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看见身边一个孩子跌倒在了路边,行人众多,恐其被踏伤,嬴城跨步向前将人抱起,放到了一排摊铺边。
拍了拍对方衣上的泥土,嬴城问他,“没事吧?”
那孩子一点都不害怕,脆生生的说道,“谢谢大哥哥。”冲着嬴城灿烂一笑,风似的又跑走了。
真有活力啊——
感叹着,嬴城起身,却发现那孩子走得匆忙,石板路上赫然躺着刚才被对方落下的一个小木盒子。
再想去喊住那人显然不太现实。嬴城只得暂时把盒子收好,打算跟上常曦和宁祥。结果,等他重新看向四周时,那两人连影子也寻不见了。
暗道一句糟糕,之前事出突然,嬴城也忘和他们打个招呼,要是常曦转头发现人失踪,估计得着急。
如此想着,嬴城顺着人潮方向开始寻找起来,只希望能快点找到才好。
来往的人群水一样的从身侧流过,两旁的摊铺让人眼花缭乱。
嬴城找了许久,担忧愈深,长街都快到尽头了,他们能去哪儿呢?
长夜延展,
不少人聚在一起争先恐后的猜着字谜,你一句我一句的对着诗句,好不融洽。
擦肩而过时,嬴城可以听见不间断的笑声和欢语。
远处有朦胧声音渐渐入耳,那个人悠然念着一首诗。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他的音色清越。
尘世嚣华愈行愈慢,大家的脸仿佛被定格成了历史中的永恒砂砾。
嬴城朝他走近。
罗衾不耐五更寒——
这声音竟是无比熟悉。
是他么?
嬴城步履快了几分。
梦里不知身是客——
声音愈加清晰。
不该是他啊。又或者世上真有声音这般相像的人?
嬴城脚步未停。
一晌贪欢——
带着笑意,那人话音终于戛然而止。
而嬴城,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前是一排模样夸张的面具,摊主也不知到哪闲聊了。
伸手轻轻拿开刻纹面具,嬴城唤道,“常曦——”
然而尾音在遇到面具下的那张脸后,顷刻落尽三千尘埃。
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面孔,以及在那脸颊上徐徐绽放的优雅笑容。
他近乎怔愣,仿佛面对的是九天之上最出尘绝世的万古上仙。
月夜之下,对方眉间一颗朱砂痣殷红胜血,桃花眼潋滟的像是拥揽了世间无尽动人的情话。
“公子,”他一开口,真是和常曦相似太多,“你是否认错人了?”
“抱歉……”嬴城回神,颇为尴尬的放下手里的面具,“你们声音实在太像。”
那人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只听说过人有相似,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声音也会如此巧合。”
“是我听错。”嬴城微一点头,“打扰了。”
“那么公子,”他眸光微挑,“我可以离开了吗?”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个颜色鲜亮的面具,映衬着那人的脸,真真是艳之入骨。
嬴城唇角浅勾,“自然可以。”
那人施施然转身,然后离开。
片刻,嬴城也朝相反方向行远。
大约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惹人发笑,又为这种莫名的相遇感到有趣,嬴城驻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那人却也正好回头,就见他眸光含笑,天上的星辉都似落尽了眼里,美的像是夜下一朵绚烂的昙花。
嬴城收回目光,终于不再看他。
此刻,焰火将歇,河灯璀璨。
第17章:浒牢之界
“当时侧君和我找不到人,都快急死了,”宁祥情绪激动的挥舞着双臂,“您也不和我们说一声,转个身影儿都没了!”
嬴城单手扶额,他已经听宁祥叨唠了近一刻钟,几次想打断,都被对方委屈到不行的语气给憋了回去。
蓟常曦脸色也不怎么好的坐在一边,根本没想解救嬴城于水火之中。
“所以王爷您不能再这样了!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您让我——”宁祥包子脸一皱,快要哭的样子。
“行了。”以前就说过,最怕别人在自己面前落眼泪。嬴城真是万般无奈,“不会有下次。”
回忆起来都觉得丢人,当嬴城还在满街寻着常曦和宁祥时,蓟家军已经恭恭敬敬到了他面前,“请”自己回去。
想着可能是那两人太过担心,所以才求助于蓟常聆。
初来乍到就给人添麻烦,这让向来厚脸皮的嬴城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好不容易宁祥说够了,退下去之后,嬴城看着身边的蓟常曦很是抱歉,“其实我之前是去找你们了。”
“以后还望王爷先告知我一声,毕竟这里不比王都。”
蓟常曦语气平静,但嬴城知道这人在不高兴。
“难道你真以为我去看热闹了?”嬴城失笑,“常曦,我有那么无聊吗?”他把前因后果与对方解释了一遍,包括遇到那个和蓟常曦声音很像的人。
“居然会相似成这样,害我以为那是你,当时别提有多尴尬。”
蓟常曦没说话,唇角却是一个柔和的弧度,他低下头,想要掩饰过去。
“就知道你会笑我。”嬴城伸手抬起对方下巴,“这回消气了吧?”
