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了,那很怪。下面都没人了,以前喜欢打波,不是因为我真的喜欢篮球,只是想下去跟一大班人玩,凑热闹。」伍越断然拒绝芥子。
「其实校长没讲过不让人打球。只是当大家都不下去打球时,无形中产生出禁令,没有人敢下去,这比校规更有效力。」芥子说完,看了伍越一眼,见伍越还是冷冷淡淡的,也叹气,打消这个念头。
到了下星期,课外活动也取消了,校长呼吁学生一放学便立刻回家,尽量不要在学校聚集。他们每天放学都可以一起走。芥子嘴馋,提议伍越到麦当奴买软雪糕吃,伍越想起软滑的香草雪糕,也动心了。两人兴冲冲买了两杯雪糕,才想起 : 戴着口罩,怎吃?
于是半脱口罩,只馀右边绳圈挂在右耳,一块口罩连着单边绳圈,随他们的步伐飘动。行人不住打量他们,指指点点,有的明明戴上口罩,还捏紧鼻梁,快速经过他们身边。他们尴尬地走到商场后楼梯,蹲在一角,吃完雪糕,戴妥口罩才继续走动。
戴上口罩,他们变回正常人,社会再度悦纳他们了。
「在街上食一杯雪糕,都搞得绑手绑脚般。」芥子忿然。
「没办法呐……没办法。」伍越学着看更老伯如歌吟的音调,拖长语尾,差在没有大叹三声奈何。
「没办法呐……」芥子似乎变得消沉起来,两手插着裤袋,低头看着地板阶砖,每行一步,脚掌便踏入方砖里,不能越出界线,使他每一步都像量度过一般精准。伍越心里一阵凄然,每一步踩在方砖间的界线,可是回望他所踏过的路,方砖仍整整齐齐镶嵌在原地,作为单位量度商场的空间。两个小孩子经过他们身边,一男一女,小女孩在方砖上跳跃,小足尖一落在方砖中间,就跳着踏上前一块砖,小男孩发出阵阵笑声,追着前方的女孩。
那是一种无法看见嘴巴的大笑,笑容的热度被阻挡,蓦地,有点苍白,有点不真实。
「芥子,这是什么时代呢?」
「未知道,还在时光隧道。」
「时光隧道……坐了很久。」
「久吗? 过了一会儿罢了。」
「我却觉得每一天都很漫长。伍灵又很少回来。」
「死囚也觉得每一天都很漫长,只求来一个痛快。」
「真的吗?」
「我胡说而已。」
「去你的。」
过了一阵,暂停的对话又开始 :
「那我们何时才知道自己去到一个目的地?」
「不知道。人在穿越后呢,就是去到新的地方,都要花上时间去辨认,找出此地与旧世界的分别,才知道自己去了一个什么时代。小五,说不定我们已经着陆了,只是未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难怪我觉得这里好陌生。」伍越顺着芥子的胡话说下去。他们分别。
伍越回到他所住的私人楼大堂,又见另一个女工清洁升降机。「叮」一声,另一部升降机到了,伍越跟一个衣着简朴却拿着LV手袋的中年女人进入同一部升降机。一排按钮被封上一层透明胶,女人用银匙戳去「12」这按钮,伍越则按下「18」——他住十八楼——但他没有用钥匙,因为他看见被女人用银匙戳过的胶套破了,按钮上多了一个小洞。伍越盯着女人,女人瞧了他一眼,冷笑,侧着脸不再望向他。女人出了升降机,伍越才无法盯着她。
12
这天,伍太太在家。她在厨房戴着胶手套洗碗——一家人分担家事,亲力亲为。她一听门声,便大声说 :「小五吗?」
「嗯,回来了,这星期连课外活动都取消了,我不用去理科学会做实验、不用去管乐团排练,芥子也不用练长跑了。」
「这也好。这时世呐,多危险,还出什么街呢……有热水,你快去洗澡,脱下来的衣服都要丢入洗衣机。」
「可以晚一点才洗吗?」
「不行,你是从外面回来的。」
伍越将书包擂上沙发,拿了家居服跟内裤,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伍越打算把书包捧回房内,开始温习做功课,却嗅到书包散发出一阵最近才开始熟悉的味道 : 漂白水。
过了三月中旬,张闻名忽然没有来上学。班上的人加以臆测,求问班主任史sir,才知道张闻名的母亲有早期沙士病徵,被隔离了,作为同住亲属的张闻名也不能上学。张闻名那两个好友陆续打电话给他,都没人听。
