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跑进那片深林,说不定一切都会有转机。深林里树木茂密,树叶遮眼,人数再多,进了林子也是白瞎。反而是单枪匹马更容易逃脱。
已有几个士卒来到了嬴城身边,想要保护他。
看时间紧急,嬴城简短的交代道,“一会我去引开部分敌军,趁他们追击我时,你们立刻放箭!但不准跟过来,明白没有!”
嬴城的话让那几个人脸色苍白,“不行!王爷,怎能让您冒险!”
“够了!情况危急!除了我还有谁能引得了那些人?!”不容置喙的说道,“传令下去,放箭射杀追击的胡蛮,待我进入深林后,所有将士全力守卫赤渡,不准跟来!”嬴城狠下心,“谁敢不从,军法处置!”
几个士卒眼圈微红,牙关咬得死紧,终是低声领命。
不再犹豫,嬴城调转方向就想去把敌军引来。然而,对方动作倒是更快一步。
为首的便是那个虬髯大汉,他表情阴沉,驱马挡在嬴城面前,“想跑?你今天插翅也难飞!嬴从煜的儿子,我必要生擒了你!”
嬴城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将士,冷冷一笑,“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那人听了这话面露狞色,“我看你到底能多自大!”他转头对自己边上的将士喊道,“久闻梁国出美人!但我可不信一个楔也能漂亮成这样,你们信么!”
一些让人恶心的笑声响了起来。
嬴城身边的几个士卒拔刀就想砍死这帮人,却被拦了下来。
“只要你们有人能抓到他,”虬髯大汉很是不以为意,只伸手点了点嬴城,“我就允许那人脱光这位王爷的衣服,验验真身!”
他重新转头看向嬴城,却依旧对着那些胡蛮喊道,“若这人是个器伪装的,那兄弟们这次有福了!若真是个楔,我们就砍掉他的头,把他吊在大营外,鞭尸三日!大家说怎么样!”
响应声此起彼伏,敌军不少人已经开始口吐秽言。
“王爷!”忍无可忍,梁国士卒目眦欲裂,恨不得将这群胡蛮撕咬成碎片。
嬴城并非不害怕,只是他不能功亏一篑。要是现在就动手,那么之前的一切都白费了。
引不开胡蛮,拖延不了时间,赤渡就要完蛋,这种事情决不能发生。
他的手心在出汗,却强装镇定,侧头对那几个士卒说道,“按原计划进行,弓箭手做好准备了么?”
其中一人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
使劲一拽缰绳,嬴城旋身高声道,“女干贼蛮奴!有本事就来擒我!”说罢,扬鞭策马,朝着林中疾驰而去。
虬髯大汉狞笑不止,“看你等会落到我手上,还能不能傲的起来!”
右手一挥,身后一众骑兵他的带领下,追着嬴城而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赤渡古城城墙上箭如雨落,不少妄图追击嬴城的胡蛮士兵当即被射于马下。
“敢和我耍把戏!”虬髯大汉躲避过去后,看着伤亡的士兵怒道,“老子中你一招又何妨,剩下的我要通通讨回来!给我追!”
不得不说,嬴城的这个办法分散了很多胡蛮,同时,还射杀了一部分。梁国士兵也为他这种近乎自我牺牲的举动激的各个义愤填膺,只盼将胡蛮碎尸万段!士气越发高涨,倒也渐渐挡住了胡蛮的攻击,不再败退,只是重回胶着境地。
深林之中,嬴城并不认识路,他唯有本能的寻找着躲避的地方。
离自己始终不远的马蹄声和叫骂声时隐时现,他知道,这是因为林子太深且树木太盛。
此刻,他心中也没有底,不知自己能不能跑得掉,也不知赤渡能不能撑到援军赶来。如果幸运,那么就皆大欢喜,如果……被抓住,嬴城紧了紧手中的短匕首——常曦,快点来吧。
在林子里行走很容易迷路,因为每处几乎都一样。
嬴城翻身下马,迟疑的想着自己该往哪边逃脱才是正确的。
能否走得出这片林子?他无法确定。但是——
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扣,那是蓟常曦特地装好的相思蛊。只要有这个,对方总能找到自己。
这像是无声的安慰,嬴城又有了一些勇气。
喧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自己绕了很久,仍如同在原地打转。他也无法好好隐蔽,因为牵着一匹高大的河犁良驹。
眼看要被追上,嬴城却驻步了。
他看着河犁马乌黑的眼睛,很是不忍,轻轻抚了抚它柔顺的鬃毛,低声道,“我没有办法了……抱歉,只能委屈你。”
河犁马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不发一点声音,只是垂头蹭了蹭嬴城。
“若我未死,必将……”嬴城叹息,“必将今生不忘救命之恩。”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终是落在了河犁马油亮光滑的背上。
最后留恋般的看了一眼嬴城,只见马蹄微动,河犁转身奔向了前方。
很快,胡蛮的欢呼声和刀箭碰撞的声音在林间响了起来。
嬴城藏于一片繁茂树丛后,只觉得心口如被尖刀狠狠搅动,他听见河犁马最后凄厉的嘶鸣,以及那些人发现被骗后的凶怒咒骂。
眸子紧紧阖起,牙齿都快咬的咯咯作响。嬴城手指深深抓住潮湿的泥土,企图克制周身满溢的怒火——
胡蛮,还有楚国——今日的所有血债,定要你们一一还回来!
