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锦+番外——药十九郎
药十九郎  发于:2015年05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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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药碗递给我,说道:“先把药给喝了。”

我接过来,侧身让他入了屋内。不等回桌旁坐下,就仰起头一口将药汁灌下了肚,苦得我直眨眼。

将空碗放在桌上时,瞥见了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一片刺喇喇的暗红,皆是方才与我在宫门口拉扯时不小心触碰到结界被灼伤的痕迹。

我心底本来消散的愧疚又缓缓爬上来,嗫嚅着声音同他道歉:“大人,方才……是小仙我不好。”

他神色一顿,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收到袖里,淡淡道:“并非什么大事,不必道歉。”

我自醒来后,在他面前表现得便不如曾经那般唯唯诺诺,恐是知道他于我好,虽然是不明就里。只是刚才无意间害他伤到,终归是过意不去,因而又拘谨起来,立在桌旁不知如何动弹。

还是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坐下,我这才坐到他对面。

他翻起倒扣在木盘中的茶盏,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我道谢接过,同他指尖相碰,一触就离。

“就晓得你不会乖乖听话,说过别喝酒,看你仍是喝了不少。”他垂着眼帘,浅啜了一口茶水。

我低声道:“好友久离,相逢不易,若没了酒,总觉得缺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若能在我面前也有那股子豪爽劲倒好。”

我一时不大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搁下茶盏,轻声道:“一句戏言,不必认真。倒是你,不是有话想问我么?”

灯罩里的烛火啪地响了一声。

我说道:“便就是小仙我先前问大人的那个问题?”

“为何要如此帮你?”他反问道。

我点点头。

火德左手把玩着茶盏,拇指轻轻抚撩着杯沿。声音不重不轻地又道:“报恩。”

我自然是没有听懂,愣愣地望着他。

他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小溯?”

火德这么一问,我暗自回忆了一番,确实想起来,我为人时先后养的那两只猫,都取名为小溯。

忽地又忆起当初和火德同在人间闲逛那次,遇上那个算命老头,火德给他的名字,便是溯字。

火德说道:“那次你于山林间救了我,彼时我正好五百岁,正厉三道天雷劫,刚承过头两道,被你发现。你自己恐怕不知,你当时将我带走,却是为我承了那第三道劫。天雷不可劈凡人,于是那劫变作为另外的形态端于你身上。你因为我,折了六十年阳寿,因病早逝。”

我不由得诧异,万万想不到当初无意救下的,竟是一只上古火麒麟神兽,还是天地间最后一只。

“可是……那不是只猫么?”我思绪混乱起来。

火德睨视了我一眼,不满道:“便只有你这般缺心眼的,才会将本正神认作猫。”

我偷偷撇了撇嘴。

这般事实当头砸下,我即刻有些懵,之前我不是没有独自猜想,全然不知是这样一场蝶化庄生。

“我本挺不过第三道天雷,是你助我渡劫,我自是得偿还这个恩情的。”火德见我愣神,便缓声同我说道,“所以你大不用觉得是你欠我,你于我恩情如山,没有你便没有我,所以我对你所做,皆是应当。”

便也就是说,我本以为他是我的债主,而事实上是我是他的债主。

过了一会我才发觉,自己似乎比起先前更加挺直了腰板,吸纳吐气间也更有底气了些。

果然当了债主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只是又深入地想了想,察觉出不妥之处,皱眉问他:“可你凭什么就认定让我成仙,便是报恩?虽说人人皆爱长生不老,也并非就表示我需要的也是这些。”

火德目光转向他处,缓缓道:“我欠你恩情太大,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报恩法子,欠你一条命,便还给你。意识到未曾也许这并非你所要时,已经无法简单收场。”

这话听起来便像是,我已经这样做了,怎么着吧。

现在的我自然是不可能拿刀一抹脖子,凛凛质问他为何只顾报恩让自己安心罔顾我的想法,何况我这千年过得滋润,神仙的身份,多少凡人做梦也得不来,人家费尽心力给了我这一切,我不可能还对着人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可是想到炳灵公那事,还是有些心闷。

情伤这事,不比伤风这类小病,一朝一夕,便能得个半好。更像大病,丝丝侵蚀身体,呼吸之间,都泛着难受。

如今让我选,我情愿当初没有遇见过宋子灼,而我之所以会遇见宋子灼,都是因为火德星君要报恩。

宋子灼,不过是第一环。所以他才能消失得彻底,消失得毫无留恋。

我却对那个幻影,念念千年。

火德看破我在想些什么,淡然道:“至于,你会对炳灵公产生情愫,我也不曾想到。”

我歪着头想了想,还是决定纠正他:“你错了,其实从头至尾,我的情爱,都是对宋子灼而已。”

