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戴着浅蓝色的口罩，如常地在台上发言——

「各位同学，今天我要宣布一个沉痛的消息……再有一位香港市民因沙士病毒离世……」

「喂喂，等阵间中文堂默书，你背好了没？」「未啊，抄了张猫纸。」「他妈的，我功课都没做完，哪记得温默书这等小事？」「你想死啊？ 敢迟交方sir的功课，你想被他斩死！」「挑！ 他有胆就真的来斩死我！」「斩呢，就斩不死你了，但他有的是方法把你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政府呼吁市民，平日尽量不要出街，更要避免往返内地。必须要戴口罩，出门前后都要用消毒洗水液洗手……」

「喂！ 你们这班死仔！ 校长在讲话！ 不准交头接耳，站直身子，对齐一点。看，这还成队伍吗？ 排得歪歪斜斜的，不是虫就是蛇……」

「……沙士的严重性实在是不容忽视的。在欧洲中世纪就留行过黑死病，夺去无数人的生命。沙士虽然难以有黑死病的规模，但我们各人在沙士面前不能轻敌，必须做好个人卫生……」

「哎！ 史sir！ 你还不是大大声声的叫我们保持安静！ 你说得这么大声，叫我们怎听清校长的训话啊？」

「你这个死仔张闻名！ 平日上堂驳嘴驳舌，答题却答到一团糟！」

「……鉴于情况严重，由明天开始，我们将暂停礼堂早会……」

「咦！！！」

听了这句话，台下惊呼震动全场，一阵死寂接过喧闹，连本身正在低头默默温习默书的芥子跟其他同学一致抬头，望着台上穿灰色西装、矮胖年老的校长。

「……故此，后日的早会将会取消。在卫生署公布最新情况之前，早会将一直暂停。但同学的上课时间与平日无异，八点零五分回到班房后聆听课室里的广播。需要作出全校宣布的师生可以在早会时间去到校长室，将宣布广播给全校人听……」

「嗳嗳，真的停早会！ 好像真的好严重！」「史sir跟其他老师怎么一点都不紧张？」「白痴，这是校政，他们都是老师，一定去过开会，早就知道。」「是啊……」「老实讲现在死了几多人？」「这我也不知，听讲好严重……」「你们看不看新闻！ 有医护人员染病了，也就是说疫症开始扩散…」「别用『疫』这个字，好可怕！」……

05

伍越跟大多数同学一样，一听到早会暂停的消消便觉得心好似被虫蚁咬着般，「企唔安坐唔落」。只是他没有出声，迳自交叉胳臂，低头沉思。每一个学生都讨厌早会，但早会暂停这件事十分严重 ： 他们上学少说也有九、十年（由小学到中三），除了会因下雨取消早会外，那早会就像墙上一块讨厌的油污，刮也刮不走的。可现在早会取消了。伍越想，疫症开始前，人心总是不安，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了。思及此，他才释怀。

「喂，小五，」排在伍越身后的芥子扯了扯伍越的衣袖，说 ：「你叫伍灵小心一点，他好歹是在前线做医生的，医院又多病菌。你啊，跟他说，他死了就没人请我吃东西、没人借钱给我买漫画！」

芥子不时上去伍越家玩。他们自小学时代就交上了朋友，当时伍灵正值中六七的年纪，常常在家，也肯跟他们一起打机，还带过他们去海洋公园玩。伍灵强调自己年轻，逼令芥子叫他的姓名，不准叫他「哥哥」，有时芥子也会唱反调，叫伍灵做「叔叔」、「伯伯」、「爷爷」、「伍太爷」……

「你还记得我哥吗？ 前几天你不是一个劲地说什么穿越不穿越的？」伍越轻轻讽刺了芥子几句。

事缘二月尾某天——就是学校勒令全校师生校工戴口罩上学的第一天——被口罩遮着他那大嘴巴的芥子鬼头鬼脑地对伍越说 ：「小五，我现在啊……穿越了！」

「什么穿越？」那时伍越心里也不太震惊。芥子想像力近乎疯子，不时有狂想。小时候看超人迪加，芥子一度说自己是超人，拿着摇控器冲入房间变身，三十秒内披着一张薄被冲出来，说自己是超人芥花子，险些没笑死伍灵。