凤眸再次睁开时,他已恢复了理智。
躲避过还在搜寻着自己踪迹的敌军,嬴城小心的撤离原地。
深一脚浅一脚的试探着,就怕一个不小心会踏空。
直到周围终于变得安静,再听不到一点杂声,嬴城才彻底松了口气,他无法计算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身心俱疲。
不远处,有一块广阔平坦之地,总算是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如是想着,他朝那里走了过去。
或许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又或是急切的渴望缓解疲累,嬴城一时大意了几分,忘了去留意脚下。
而恰恰也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隐藏在厚重枯叶之下的陡坡显出了它原本的姿态。
嬴城防备不能,身体一歪,已然失去了重心。
在意识消失前,脑袋里滑过最后一个念头——是否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结束了?
被繁枝格挡的天空突然雷声大作,闪电像是要剖开整个深林。
很快,暴雨倾盆。
再次醒来时,头痛欲裂,身体仿佛与思想分离。
嬴城低低呻吟着,只觉得难受非常。
手指微曲,渐渐用力。还好——还算有知觉。
周围一片漆黑,他想睁开眼睛,却无法做到。
心中蓦地一惊,才发现眼前被人蒙上了一块软布,几乎是立刻就要去扯掉那块布,然而手却被人抓住了。
“别动,你眼睛受了点伤,要休息几日。”
太过熟悉的声音,即使现在目不能视,但嬴城也知道此刻待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
瞬间感到安心,还涌现着一股满溢的激动和欢喜。
“你还是赶来了,”嬴城摸索着和那人十指交握,他问道,“还好么?没受伤吧?”
那人低笑两声,“这话该是我问你,你还好么?”
“我没事——”嬴城也勾了勾唇,“常曦,我真是担心你。”
“公子,”位于上方的那个声音清越动听,话中笑意更甚,“你是否又将我错认了?”
脑中瞬间清醒,嬴城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甩开那只手,就想起身。
然而腿上的剧痛却又让他险些跌回床上,不过被人稳稳扶住了。
那人继续问道,“我的声音真的和他那么像吗?”
第20章:池中金鳞
这世上,声音和常曦如此相似的人,嬴城只知道一个。
青石长街,崇火节,面具下那张因机缘巧合偶然遇见的惊艳面容很轻易便勾起了回忆。
嬴城知道他是谁了。
感觉到那人的手还扶着自己的肩膀,嬴城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轻轻挪动了一下,小腿处又开始阵痛,“多谢这位公子相救。”此刻境况不明,还是保持点警惕比较好。
那人也察觉到了他疏离的动作,倒是很善解人意的放开了嬴城,说道,“客气了,任谁看见奄奄一息的伤者躺在那里,都会去尽力搭救。”
对方一开口说话,就让嬴城有种错觉,但他也清楚知道自己眼前这人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能冒昧问一句么?”修长手指在身边的褥子上试探着游移了几分,抚上冰冷墙面,嬴城薄唇微动,“我现在……身处何地?”
“沼阳村,”那人说道,“是赤渡山下的一个小村庄。”
沼阳村——
嬴城沉思着,他对北疆不是很熟,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地方,一时也无法了解准确方位。
对方复又解释道,“当时你眼睛和身上都受了伤,我就把你带回了这里。”怕嬴城不放心,他多加了一句,“我住在这。”
虽不知道这个小村庄具体坐落在哪里,但自己是从深林中滑落的,横竖应该都在附近,距离赤渡古城也许不会太远。
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感觉很不好,眼角旁一跳一跳的疼,连带着太阳穴也绷得紧紧的。
按了按前额,嬴城说道,“我的眼睛……是不是会……”
“不会失明。”那人慢声温语,仿佛可以安定人心,“碎石划伤了眼周,肿的厉害,也有血膜。不过已经上了药,只等消肿便好。”停顿一下,补充道,“只是眼角有一道伤口挺深,可能短时间无法褪掉。”
所以是要毁容了么?若被常曦看见,那就惨了。
嬴城苦笑一下,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略有些急切的问道,“公子,你有没有看见我随身带着的一个玉扣,就是系在腰间的长缀。”
对方沉吟了片刻,似在回忆,然后才答,“抱歉,我见到你的时候,并未留意到那些东西,不过你的衣服我都叠放好了,倒也没见到你说的那个玉扣。”
嬴城一时怔愣,这才察觉到身上穿的并非自己原本的长衫,不禁有些发窘。