“我只是觉得王爷太大意。”蓟常曦握住他的手,然后拽到自己身前,“北疆地广人杂,好在这次没什么事,否则后悔都来不及。”
“我有自保能力,能出什么事。”
蓟常曦摇摇头,叹道,“总之小心为上。像你帮助的那个孩子,万一他是胡蛮的刺客,你该怎么办?那些人嗜武成性,许多孩子小小年纪已是不容小觑了。”
“那孩子肯定不是什么刺客。”嬴城笑常曦的想象力,“看他丢三落四的样子。”说着,把袖中巴掌大的木盒子拿了出来,“这就是他落下的,我想还都还不了。
“这个……”蓟常曦接了过来,谨慎的打开看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相思蛊。”
“相思蛊?”嬴城好奇,“那是什么?”
“这是北疆盛行的一种蛊虫,许多人定情都会送对方这个。”他慢慢和嬴城说道,“相思蛊需要两人用自己的鲜血分别将蛊虫饲养半月,再进行交换。此后,只要随身带着这东西,不管处于何地,彼此都能找到对方。”
“这么神奇?”嬴城有了兴趣,捧着那个小盒子不停欣赏着,“所以这玩意很常见?”
“是的,很常见。”
“那便好。”他一直担心是什么珍贵宝物,而自己又找不到那个孩子,到时候坏了别人的事。嬴城眸光一动,突发奇想道,“常曦,咱俩也养一对吧。”
“的确有这个必要。”考虑到这样可以更好的知道嬴城身在何地、是否安全,他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隔天,蓟常曦便拿来了一对相思蛊,两人也就慢慢养了起来。
几日后,朝堂上的调令送到了轲坪镇——蓟常聆将带着蓟家军前往浒牢关,汇合蓟老将军共同镇守边境。同时,大梁国君还下了一道旨,那便是封睿王嬴城为征北督军,协助抵御胡蛮。
此刻,大军行进,大家士气高昂。
“征北督军……”嬴城玩味的重复一遍,对常曦说道,“听过去倒是不错,但放在我身上,也是有名无实啊。”
“怎会?军营里规矩森严,你的话对下级将士而言,便是不得不从的命令。”蓟常曦笑道,“连我也需好好听从指挥呢,督军大人。”
两人一路上不时逗逗对方,倒觉得时间飞快。
小鹤看他们聊得开心,也来到蓟常曦身边,拽着对方胳膊不撒手。跟在后面的宁祥觉得这家伙实在碍眼。
拉了一下小鹤,宁祥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有话要和他说。
小鹤稍稍犹豫,放开蓟常曦,放慢脚步和宁祥并肩,问道,“怎么了?”
“我说你啊,真是煞风景。”怨念爆发,宁祥小声指责,“偏偏喜欢去插一脚。”
微一反应便知道这人在说什么,小鹤嘲笑道,“大白天的,就算我给他们制造机会,他们也只能浪费。”
“你,”宁祥脸一红,“你这人怎的如此没脸没皮。”
不同于在蓟常曦面前的乖巧,小鹤眸光一落,很是不屑,“你是个器对吧?”
没料到对方突然问起这个,宁祥愣了片刻,说道,“对啊,我是。”
“我不和器说话。”他一甩头,傲气十足的就想离开。
宁祥心中那团火“噌”的就上来了,他抓住那人手腕说道,“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么!不知道是谁刚才和我说了那么多话,而且侧君和蓟总兵都是器啊!”
“你又不姓蓟,”小鹤斜眼看着宁祥,似笑非笑,“能和他们比么?”
他比宁祥还要矮上半个头,身上的气势倒是丝毫不弱,甚至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宁祥看着对方优哉游哉远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他不停在心里深呼吸:这欠揍的臭小鬼可是比自己年纪还要小,如果斤斤计较岂不是很没气量?可是……该死的,还是很郁闷啊!混账家伙给我等着!在侧君和王爷面前那么能装,早晚揭穿你!
嬴城说道,“我怎么觉得咱俩周围一下安静下来了。”他们走在队伍的前方,而蓟长聆离两人则还有一段距离,四周可谓毫无闲杂人等。
“小鹤刚才还在这呢,跑去和宁祥聊天了吧。”回头巡了一眼,蓟常曦说道,“看他还挺开心。”
“我也挺开心。”嬴城蓦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蓟常曦不明所以。
嬴城则是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宁祥做得好!