火德抬起左手揉了揉额角,露出一丝疲态,很快又收了起来,神态恢复如常。

我见天色也着实不早,就开口请他早些休息。

“今日是小仙我不懂事,耽误了大人您的时间。”

他也不多做停留,我将他送出屋外,他便让我止了步,“你也早些歇息,不必再送了。”

又偏头同我道:“过两日是初得仙号的年轻仙僚们面见东华帝君的日子,你到时也一同去,届时他会命人为你们安排仙职。”

第四十三章

东华帝君是洪荒初始便存在的神灵,如今上古神族就如同火德星君这样的上古神兽一般,血脉凋零,不过比之火德,东华帝君在昆仑仙境的地位是他火德仰望不及的。他上殿面见天帝可不跪,天帝宣召他可不听,所有刚从天帝那得了封号的仙僚或新晋仙官都必须去面见他,得了他老人家诲导,方才能走马上任。

总而言之,他东华帝君在昆仑仙境就是个牛哄哄的角,说起来那炳灵公在昆仑之所以从小便得到崇高地位,有绝大部分原因是东华帝君是他大伯。

东华宫中的大殿之上,乌泱泱一片人就地正襟危坐。整座大殿内,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只有位于最前方上位宝座的东华帝君沉稳的嗓音,悠悠晃荡于殿中。

我坐在众年轻仙僚之中,面目神色同他们一样严肃认真,其实思绪早已不在此地。

千年前我刚飞升那会,也是历经过此事的。东华帝君身份尊贵,又公事繁忙,不可能一个个单独去对那些初得封号的仙僚们布道论法,于是每隔几年或几十年,年轻的仙僚都聚在这里,听东华帝君论道施教三日,算是同他打了照面,之后便可正式上任。

我毕竟不是正儿八经修仙得的仙位,遇上这种谈经论道讲法的大会,定力着实不够,坐着坐着,就听不下去了。我初飞升那会是这样,如今又来一次,还是这般状态。

这东华帝君又是个爱幼敬业的主,三日的道法大会,他愣是没有停歇,一刻不断地讲了下去。我坐在那里久了,感觉好像浑身都爬满了蝼蚁,悉悉索索的麻痒。可是周围个个都好像被木桩钉在了地面似的,纹丝不动,弄得我也不好意思瞎动弹。

我曾经在麒麟宫思过时,每日被火德拎到养心池打坐,那时还烦他烦得不行,觉得他甚是折磨人。如今想想,那会也不过是只有白日打坐,而且便是我坐在那里摸鱼偷睡,火德也争只眼闭只眼,和这场法会比起来,真是舒服得要命。

最后第三日结束时,我几乎快要泪如泉涌,从地上起来的时候,两腿酸麻无力,差点没能站起来,要是那样可就丢了大人。

后来东华帝君手下的仙君们来给我们中间的一拨人分配仙职,这回我得了个六宫之一天枢宫度厄星君手下的一介闲职,不好不坏,反正也是混混日子。

一群人有条不紊地出了东华宫,直至出宫,大家才互相客客气气地聊起来,大多就是问个虚号,道个久仰。

这时其中一位仙僚“诶”了一声,俯下头来同我们低声道:“那边莫不是来了个什么大人物?那么一大纵人左拥右簇着。”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抬头朝那方向看去。

东华宫正门前有一道河流穿过,面上搭了几座木廊供人穿行。此时我们走在其中一条木廊上,而看去的方向,正是紧挨着的另一道廊桥。

我也下意识地随着那仙僚的声音看去,一看便乐了,那被一众仙子仙鹤簇拥着的,正是三山正神炳灵公。

旁人也有认出他来的,那仙君生怕我们都不认得,赶紧对我们低语道:“可不是大人物么——那可是东华帝君他老人家的大侄儿!”

其他人将这关系在脑海中那么一理顺,立时明白了这位便是那处尊居显的三山正神炳灵公。

即刻,还不待那众星捧月的一群人走近,我身边这些仙僚们就开始望尘而拜,我处在其中,也不好做清高之姿,只得随他们一齐拱手行礼。

俯身颔首,周围的仙僚们恭敬说道:“见过正神大人。”我也跟着道了句,期间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看了看。

炳灵公透过他身旁的绰绰人影向我们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从我脸上一擦而过,我们分明不过隔着五步宽的河流,我看着他的双眼,却好似望着远山飞雪。

等他们走远了,身边一仙僚微微扯了扯我的袖口,“静北真君,你发什么呆呢?我们走罢。”

我对他一笑:“好的。”

炳灵公那一副视我陌路人的模样,我稍一揣摩,也能想到原由。要么便是他忘了我,要么便是在昆仑仙境,四周耳目众多,他不会同我这样一介小仙表现得熟谙,失他颜面。

说来,知道当初他为了在下界受罚后保留修为而将元丹放在我体内的事只有几人,这本就不是何等光彩之事,而若不是因为这事,他又怎么可能曾同我相识。所以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该是个能同我互道名号互喧寒暖的正神,这样在旁人看来才是正常。

我只是些许感叹物是人非,虽不至心伤,惘然恐怕多少还是有点的。

晚些时候又去了天枢宫一趟,度厄星君不在府内,一位管事的仙君同我大致交待了番我的公务,无外乎整理书文一类,果真是个闲职。

后来又说今日无我什么事,我也不打算久留,告了辞就回麒麟宫。

只是到了麒麟宫门前,我突然意识到,为何我还要留在麒麟宫内?