上普通话时,老师那永远糟糕的口音听在耳里,不显得那么难受。因为人声总比沉默好。沉默不代表无声,相反,在绝对沉默里人会感到一支很小的钻子钻着自己的耳膜,产生一种尖细的音频,使耳朵生痛,人的背感到一入莫名的重量,胸口愈压愈低,以至碰上桌面,伏起来,用双臂抱拥脆弱的自己,以感到自己活着。
大家开始减少言说「沙士」这词语。
「现在都死了多少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患病了?」「不知道。」「张闻名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那个……何时才不再这样?」「哪样?」「就现在这样。」「不知道。」「廿三条是不是真的要立法? 扫把头叶刘淑仪气势如虹呢。」「不知道。」「你说我们应该关心廿三条,还是……『那个』?」「推行一条法例,人不会死 ; 染上沙士,人好可能会死。」「谁说推出一条恶法不会导致人死去!」「你有道理,恶法能杀人。」「可是,无论是疫情或法例,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
芥子最近有点没劲,不时一个人伏在桌上发呆、打瞌睡。伍越坐在他旁边,有时看书,有时做功课。他想芥子之所以消沉,是因为他天生敏感多情,在这个前所未见的时世感到他们不察的沉重——某种宿命,于是他陷入了忧郁。伍越仍然麻木得惊人,冷静得彷似一个走过这些日子的老人家,心内波澜不兴。他想抚摸芥子的背,因为猫喜欢被主人安抚项背,或许这能使它们心情转好。但伍越没有这样做。
有时伍越觉得芥子的身影变得遥远、透明,便要拍拍芥子的头,感受他的短发刺在伍越掌心的触感,才能肯定芥子与他仍待在同一个时空里。也许他被芥子的狂想感染了,人也变傻。
后来张闻名再度上学,他已经请假四天了。同学见了他就像蚂蚁见了蜜糖,一股脑儿冲上去问候他。他眯了眯眼睛,似乎在笑,说 :「没事,虚惊一场罢了。但我妈仍在沙田那医院工作。」
此话一出,先有几个同学默不作声,技巧性退后两步,轻笑声自他们口罩底下传出来,但他们双眼分明含着惶恐。他们大概也知道眼睛藏不着真实感情,便装着拨弄头发,低头说 :「那你……你跟你家人都要小心身体,不要病了。」
只有张闻名两个死党沦流用尽力气拍他背脊一下,颇带江湖味道地大声说 :「有我们撑你。别说傻话。」
张闻名握着两个好友的手腕,用劲捏了捏,没说什么,只是垂着头,让人无法看见他的脸色。直至很久以后,张闻名中学毕业那年,都很少跟当日那群技巧性地退后两步的人说话。那两步很小,距离却很大。那两掌好轻,停在张闻名心里的时间却很久。
13
「小五,有没有想过玩密室游戏?」
「密室?」伍越一顿,很快明白芥子指的是什么。昨天私人楼的其中一座被证实成为疫区,被隔离大概也是迟早的事。如此,里面的住客便像被困入密室的动物般,却无须为了生存而挣扎——不是没有出口,而是明明见到出口,却无法逃出去,只能待在里面,等外面的人告诉他们几时可以出去。
芥子站在课室窗前,双掌贴上玻璃窗,好似囚犯透过铁窗遥望外面的美丽世界。
「不到我们想玩或者不想玩,没得选择,我们人人都在玩密室游戏了。我们正在进行自我隔离 : 第一步是戴口罩,拒绝接触另一个人的气息 ; 第二步是将自己困在家里,不与外界交流,传递信息的方法唯有新闻、网络与电话。然而没人告诉我们,何时才能够不戴上口罩出街。」伍越背靠芥子旁边的玻璃窗,斜斜打量芥子的侧脸。那水蓝色的口罩忽然无限放大,遮着芥子的脸、眼睛,以至变成一块蓝色的尸布——那种盖在死尸脸上的布。
伍越低呼一声,心里一窒。芥子飘得很远的心神被这一声惊呼拉回来,也竭力瞪大一双小眼睛,低声说 :「你怎么了?」
「哦……没事。」伍越欲言又止,还是说 :「我有种预感,好似很快就见不到你。」
「那什么意思? 你咒我会染上沙士吗?」芥子开怀大笑,说 :「我才不会,你也不会。到时候,我们穿去另一个世界就可以啦。」
