有滋有味的。阿狗你说是不是?”说着捅了我一胳膊。

我点点头,打算永远做我的阿狗了。

泊沦出现以后,日子便过得飞快。就好像一排门霎那间打开,又一下子全关上了。

眼下没有突围,也就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只有乏味的饥饿与等待。赵军无依无靠,有如一堆草芥浮荡在微薄的土层上,等着被秦军一茬茬收割。

我和阿宝一直守着泊沦,想方设法给他寻一些冻裂的浆果,甚至是草叶。他不肯吃人肉。他说:“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可我知道,等见了离族的神,我可以告诉他,我杀过人,可没吃过人肉。那些人皮……都是在地牢里偷的,这是我唯一的罪过。”

泊沦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很温顺,说话从来不肯大声,会做些木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色。可我喜欢他,很喜欢。因为他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人到了绝境,就会变成畜生。可他始终是个人,很干净,很神圣的人。

到了最后一场突围的前一天,泊沦已经撑不住了,他在梦呓,浑身浸在冷汗里。他无力地嘶叫:“赶走,快把他们都赶走!”

我剥开他头上的碎布,他的双眼已经烂光了,爬出许多白白的虫子。

我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一个劲儿地哭。阿宝叹了口气,说:“自打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你就哭得像个姑娘似的。你这一哭,恐怕要把秦人都淹死了,还留着我们干什么呢。”

我说我要去主营偷药。

他二话没说扇了我一巴掌:“你是饿傻了么?那都是给将军们的东西,他一个黄毛小子,你要偷了,就被打死了。他已经快死了,你这不是胡乱折腾么!”

我不能看着他一点点烂光!他只是瞎了,心脏脑袋都好着呢,我不能让他白白死了。”

阿宝愣了许久,又叹了口气:“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快回!”

我拿着药,刚出营帐就被人逮个正着。他们按着我的头,把我当作秦人,狂欢一般的痛殴。他们说如果不认错就打死我。可惜我是个哑巴。

他们把我丢了出去。

我像一捆干草,轻飘飘的在风中飞。睁开眼时,已经落在了地上。我把手塞进衣襟里摸了把,草药还在,我拍拍衣裳,心满意足地笑了。

连滚带爬地回去,泊沦已经没了,只看见阿宝满头是血地坐在地上,悲愤欲绝。他说,他们把他搬走了,他们人太多,我打不过,人被搬走了,你别去了,应该已经不在了。

我眼前一昏,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拔起腿朝厨子那儿狂奔,草药抖了一地。阿宝在身后叫着;“别去了……你看你,全是血……”

我还是晚了一步。

那儿只剩下一颗头颅。

厨子磨着刀片,还打算割他脸上的肉。他已经瘦成了一具骷髅,可他们为什么连一颗脑袋都不肯放过!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那颗头,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宝。

厨子唬了一大跳:“你怎么了,快放手!”

我恨恨地瞪上去。我想杀光他们,把他们撕成碎片。

这个三大五粗的男人被我吓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喘着粗气骂:“拿去!拿去!疯子!”

我抱着那颗头,呆呆地站在那儿。

他喊你出去啊,快出去,我手上有刀,我杀了你!

我想汤艾对我那么狠,我那么做有错吗?为什么上天要那么报复我?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为什么抓我的人不是秦军?泊沦又做了什么呢?为什么连个全尸都没有?

对,我杀了我爹,这一条就够了。报应!我吃吃地笑,这就是报应!

我抱着泊沦的脑袋,朝外跑去,跑了很久很久,这时天也不冷了,肚子也不饿了,为什么天又要亮了呢?

我眼前一黑,挫着身子栽在了地上。人头咕噜噜滚到一棵刺槐树下,在酒都,到处都是这种树,离人的土地上也生长着这种树,一大片一大片,尘归尘,土归土。

我一步步爬过去,看着那颗头。

我知道,这下我什么都没有了。

争了那么久,逃了那么久,躲了那么久,到了最后却还是一无所有。或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这是谁的头?告诉我。”

我的鼻尖下有一双男人的脚。我以一种卑贱的姿态跪在地上,悄悄拔起了脑袋。

在那里我看见了我们的王,我们的神,带领葛人开疆拓土的六贝勒,正在俯视着我,睥睨凡尘,像极了神灵。他问我,这是谁的头?

