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酌墓
酌墓  发于:2015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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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伍越翻身仰卧床上。他清楚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才胆大地自慰两次。奇怪的是他每次自慰也没有特定的对象,有时甚至脑里没特别想起什么对象,下面就硬了,用手束着性器做活塞运动,射。他觉得人好似一道道数学题,一加一等于二,圈着性器套弄等于经验。可是,他无法欺骗自己的是 : 刚才他那一次发泄是缘于有芥子在其中的那一场梦。

他什么也不去想,至下身液体半乾成黏块,才起床,去浴室洗了个冷水澡,套上衣服,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打了个大乞嚏,出去抽张面纸用力嚊,鼻涕连着眼水浸湿了纸巾,弄得他一手黏液,抽了几张面纸才擦干净。他洗手,没有忘记要一边洗,一边唱生日快乐。

他行入厨房,煮热爸留给他的早餐 : 一窝粥、一碟芽菜豉油炒面——每天的早餐由不同人负责准备,今天轮到爸。伍越没想过吃不经翻热的食物,因为那不合规矩,若是芥子,肯定饿起来就这样吃下去,他是一个连胡子也懒得刮的人。

他坐在饭桌前食早餐,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三日前,他是不会想到三日后的自己睡到十点、自慰两次才起身,洗澡后才去食早餐,但他刚刚做了这些他前几天想也没想过的事。他是不该做这些事。他应该坐在学校跟芥子一齐上课,但事实是他已经无法这样做。于是他想,有人偷了他的生活、偷了他的时间。

是说偷走了那些生活片段? 是否找到小偷就能夺回原本的生活? 当人不得不经受巨变时,很容易联想到外力 : 必须塑造一个敌人,信有敌人的存在,坚决自己的意志,才有可能熬过难关,不然只能推开窗纵身跳下去完结一切事。

伍越也信有这样一个敌人,只是他没打算揪出对方打一顿。

他开电视看新闻。中小学第一日停课。永远有新的人感染。人连悄悄地死去的这种基本尊严也被偷走了,他们的死经过大群报道,能引起恐慌多于同情。看来好一阵子无人敢食野味。无形的人陆续偷走他想要的城池,用病毒将之据为己有。反廿三的声音好小好小,无人有空思考什么是国家机密、什么是叛国,以及什么是上面政府的敌人。大家只知道眼前的敌人叫做「沙士」。在人们心里,病毒不再是一堆无性的物体,它们是恶魔。一时间无什么人有空批评上面的做法。愈来愈多食肆老板大叹生活艰难,食客锐减,没人敢出去食饭。聪明的人不再抢购醋与板蓝根,他们买口罩与日用品。

这时家里电话响了,是某大学打来做民意调查,伍越说他没有空。隔不过十五分钟,又有电话打来,问伍越是否需要美容服务,伍越说我妈妈不需要。一小时后,当伍越伏案温习时,电话再响,他听到芥子的声音。

「喂,小五,你在做什么? 我不想放假,好闷。」

「我也不特别想放假。」

「为什么?」

「少个人跟我消磨时间。」

「哈哈,这么想念我。」

「我在温习。测验吹了,可总会有大考的,你也趁此机会温习一下。」

「我? 语文没得温,文学历史那些科目我都读得七七八八,数理科那些就由得他去。」芥子说着打了个呵欠,尾音走掉了。伍越没有接下话来,在芥子面前他有时不说太多话,因为芥子会自动填补多馀的空白。或者有时两个人聊电话,什么也不说,光捧着电话,良久其中一个人出声问另一个人「你在做什么」,另一个人用颓废的声音答,于是有了新话题。不过,像这样没有建设性的聊天不常出现,只有长假期两人无事可做,才打电话给对方,志在磨一磨时间。

有时太无聊,伍越就叫芥子上他家打机。他们去麦当奴买两三个餐,或者去KFC买一大桶鸡,就窝在伍越房里,忘记时间忘记效率,只不断地打机。有次,两个人由下午打机到夜晚,接近凌晨才疲倦地倒在床上。那晚,芥子没有回家。