浒牢关离轲坪镇并不远,它地势险要,高山连绵。不管是伏击退敌还是防守御城,都是一处有利要塞。
在距离浒牢关十五公里处,则是赤渡古城,其为浒牢关守卒的粮仓,墙面为坚固黑石,举目望去气势非凡。
层层守卫的入关关口,嬴城终于见到了蓟宏之。这个战功赫赫、忠心不二的定北大将军,大梁的功臣、北疆的传奇。
他一身玄色轻甲,高大而挺拔,方正刚毅的脸上带着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严肃,不怒自威。两鬓已清晰可见根根银发,可以想象这些年为北疆付出了多少心血和精力。
蓟宏之见到嬴城便要率众人下跪迎接,嬴城自是赶紧把他扶了起来。于理,自己是王爷;于亲,他还应该叫对方一声父亲。所以嬴城怎么都不能让蓟宏之来跪拜自己。
“这次接到陛下旨意,才知王爷也亲自前来。”蓟宏之姿态端直,语气恭敬,“臣真是既惶恐又高兴。”
感叹身边这人真是一丝不苟,不论说话还是礼节,都让人无可挑剔。
嬴城说道,“将军不用如此客气,我这次主要是随常曦而来,正好领略一下将士们的英姿和北疆的大好风光。”
“王爷说笑了。”蓟宏之面色柔和了几分,“北疆寒苦,不知道王爷这段时间可还习惯?”
“习惯,二哥和常曦都对我多有照顾。”
“那便好。”蓟宏之颔首,像是欣慰又像是安心。
这天,整个浒牢关像是过节一般,热闹不已。
许多将士从来没见过皇室中人,听到这位从王都来的尊贵皇子到了关内,都想着来见识见识。
嬴城本就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又还算平易近人,再者有蓟家这层关系摆在那里,自然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大家对这位温和优雅的王爷皆是赞不绝口。
等到日暮收敛最后一缕余晖,在将军行辕处,蓟宏之又为嬴城办了一场接风宴,特此欢迎他的到来。席间,众位副将总兵纷纷向嬴城敬酒。
有了上次在轲坪镇的教训,蓟常曦这次帮他留了个心眼,看对方喝得差不多后,就一律帮嬴城代喝了。
座上,一个副将笑着打趣,“曦儿小时候跟着我们奔来跑去也是调皮的很,现在一转眼都会心疼人了,看看,把王爷照顾的多好。”
他们都是相交十多年的故人,平日私下里如亲如友。这话一出,其他人包括蓟宏之在内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咳嗽一声,蓟宏之说道,“嫁了总归是要长大的,一家人多帮着点也好。”
不知蓟老将军的话是不是其发自内心的想法,嬴城听了之后是止不住的高兴,就像自己被蓟家人彻底接纳了一般。
因为这次没有喝到昏天暗地,所以第二天起床后,嬴城很是神清气爽。
他站在行辕外,看着眼前旭日初升,连绵山群与天渐渐分离,黄沙翻滚涌动,晨鸟啼鸣。不禁驻步感叹景色的壮观,此地虽没有南方的清雅,但却多了北方的豪迈。
而在浒牢关度过的日子里,嬴城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战争。
不是史书上的遥不可及,也不是传说中的虚无缥缈。
鲜血和死亡离自己如此的近,近到空气中都是铁锈和硝烟的气味。
嬴城也第一次了解到,战况并不是那么乐观,胡蛮不断的滋扰让人心情紧绷,这种小规模的近乎玩笑的挑衅令每个人如芒在背。
刀戟碰撞,弓箭如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伤亡,即使数量很少很少,但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这是一不留神就会死人的地方,这是大家刀尖舔血的地方。
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否活过下一场兵戎相见。
楚国在荒漠的征伐并未停止,受驱赶的胡蛮动静也越来越大。
入夜后,几位将领聚在营帐内,昏黄烛灯映着他们凝重的神色,让人压抑。
北疆地势被详细描绘在了铺展的羊皮卷上,重要卡口均标记了出来。
“这些胡蛮我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要打就痛痛快快的打,总是这么不痛不痒的真他娘憋火!”皮肤黝黑的副将张谦握拳锤了一记方桌,满脸愤恨。
“现在我们就是打不了。”蓟宏之双眉紧蹙,“明面上这是胡蛮和楚国之间的纷争,我们插手根本毫无理由。”
“那就这么等着别人来找茬?”张谦脾气火爆,“哗”的踹开椅子,起身说道,“楚国在荒漠不安分,胡蛮活不下去,跑来找我们晦气,这叫什么破事儿?按我说的,干脆咱们也围剿胡蛮得了!”
嬴城并未发言,他只是坐在旁边看着这场气氛不怎么缓和的谈话。
“张副将请稍安勿躁。”右侧,蓟常曦慢慢开了口,“我只担心,一旦将士围剿胡蛮,楚国将会彻底发动战争。”
这无疑一句炸雷,帐内所有人开始骚动起来,他们面露疑色,低声交头接耳。
张谦问道,“少将军何出此言?”
“现今局势扑朔迷离,胡蛮为何一直袭击我们,大家不觉奇怪么?”蓟常曦看向众人,“他们明明是被楚国压迫,即使无力对抗,也该来和我们交好,寻求庇佑,但他们没有。”
“胡蛮面临被楚国围剿的处境,却还有心思来小规模的攻击他国,而且是一个实力不弱的国家。他们从哪来的这份底气?如果我没猜错,胡蛮已经投向了楚国。”蓟常曦脸色越来越冷肃,语气也越来越坚定,“没错,他们投向了楚国,这不是胡蛮的进犯,而是……楚国的试探。楚国从很早之前……就在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