「你没看过穿越文？」芥子失望得拉长了脸。他十分享受别人听到他的狂想时所有的反应，而伍越平时总是万年冷着脸，空空浪费一张好脸皮。

「什么是穿越？」伍越觉得自己肯关心「穿越」的定义，就算给了芥子几分薄面。

「穿越就是……你记不记得以前TVB有套电视剧，叫做《寻秦记》，是古天乐做主角的，讲一个现代香港G4保镳穿梭时空，回到战国时代，还认识了林峰饰演的秦始皇。」

「有点印象，女主角是郭羡妮？」

「就是那套。简单来讲由一个时代去到另一个时代就算是穿越，有古代穿到现代，现代穿到未来。」

「哦……那你穿越什么？」

「我穿越了！ 由昨天穿越到今天。」芥子一脸灿然，可惜口罩挡住他半张脸，神采也少了一半。伍越心情差就想看见芥子的笑脸。芥子笑的样子很傻，好似亦忠亦女干的喵喵怪，可惜芥子不胖，不然他胖胖的，那张脸就像招财猫。

伍越天生喜欢猫，讨厌狗。

那时芥子强拉伍越入学校厕所，对着其中一面大镜子，芥子脱下口罩，露出他脸上略扁的鼻子跟阔大的嘴巴，对着镜中的伍越说 ：「小五，今朝早一起身呢，我如常地梳洗，闻到厕所发出一阵不熟悉的味道，之后才想起这是漂白水的味道。一出了厕所门，一个中年女人——噢，那是我妈——就守在饭桌旁，叫我食早餐——你知道，我何曾在家食过早餐这玩意？ 我胆战心惊地吃完后，她叫我含着探热针量体温，我量了，有摄氏三十五点八度。她慎而重之地记在一张白底黑字的纸上的格仔……她赶我去换校服。出门时我想，终于出得门了，她抽着我书包，大吼『未戴口罩就返学，想死啊你！』我接过一块不似布又类似布的长方形纤维物，左右各系上一个绳圈的……」

伍越看着芥子在镜前站直，把腰板挺直到近乎可笑的地步，两手举起口罩，慢慢地盖着口鼻下巴，抽起左边的绳圈绕到左耳后，再抽起右边的绳圈绕到右耳后，按了按口罩上的硬胶条，使之贴合鼻梁线条，芥子回首凝视伍越 ：「在我对着镜子戴上口罩的那刻，我穿越了。」

「从哪里，穿越到哪里？」

「从以前的香港，穿到现在的香港。这是一个异世界，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穿越了么？」芥子抓着伍越的手腕，沉声说。

「世界有哪里不一样了？」

「世界从这一天开始不一样了。不只我，你、伍灵、老师、同学……我们整个社会的人都穿越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06

就好似芥子那天所讲般，伍越想，或者芥子今次没有疯，他是认真的——大家都穿越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事实。到大家知道，便会好似每一个由古穿今或今穿古的主角般，惊惶于自己穿越的这个事实，在原地恐慌。恐慌后，又好似每一个由古穿今或今穿古的主角般，想寻找回到过去的路。寻找后，发觉找不了，唯有落地生根。由此，他们穿越到去的新世界，随着时间变成主角所习惯的「旧世界」，离开原来世界的主角回想起原来的世界，就会觉得那个太遥远的世界成为相对的异世界——他失去了原来世界的记忆，相应地失去联系。最后，穿越了的人会忘记自己曾经作过一次或多次的穿越。

每个人都没有记忆。每个人只有当下活着的那个世界。每个人相信世界只有一个，它必然是真的。每个人成功遗忘旧世界——遗忘本身就是一种成功，这是推动人继续生存的本能。

当人遗忘穿越，那个人就已经不再穿越——他失去了某次穿越，那是失落的过去。穿越跟黑死病一样，死去了。

不过，在这一刻，芥子点醒伍越，提醒他，他们穿越，所以此刻他们还在穿越。

「我们是正在穿越，或是已经穿越？」

「可以是正在穿，也可以是穿过了。」芥子说得摇头晃脑的 ：「我自己是认为我们正在穿。事情正在改变，在向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方向改变，凡事都未尘埃落定。那些小说里总是写主角穿越时空时，要经过某条时空隧道，就像一个混沌的异空间……有看过叮当吗？ 大雄他们搭时光机时，就是身处那样一个空间，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会落到某个时空。我认为我们正在搭时光隧道，要去到目的地，才知自己穿越到哪里去。」