16

那晚,芥子在伍家的浴室冲澡。芥子在里面洗了一半,伍越才想起芥子没有带换洗的衣服,便匆忙拿了几件自己的衣物给芥子。伍越拎着自己的内裤、T恤、短裤,叩浴室的门,芥子的手自门隙伸出来。芥子是练长跑的,一身皮肤常经日晒雨淋,形成深棕色,那是一种没有美感的颜色,比新鲜的麦穗要深色,浅色过黑炭,像用来炸过太多食物的万年油。伍越联想起芥子奔跑时的潇洒,那时芥子本来毫无美感的肤色披散着一层阳光,和着汗水,显得格外有生命力。伍越曾幻想自己是芥子额角淌下来的汗水,便能滑过他的轮廓、他下巴的胡渣、他突出的喉结、他平坦健实的胸膛……

那时,他见到芥子那条淌着水、散发着热气的手臂自他家的浴室门后伸出来,伍越在把衣服交给芥子时,还捉着芥子的手,自他的手腕摸上手肘内侧,伍越听到莲蓬头掉在地下的声音,他乘势推门而入,见到莲蓬头在地下,水柱向上狂喷,如下了一场豪雨,热气蒸得浴室里的那面镜子模糊了,无法反映出那一晚在浴室里的秘密。

如果那一晚,镜子没有失效,或许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因为他们的面目会暴露于镜子面前。可是,那晚的镜子失去了它的存在价值,无法利用真实去规限两个少年的出轨。浴室遂成了一个小小的欲望空间,容让他们身于其中嬉戏,他们想不起与现实有关的事物,连自己的样子也忘记。

宣泄。没有责任。

「别温啦。小五,你出来跟我玩。」

「玩你个头。现在什么时势,还出去。」

「你怕吗?」

「我不怕。」

那一晚从浴室出来,穿上衣服的芥子率先走入伍越房里,替伍越拿了干净的衣物。伍越洗过澡才穿上。他们睡在伍越床上。两个人,伍越让芥子用他的枕头,自己拿了个抱枕。他们盖同一条棉被。芥子侧身面向墙壁,什么也不说。伍越便也侧身,对着芥子的背,他迎上去,用自己的胸腹贴着芥子精瘦的背脊,挤在芥子的肩窝处,先是屏着气,然后捉摸芥子呼吸的节奏,跟上他的步伐,两人分享同一分吐息、同一种呼吸。在黑暗中呼吸声被放大、放大,钩出一块庞大的薄纱,抓住他、抓住他。他们注意对方的呼吸声,刻意协调,不知怎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急。

伍越与芥子捕捉了彼此。伍越未见过芥子如此沉默,便在他耳边说 :「你怕吗?」那时芥子爽快地答,他不怕。无论伍越如何逼自己去忘记,还是记得芥子平伏在床上时,两块肩胛骨随他一用劲便往外突出,好似有一双翅膀要冲破他的皮肉似的,伍越多怕芥子会飞走,他抓住芥子厚实的肩膀,他依偎在芥子的背,他的脸沿着那微凹下去的脊椎线条缓缓下去。

伍越趴在芥子身上,胸膛紧贴他的腰腹,额抵住芥子的胸口,分不清那是谁的汗水。他咬着芥子戴在胸前的玉坠 : 用一根红绳系着的小玉佛。他用牙齿磨着那块玉佛,想咬出一道痕迹。自此,芥子每次看见玉佛上的痕迹,便会想起伍越进入过他体内 ; 自此,伍越看见玉佛上的痕迹,便会想起芥子曾无助地躺在他身下。他开口要芥子咬他的肩膊,必定要咬出血来,那是为了让他第二天醒来有证据去证明前一晚的秘密。芥子到底有没有咬呢?

他反覆问芥子怕不怕、怕不怕,芥子渐渐不答他,只抓紧伍越的背部,掐得伍越很痛,但那是一种沉默的痛楚 : 他含在嘴里,不能在暗夜里释放,只有一次次在芥子体内发泄,爆炸,然后是新世界。

翌日醒来,芥子已不在伍越床上。那一阵子又是长假,隔了几日假期回到学校,芥子便又回复成那个芥子,一切也没有改变过。

那晚的事,只字不提。他怀疑芥子失了忆。伍越于是跟着他一齐失忆。有时失忆才是最好的结果,所以文学创作中有那么多忘情水、绝情花。忘情不等于无情,那只是一种生存本能。忘记是一种合理的机制,人必须放下一些,身子轻松了,才能行走更远的路。所以,伍越没有责怪芥子半分,而是默许了他的忘情。

17

正因伍越自己也忘记了,那个浴室的秘密,他已说不清是何时的事。那个浴室中的秘密是怎样一回事,他也说不出来。不知为何。也许因为现在适逢假期,伍越才从芥子的片言只语中窥见那个被他们选择忘记的秘密,但他没有提出来。然而,或者他可以提出来,因为芥子说他们穿越了 : 他们去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如先前的不同,那是否意味着先前一切不能做、没想过去做、甚至不想做的事,在这个新世界里就有机会实现了?