「你又在疯。」伍越说 :「我是指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停课。不止我,伍灵也这样说。说起来,伍灵跟我说,他最终跟以前的女友重拾恋情,都好上了大半年,他现在才说给我听。」
「真的? 那也好。这个月过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总算有点好消息。可是,停课吗? 停课啊……」芥子没再作评论。身边同学听见了,先是沉默,一个女生说 :「停课吗……那不就不用做功课? 下星期的测验怎么办?」
「下星期全级都要测验,是不可能停课的。再者,这样一停,赶不上进度。」「然而停课与否,不是学校能决定的,权力在政府手上。」「小学怎么办? 我弟读小六了,这个月要考报分试,一旦停课,考不到报分试,会影响他升中学的事。」「你觉得升中学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这个……但是……」「别想了,这又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唉,从未试过这种状况。」
到底以后会怎样呢? 这是每人心中的疑问。原来在疾病面前,金钱、知识是那么微不足道,它们代表不了什么,它们亦拯救不了什么。
那时,人唯一的安全感来自新闻 : 主播说疫情受控制,大家有胃口食几碗饭 ; 主播说某医院传出多宗沙士案例,大家吃不下饭,连带的连食肆也冷清了许多。几乎没有人敢买新鲜鸡。没有人敢去食日本刺身。没有人敢投入股市,而一早入了股市的人又没有一个敢抽身出来。
三月廿八号,政府宣布学校停课——伍灵跟伍越的预感应验了。当晚,伍越打电话给芥子 :「你看了新闻没有?」这句话在当时是多馀的——基本上除了年纪太小的孩子外,人人都看新闻,包括那些常常被轰没常识、不关注时事的中学生。
他们为了获取最新消息,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每隔十分钟就刷新一下政府新闻网,有人每晚关注雅虎即时新闻,直至睡觉才不得不关上电脑。成年人花上一个多小时,逐字逐句地精读报章,都不是奇事。传媒报道变成人的精神食粮,人人每天张开眼,指定动作是开电视,观看早上的新闻报道。
「看了。你说中了,我们真的不能见了。现在说停课九天,天知道九天后世界会变成怎样……」
「不,是你说对 : 我们穿越了,这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新世界。」伍越语气镇定,手心都湿了一片,在灯光下看得见指缝间、掌心上一颗颗闪亮的汗珠。
「我不想要这个世界了……我想要别的世界。」芥子不禁提高音调。
「别的世界在哪里?」
芥子久久没有说话。良久,他才慢慢说 :「在我们手里。」
「芥子,你会不会怕?」
「你呢?」
那晚,伍越侧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必须用棉被紧紧卷着自己的身体,以这种被勒紧的感觉证明自己还活着。热力像一束束曲线,自体内散处向四方发散,他头晕,背脊的汗水浆着衣服,但他不肯放开棉被。人造的凉风从风扇飘来,与伍越体内的热抗衡,带来一种新的、可怕的、冷热的煎熬。
14
伍越梦见他跟芥子着陆了,环顾四周,没有丝毫变化,人还是人,香港还是香港。他问芥子这里跟之前有什么不同,芥子不答,竖起食指贴着嘴唇,面上现出一种神秘的笑容。那时,伍越便知道芥子变了,因为芥子并不会露出那一种深深埋藏着某种感情或动机的样子,他平时要笑就大笑,要不想笑就板起脸,直至有人行过来跟他说话,他才脸露微笑,而那种变换总不会令人觉察到丝毫虚伪。
他不会将「虚伪」这词套上芥子身上。芥子就是芥子。