然后就上堂了。这几天下来，芥子一有空就旧调重提，问伍越觉得自己有没有穿越。其他同学不知道他们在玩穿越游戏，这是伍越跟芥子间的秘密。

回到现在，芥子听完伍越的讽刺后笑了笑，说 ：「没人说过穿越后便人事全非。看，我就是穿了，我身边还有你，所以还有伍灵跟其他人。只是大家都变了。改变，失去旧日的痕迹、历史，就是穿越。这与古天乐当日由现代穿到战国是一样的，看，他穿到去古代，还是找回郭羡妮，只是人面依旧，人情全非，古代的郭羡妮也不再是古天乐于现代的女朋友，而变成一个叫做琴青的古代女子。」

「那穿越后，你还是不是我朋友？」伍越握了握芥子的手腕。

「可能不再是了，也可能依然是。我们还在搭时光隧道，未去到新的目的地，都不知自己穿去哪个年代、哪个社会。」芥子甩开伍越的手，双手从后搭上伍越双肩，垂到他胸前，像一只大猫从后伏在主人背上。

「喵喵怪……」伍越不禁说了出口。其他同学一听到便笑，只有芥子如在雾里 ：「啊？ 什么？ 听不清楚。」

「哪有猫还大只过主人的？」女生娇笑，又觉得伍越的比喻实在妙。

「我这是豹子，可不是猫！」

「走开啦，你顶多就是一只加菲猫……加菲猫就够大只了，还胖过主人阿毕！」

伍越始终喜欢猫，讨厌狗。

07

回到课室上课，芥子神色正经，却将伍越给他的那盒三文治藏在书桌抽屉里，一趁老师转背写黑板就偷食，有惊无险在下课前解决一盒三文治。可惜芥子数理差的原因大概跟早餐没太大关系，不管他吃得多饱，数理科的测验还是只比合格好一点。

伍越想，如果芥子穿越，最好穿越去一个有他、又有芥子的世界，而在那个世界里的芥子有数理科学头脑，他们就能够升上同一班级了。因为伍越喜欢猫，芥子又像喵喵怪。

但在原来的世界，伍越不能够因为喜欢芥子而喜欢芥子，他只容许自己因为觉得芥子生得像喵喵怪，而去喜欢芥子。他容许自己为芥子带早餐，为的不是喜欢芥子，而是想他数理头脑好一点。他容许自己带芥子上他家玩，因为芥子说想向伍灵敲一笔零用钱去买漫画、游戏或动漫精品。

在原来的世界——芥子所讲的「旧世界」——伍越对芥子好，背后必须有合理的原因。或者伍越之所以相信穿越，就是为了脱离旧世界。

「格位桶蛇姣（各位同学好）……」这节是普通话课，那老师的口音糟糕到令人吃惊，伍越觉得自己讲得比那老师还要好。

于是课室的学生各自讨论。台上有台上人说，台下有台下人笑。

「喂喂，非典型真系好似好得人惊。现在都死了好几个人，到底死了多少个人？」「是说源头是哪里？ 什么酒店？」「你白痴，没看新闻吗？ 首宗案例是内地，听说源头是野生动物，你知啦，上面的人爱食野味，什么龙虎凤的……」「龙虎凤？」「就是食蛇、猫、鸡……」「咦！！！ 好恶心！ 猫这么可爱，怎吃得下！！」

「唉唉，如果源头真是大陆，那就惨了。」「何出此言？」「内地啊，那可是中央！ 我问你，文革那阵子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那个……」「三反五反土改鸣放大跃进，合共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那个……」「也对，消息落入中央手里，凡人要知，根本没可能。」「那我们可以怎么办？」「唯有看新闻……你知道，无知的人所感受的恐惧总是最大的，所以人们才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那又怎样？ 校长老师读到大学、硕士甚至博士毕业，还不是讲不出这股白色恐怖何时完结？ 在命运面前，在历史面前，就算是博士的学识，也及不上前人皮毛，还讲什么改变命运呢？ 多X馀！」