伍越想,有一天,他要在这个新世界逼芥子拾回那段刻意遗忘的记忆——那夜浴室里的秘密。在那一晚、那浴室、那房间里的床上,他们曾到过一个不被时间、道德、律法所约束的空间,然后在那里做着亚当被逐出伊甸园后背着夏娃去做的事,在那里做着所多玛城的人所做的事,做过之后,芥子又执起伍越的手,回到本来的世界,彷佛他们从没有到过所多玛城。

芥子说错了。他们不是最近才穿越的。在这之前,就有过一次不彻底的穿越——因为他们穿去迎的地方后,又做逃兵,拒绝承认那一次穿越。

「芥子,我好想见你。」伍越听见有人用自己的声音对芥子说了这么一句话。伍越是一个过分胆怯的人,他做出勇敢的事时,往往设想有另一个人或灵魂穿上了他的身体,代替他去做那些勇敢的事,就好似那一晚浴室里,伍越一直觉得有那么一个灵魂利用他的身体去触摸芥子的手臂、去顶开浴室门、去将芥子推上潮湿的墙壁。

或者,那是他前生的灵魂。如果人有前生、前前生、前前前生,那一个人体内便积累了无数个曾经是自己、现在又不是自己的意志。这些意志趁着今生的意志变得脆弱时,偷偷跑出来,代替脆弱的今生的自己去做出抉择。于是,伍越常常想,那些连环杀手有勇气去杀那么多人,是否因体内寄宿了他前生的灵魂? 或许那些人的前世就是皇帝,皇帝喜欢杀什么人也很,杀几多人也行,投胎到现代,仍带有这分意志,便幻想自己是世人的仲裁者,于是挑选那些「应死」之人。

「嘻! 你刚刚才说这个时势不能出来玩……」

「又系。我都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那你肯出来陪我玩吗?」

「玩什么?」

「我也不知。出来再说。今晚我在你楼下等你,八点半。日间我妈不让我出去,夜晚人少了,她才肯放我走。你能出来吗?」

「我跟我妈说声。」伍越说完就挂线了。

当晚,伍越说他想下街买罐汽水饮,伍太太倒很干脆地放他下去,她说 :「小五你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就跟你哥哥一样。」

伍越却对母亲的话下意识生起反感,某一刻他很想质问母亲,伍灵有分寸吗? 一个教弟弟自慰的人,是有怎么样的一种分寸? 一个朝早起身,想着春梦中的同性友人然后自慰了两次的伍越,又是有哪门子的分寸? 在大人脑里,是不是成绩好、让他们有面子去跟亲戚炫耀了,这就叫做有分寸?

伍越一句话也没说,强逼自己在母亲面前点一下头,就出门去了。关门时伍越用了很大力,嘭的一声近在咫尺,震耳欲聋,心里的无名火因而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微的惊惶。他是从来不将情绪写到脸上的,即便是那个长假后,回到学校时初见芥子平常依旧的笑容时,那时的伍越仍不允许自己眉皱一下。

落到楼下,芥子提着个胶袋,口罩掩盖了他口鼻,唯独是双眼笑眯眯的,很傻。芥子就坐在楼下小公园的氹氹转板上,见了伍越便朝他扬扬手,示意他过来。伍越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见到芥子头顶的发旋,他说 :「你可真够无聊。」

「你不想见我吗?」芥子朝他挤眉弄眼,伍越分明知他在开玩笑,却笑不出来,只略略别开脸,沉默。

「我们来玩游戏吧。现在这时世,父母都怕公园脏,不带孩子来玩,正好让我们霸占这里。」

「游戏?」

「未玩过吗?」

「太久没玩。」

18

芥子又笑眯着眼,眼里映着青白色的街灯,黑色的细眼珠里有一点流动的闪钻,至刚里却有柔性。灯光四周有太多飞蛾飞蚁,光穿透它们的薄翅,但瓦色的翅膀无法反射亮光,仍然,是那种不起眼的、半脏的透明。