“当时情况特殊,”那人声音丝毫不见尴尬,依旧坦然如一汪山间清泉,“多有得罪。”
“是我平白给你添了麻烦。”嬴城在心里默默抽了抽唇角,自己好歹一个楔,别人也没法占便宜啊,看看也没事。又说道,“这次真的多谢公子。”
那人打断道,“我姓池,单名一个素字,直接唤我名字便可。”
倒是挺爽快。嬴城觉得这人说话间和某些举动实在像个楔,可要是光看长相却又不太像。不过是与不是也都无所谓,笑了一下,“我姓蓟,单名一个城。你也可以直接唤我名字。”
“如此甚好,一口一个公子真让我浑身不自在。”池素说道,“我知你急着想要回去,不过还是等眼睛和腿上的伤好一点吧,到时我送你走,毕竟从这里到赤渡古城也要四五天时间。”
“四五天!?”嬴城难掩吃惊,太久了。自己落下深林,又失踪这么多天,更糟糕的是玉扣不见了,相思蛊也就没了,常曦一定会担心的要命。
“你现在着急也没用。”池素自然知道对方在烦恼什么,但却懒得给他无望的期待,“就算我现在同意你离开,只怕你也走不了。”
的确是……事实。
勉强冷静下来,嬴城也知道他没说错,自己眼睛看不见,一只腿还瘸了,只怕是走到门口都要费很大力气。
“所以——”池素好整以暇的看着沉默下来的这个人,“你先把伤养养好。有什么需要就喊我,晚上我就住在你隔壁。”
嬴城心不在焉的点头,他此刻非常忧虑。
沼阳村不是那么安全,万一胡蛮或者楚国的人寻着自己的踪迹而来,以现在这种身体状况真是想跑都跑不掉。而且,赤渡危机到底化解了没有,也无从得知。最烦闷的是,他实在害怕常曦得知自己生死不明时候的反应。
这个池素……也不知道能不能信得过。坦白说,嬴城疑虑重重——这附近好像很安静,如果真的是在乡村荒野,那么池素难道一个人住?那人气质和这种地方完全不相符。最重要的一点,从始至终,池素都没有问起自己为什么会从林间摔落,这是否太过放心了?
可现在的自己等同于一个瞎子,做什么事情都力不从心。
在养伤的这几日里,和嬴城相处最久的非池素莫属了,由于受伤的缘故,很多事都需要对方帮忙,那人倒也不嫌麻烦。
同时,嬴城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房间里永远只有自己和池素,根本不存在第三个人。但关键是:在沼阳村的这五六天里,池素几乎寸步不离,所以他们的食物和水源都是从哪里来的?
很明显,有其他人会送来这些东西,但是嬴城没法得知甚至无法察觉那人的踪迹。
山脚下的早晨,小泉叮咚,凤堇花香气淡雅,偶尔的鸟啼声点缀了旷野周遭。
随着天气转冷,并不多见的几点绿意也开始渐黄。
嬴城正和池素坐在桌边用着早膳,他吃得很慢,毕竟眼睛还没恢复。池素原本想要喂他,被嬴城果断拒绝了。
如此几次后,他便也不再坚持,随着嬴城去了。
因着两人朝夕相处,话还算投机,也已慢慢熟悉了一点。
池素的性子比起常曦,少了几分认真,多了一些玩心。没事就喜欢和嬴城开个无关大雅的小玩笑。
此刻,他见嬴城漫不经心的喝着粥,纤长手指虽握着的是木勺,却优雅平静的像握着一支玉如意。这人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让人想要使坏。
池素唇角一弯,趁着嬴城勺碗分开的片刻,大大方方的把那只碗悄无声息的拿走了。
于是嬴城勺子再落下时,只能碰到木桌而已。
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他伸手碰了碰周围,寻找着那只碗的踪迹。
池素以手掩唇遮住了笑声,接着把碗轻轻放在了嬴城偏前方的位置。
“在这里啊。”拉住对方的手,池素让嬴城碰触到碗的边缘。
“刚才明明……”不过一瞬,嬴城何等聪明,立刻反应过来,话音一转道,“池公子真是好兴致,我竟不知你这么喜欢‘照顾’伤患。”他把照顾二字特地加重了音。
池素倒也不恼,语带笑意,“蓟公子明知自己是伤患,却还要逞强,才真正让我好生‘佩服’。”
“你看你,连嘴仗都不肯吃亏,”嬴城放下手中的勺子,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人,“若现在麻烦了你,指不定以后要我怎么还回来呢。”一双凤眸虽被软布蒙住,但动作神态间风流自成,他只手支着下巴,袖口滑落的手腕光洁如玉,真是风情不减。
池素的笑声如同斡西族人佩戴的银镯,和音动人,又带着几分纯透。
他的声音总是会让嬴城不自觉的走神。
看对方不说话,池素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语气仍旧是愉悦的,“别发呆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他仔细观察着嬴城的每个表情,“明天——”故意顿了顿,一双桃花眼碎光轻晃,“你就能重见光明了——”
他从未这么渴望过眼前的世界。
软布一圈一圈被人扯落,微光仿佛凝聚成了一个温暖的太阳。那瞬间,嬴城甚至想要伸手去碰触那片光源,手指犹豫的展开,然而白色的缎布垂落在他掌心,又顺着指缝柔软的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