这时,芥子伸手圈着伍越的肩,伍越感到肩上滑过一条湿冷黏滑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芥子的手臂变成一条红眼的白蛇。蛇温顺地伏在伍越肩上,一触及布料就将之腐蚀,所以伍越的皮肤才能直接感到蛇腹的冰冷。蛇与芥子的身体分离,芥子缺了一条手臂,脸上还挂着寻常的笑容。伍越不怕蛇,因那蛇本是芥子身体的一部分,他眼看蛇爬下去胸膛,破碎的衣料片片落下,蛇由他的胸膛卷着他的腰,款款来到他的胯间。伍越合上眼,想像芥子透过那蛇爱抚着他,四方八面的人却忽然冲到他们面前。他们戴着口罩,一双双眼睛如一个个黑色泥球,没有任何生物的光泽,对着伍越。伍越从他们的眼中见到自己红润的脸。
在高朝的临界点,伍越醒了,梦中的高朝顺延至现实。伍越用脸蹭着被子,舒出一声叹息,双腿夹着被子,有意无意摩擦着,下身很快又硬起来。很多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禁欲者 : 长于读书,平时不近女色,对一切向他示好的女同学太有礼貌。事实是伍越的欲念很强。他不以为这是错误,因为他知道伍灵跟他一样。
小时候他跟伍灵睡同一间房,他睡上层床,伍灵在下层。夜晚他不时听到伍灵在被窝中喘息,伍灵说那是一种又累又舒畅的行为,并在伍越面前做了一次示范。他见伍灵上身还套着T恤,光着下身,两条腿瘦长有力,大腿比他想像中要有筋肉,下体覆着稀薄的毛发,伍灵那只平时握笔或弹奏乐器的手撮着粗硬的茎身,灵活游走。而他们不觉得这是一种氵壬亵,伍灵只是教弟弟「性」这回事,而伍越也只是向哥哥学习「性」这回事。
自那以后,他们的关系没什么变化,而伍灵知道伍越学会了,就没有必要在伍越面前再做一次教学。伍越很早便懂得「性」,然而没有人从他的外表知道这件事 : 没有人会去想一个天真无邪、双眼圆滚滚的小男孩知道自慰,但人不会觉得一个四十岁的单身男人不懂得自慰。
一个人有很多张面孔,面对欲望时的那一张脸是最神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性伴侣也不会知道他自慰时的样子。伍越为了知道自己高朝时的样子,有一次特地放了一面座台镜在床上、靠近脸庞的地方,然后看着镜子自慰,可最后,他却闭上了眼睛。
欲,极私密。
刺激将欢愉放大几百倍 : 伍越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密室般的空间满足自己的性欲——欲将他与外在空间割裂起来,在他追逐欲时,他不需要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 : 比如父母工作、隔离邻居的老人在煮早饭、楼下看更在哼歌、电梯里女工在清洁、医院里病人在垂死……在空间外的人有可能做任何事,而伍越却在这空间里伏在棉被上,裤子也不脱,用膝盖顶着床垫,下体隔着几层布从摩擦中得到快慰,最后再度泄于裤子里。
伍越全身平贴着床面,急促地呼吸,渐转和缓。他在空间里取得自私的狂喜,一下子又去到空间外的地方,思索自己的身分 : 他是个好学生。一旦意识到他戴着一块平常的面具,表面上满足大家的要求,暗地里又恣意与欲共舞,达到过无数次满足,伍越觉得「自由」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回事。
不知为何,人很容易被一己的联想困着,然后要求他人达到他们的想像。例如好学生等于好成绩等于好操行等于无欲——所以像伍越伍灵这种好学生必然时时刻刻将精力花在读书或运动上,而不可以有时间处理自己的欲望。去到一个地步,甚至有人觉得他们不会自慰。
他问芥子隔多久做一次,芥子笑了笑。现在想来,那时芥子的笑容与刚才梦中的一样,他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乾皮,皮上每一条细纹也包藏了一个故事,伍越想咬破那一层皮,啜饮皮下腥甜的血水。不知为何刚才在梦中没有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