「我们都玩过不少游戏。在游戏里我们都有一个固定的角色,」芥子说 :「比如麻鹰捉鸡仔,鸡仔永远是鸡仔,任务也只有一个,就是避过麻鹰。规则掌控一切,一个人能够做麻鹰,下一次又可以换成做鸡仔,人在游戏里好似有种固定的本份,可是细想一下,又不尽如此,而是能够来回游走于不同角色之间。我们在游戏里不会感到迷失,因为有规则可以依循,如此我们将身心交给规则,而不需要思考,所以小孩子爱玩游戏。」

「不只孩子,」伍越坐在芥子旁边,说 :「成人也玩游戏。社会根本就是一个大棋盘,潜规则其实就是游戏规则。美丽的外表、知识、技能,都是棋子的装备,金钱是一张张公仔纸,它只有在人的眼里才有价值,地球上绝大多数生物是不认识银纸的,所以它只是一种流行于人类之间的公仔纸,搜集得多或少,与人的幸福无关。最穷的人可以是最快乐。」

「别说扫兴话了,我们现在就来玩。」

芥子兴致勃勃地勾着白胶袋的耳朵,说 :「这个游戏就是叫做『穿越』。规则是先用这胶袋套着头部,」说着他就用胶袋笠着头,朝伍越伸出手,说 :「你扶着我,带我去秋千后面的长椅。」

芥子的声音隔着口罩与胶袋,听起来朦胧,伍越见到芥子身上穿着的浅橙色背心被汗湿出两大块印记,就在他背部靠近肩胛骨的位置,似翅膀的位置。他握着芥子的手腕,另一手停留在那两处水印,他与芥子的背部之间的距离很近,伍越要让他的手所散发的热度传给芥子,但就是不直接碰他。

「你背脊都是汗了。」伍越放手一下,拇指擦过芥子的掌心,液态的汗水填满指甲与皮肉间的空隙,却很快散失,不知是芥子的汗水渗入了伍越指甲下的皮肉,还是风带走了汗水,伍越低声说 :「你手也是,都是汗。」

「你不也是。」芥子将自己刚才被伍越握过的手腕往伍越的胳臂又蹭又揩,伍越感到一阵吸力产生于他与芥子间,两人经受汗水与风的洗礼,皮肤有一种汗水停留过后的黏腻,一相碰,便互相啜着对方,分开时,感到黏力的拉扯。

「到了,已经到了长椅。」

芥子听了,两手揪住垂在脖子下的胶袋耳朵,在下巴处打了个结,过了五秒再松开,他脱下胶袋,一张脸给热成猪肝红,呼吸不顺,却装出一种刚毅的神情,不苟言笑,腰背挺得毕直,四平八稳的扎起马来,交替往前挥拳,耍了一套伍越讲不出来的功夫,他不禁说 :「你在装什么? 黄飞鸿?」

然后芥子笑开了一张脸,点头如捣蒜 :「猜对了! 这游戏就是这样玩。我们刚才由一个点——一个空间,」他指向刚才二人刚才坐过的氹氹转板 :「去到另一个点,亦即是由一个时间点去到另一个时间点,由一处空间去到另一处空间。套着胶袋是代表我们处于变换之中,因而没有真实的面目。在去到另一处空间后,我们稳定了自己的状态,再摘下胶袋,胶袋后就是我们穿越过后的新面目,而我们就要猜出对方穿越成什么东西。不一定是人或历史人物,也可以是物件。在穿越时,我们不是小五,不是芥子,而是一个不知所云的东西,唯一可以掌控的是穿越后成为什么东西。」

「可是……」伍越想说,现实里他们连自己会「穿越」到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也不知道,然而一想,这只是游戏,一种可以掌握的玩意,一种可供他们忘却身分的玩意,于是他接过芥子给他的胶袋,说 :「是,我们不是伍越,不是芥子。」

19

伍越 瞅了芥子一眼,芥子没有闪躲他的眼神,于是伍越把胶袋套上自己的头,由于袋里有过芥子的汗水,故黏住了伍越露出口罩外的皮肉。他任由芥子牵起他的手,让芥子带他到原来的氹氹转板。在胶袋里他闭上眼睛,数着自己呼吸的次数,由于氧气少,每一次的呼吸比上一次要难受、要用力,他感受到生存的困难。生存是什么? 是不是拚命伸出头来,像一朵向日葵般追逐光与空气,用尽每一分力气务求多吸一口气、多看世界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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