“这是泊沦的头。”

“这是谁的头?再说一遍。”

我冲他吼:“这是泊沦的头!是泊沦的头!”

他蹲下身,看着我,淡淡地笑了。

我张大嘴巴。

我又能够说话了。

在最后一场突围中,我们失去了将军。这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选择把命运交给秦人,他们选择了屠杀。这其实很公平。四十万人,运不出去,就只能留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

我们像蚱蜢一样被长绳系成一串,在秦人的驱赶下,迈向那些大洞,这片土地上什么时候出现了那么多坑,什么时候出现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又如何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或许再也没人会知道了。

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亡。时光的齿轮总在死亡的笼罩下加快速度,或坠入更漫无止尽的杀戮,或奔向一个来去匆匆的短命朝代,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想知道,更来不及知道。

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人不肯死。这很坏。他们被砍下了脑袋,我看见几颗头颅先滚了进去,然后是人的身体。阿宝看着他们,苦笑一声:“我最难受的,就是没吃饱。”

在坑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长平,这就是长平,这里既没生我,也没有养育我,可我却死在了这儿。这里河水清澈,却不染半片渔歌,这里夕阳长暖,却不沾半点钟声,于是这里没有春天,也没有人家。

黑土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巴掌似的把人拍进去,淹没,汗,血,恐惧,死亡,淹没的人张着嘴,在稀薄的空气里喊叫,挣扎,求饶,血肉横飞,就像滚进火里的那两个小兵,可他们还想要什么呢,他们把手伸出翻动的泥土,还能捞到什么呢?更多的土。

延长的死亡只会让人更痛苦。

于是我选择了顺从。父亲母亲花了半辈子教我的东西,我到了死前才学会。

泥土一层层上延,人声一点点淡去,我躺在里边,就好像躺在渔殷堂的大水池里,平静,从容,快乐。我甚至听到了水流涌动的声音。它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我的家,遥远的酒都里,有花开花落,人聚人散,疯狂的火焰里不堪一击的亲情。

我看见很多泥土,我看见,太阳又下山了。

第23章:轮回

严冬散去,万物重生。

凝结在河面上的冰块一片片瓦解,被几淙奔涌的春水带下山去。

我骑着一匹黑马,沿着茂河奔腾的方向前行,在对岸我看见了泊沦,他骑着一匹白马左顾右盼,神采奕奕。我高声呼唤他的名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零碎的和风中轻微颤抖。

他远远的向我招手,说:“快来。”

我轻挥皮鞭,马儿长啸一声,冲下河滩,刚健的马蹄在水中踩踏出一溜雪白的浪花,满枝初绽的桃李,随着河流直奔蓝天,高拔的林木上红日当空,春光与恋人终于如期而至,跃过满地盘结的树根,遮挡在身前的柳枝尚且稀疏,我听见柔软的水声再次将我包围,在那儿不见了白马,不见了我的泊沦,只有异邦的僧人盘腿而坐,他肤色黝黑,头发蜷曲,面容深邃,双目紧闭,低声传颂古怪的经文。

我翻身下马,取了些水喝,在抖动的水波中我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它使我卒然意识到自己的死亡。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去,问:“我还活着么?”

僧人睁开双眼,微微一笑:“这已经不重要了,跟我走吧,年轻人。”

我望着绵延高峨的茂山,阔别多年的家乡近在咫尺,也不知它是否繁盛依旧。“我想再回去看看。”

僧人拨动着手里的珠串,缓缓站起了身。“该走的留不下,该留的走不了。你好自为之吧。”

“到时候我去哪儿找你呢?”

“西边雪山上的孜珠寺,我在那儿等着你。”

近九年后,我又回到了酒都。

它同我多年前在梦里看到的一样,草木凋敝,荒烟丛生,衣衫褴褛的葛人从破败的城门口鱼贯而出,星散四地。残存的钟楼上再也不见了昔日的烈焰红旗,只有几面瓦蓝的苍鹰旗帜飘挂在孤烟细风之中,可笑地展示着异邦人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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