「哦哦哦！！！！ 你讲粗口……」「啧，又不是真的用粗口那个音！ 只是谐音！」「话说回来，如果情况再恶化，会不会搞到停课。」「停课？ 好啊！！ 爽爆了，天天窝在房里打机。而且说疫症严重嘛，叫市民尽量不要出街，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待在家，补习班也……补习班要不要上？」「你都傻的，学校都停课了，还上什么补习班？」

「真的停课就正点了！ 我每年每月每天每小时每分每秒都渴望假期这回事！」「你要死，现在是讲沙士、非典型，人人自危，不是讲玩的，这……这真的有人在死！」「管他的，反正死不到我头上来，哪有这么好彩，六合彩又不见我中！」「谁说的，你不知道吗？ 张闻名的妈妈就是在医院做护理员的，帮手执拾床单、替病人抽血的那种。伍越他哥哥还是在医院当医生的，听说是个年轻才俊……」

「晏蒸（安静）！ 桶蛇民耀用鲜伤课（同学们要用心上课）！」

伍越看了坐在隔壁的芥子，见芥子的口罩极轻微郁动着。伍越心里好笑，出其不意用力戳他的脸，好像听到骨碌一声的，芥子夸张地俯前，咳得像十级肺痨，猛指着自己喉咙。伍越才知道不妙，大概芥子被硬糖果或什么食物哽着，他用力拍打芥子的背部，直指芥子爆出一记大笑说 ：「白痴，我玩你而已！ 想我芥子道行高，哪会这么容易哽死！」

「你、你……」伍越打了芥子的肚皮一拳，真使芥子有呕吐的冲动。全班乱成一团，鸡飞狗走，教普通话的老师用他万年不正的口音，试图制止大家。

那是初开始穿越的日子。很多人仍不知道。社会上大家还是马照跑、舞照跳的，明晚有赛马，在跑马地草地跑夜马，有十一场之多 ； 学校里，纵使没了早会，学生还是照样闹、照样笑。

时光隧道里的小五与芥子还像旧世界里的小五跟芥子一样做着朋友。

08

伍越放学回家，就见到伍灵在厨房倒鲜奶。两兄弟都莫名地爱饮鲜奶，然而看清一点，伍灵是在做甜品。鲜奶布丁。

「大哥，你难得回家就在搞这种东西？」伍越绕过厨房，回自己房里放下书包。伍灵没有作声。伍越再回到厨房，见伍灵在煮热鲜奶，旁边有一碗水跟半包鱼胶粉，是用来将鲜奶凝固成布丁的。伍灵熄火，加入混了鱼胶粉的水，将液体倒入每一只小杯，才说 ：「我突然想食甜品，见家里有鲜奶又有鱼胶粉，便做这个甜品，够简单。明天就能凝成布丁了，你叫芥子明天上来吃吧，我也好久没见那小子。」

伍灵打开冰箱，蹲下来，将一只只封好保鲜纸的小杯放入冰箱。这是伍灵的心得 ： 用保鲜纸封好每杯布丁，凝固后布丁表面就表滑如镜，倒在碟上，如白雕塑般精致。伍灵完全不介意被人知道自己嗜甜的习性，还自学许多款简单的甜品。以往他老是逼伍越试食，弄得伍越小时候常常肚痛，父母还以为儿子天生肠胃弱。后来芥子上去他们家玩，伍灵开始放过弟弟，转而跟弟弟联手，拿芥子做白老鼠。幸好芥子与他名字一样，粗生粗养，怎也不会吃到肚痛，有时还赞伍灵手艺好。

时至今天，廿六岁的伍灵做甜品很少失手。这令伍越多少觉得可惜 ： 大哥的一点人味就来自他爱捉弄人的本性跟做出失败的甜品，这会令伍越感到伍灵至少不是万能机械人。现在伍灵变得更沉稳，少了捉弄他们，还掏荷包买东西给他们。伍灵目前没有女朋友，两年前他跟交往五年的女友分手，受了太大情伤，至今未再投入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