当初我被派下界守山,便住在小明山上那间小府邸内。如今我被分到天枢宫,照理来说,我的饮食起居便该在天枢宫内了,何以又回到此处?

想了一想,便决定一会朝火德星君说道清楚,毕竟我总留在麒麟宫也不是回事。

我上火德的书房找了一圈没看见他,又去主院瞧了瞧,最后还是绕到了养心池,看见他果然在这里。

他正坐在亭子里饮茶,闲情熠熠,容箜在他身旁候着,见着我便唤了一声“真君”。

火德搁下茶盏,看我杵在亭下,幽声道:“站那干嘛,过来坐。”

听闻他的话,我踏上台阶,入了亭台坐在他对面。容箜立刻为我斟了一杯茶,笑道:“容箜最近学到一种新的煮茶法,还请真君品尝品尝。”

我道了谢接过,面前的火德又淡淡问道:“三日的法会,想必于你是极煎熬的罢。”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忽然觉得不妥,赶紧又摇摇头:“能受到东华帝君的鸿教,是小仙的荣幸,不曾煎熬。”

火德“呵”地轻笑一声,些许玩味道:“得了罢。”便不再言语,弄得我有些讪讪。

转而想起正事,于是向他说道:“正神大人,您看我在您此处也叨扰太多时日,如今我得了个度厄星君手下的闲职,食宿都可以由天府宫安排,小仙实在是不好意思再继续麻烦您,因而小仙这几日便着手搬出去,感激您这么久以来的照顾,小仙无以为报,只能想到不再继续给大人您造成困扰,日后大人但凡有任何要求,小仙我上山下海以答谢大人。”

四周水雾溟溟,方才不觉,这一会儿的功夫,忽地寒气丝丝漫延上来。

火德也不接话,令我这一番真情说辞冷场得很。

“可是有哪亏待了你?”他突然问起,冷声冷语。

我赶紧说道:“哪里的事,正神大人待我是顶好。”

他拂袖而起,也不再看我一眼,淡漠扔下一句:“随你便,想走便快滚。”而后背身离去,衣袖无风翻飞,很快便出了养心池。

我还坐在原处,愣神半晌,他这态度,好似是我做错了甚。我知他向来脾气古怪,可我说的话,句句都没触犯到他。

我看向容箜,微有许无辜地问她:“他这是生气了?”

容箜开始收拾桌上的什物,冲我调皮地眨眨眼:“看来是的。”

我想到他说的那句“想走便快滚”,倏地觉得恼火:“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容箜朝我吐舌头:“真君的脑袋实在是太不灵光了!你说要走,然后我家大人他生气了,那真君你说我家大人为何生气?”

“为何?”我还是不解。

容箜急了:“唉呀,不是说了么,真君你说要走,然后我家大人他生气了,他生气当然就是因为你说要走咯!”

我有些释然地点点头,又觉得不对:“那凭什么因为我要走他就生气?”

容箜哼了一声,又笑起来,对我皱了皱鼻头:“真君您自个去问。”

第四十四章

我自然是不会去问的,如果跑到火德星君面前给他丢下一句“你凭什么生我气”,那种情形想想就觉得委实诡异。

人家既然都不客气地让我滚了,我也就不想客气了,过了今夜,我就搬到天枢宫去。

回了别院的屋子,我连灯都还没点起,房门就被人从外面哐啷哐啷地捶得震天响。

这麒麟宫内敢以这种方式敲门的也就只得一人。我无奈地暗自翻了翻白目,摸黑去开了门。

许是被他之前的话给激了,我对他的脾气也爬上来点,盯着站在门外的他不大愿意同他讲话,良久方才挤出一个假笑:“大人您有事?”

火德背着满庭月光伫在我面前,眉目隐在暗处看得不真切,倒是将戾气衬得又盛了起来,怵地我生生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一退他便往前逼近,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样什物递给我。

是一支烟杆。

“你的东西。”他看似心不在焉地轻声说道。“憋坏你了吧。”

其实我自醒来后,确实是觉得手中少了点东西,只是我晓得他火德不喜烟味,也没想过要抽。本来克制得挺好,可看到他把烟杆掏出来,我的烟瘾也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出来陪我坐会。”待我接过烟杆后,他又说道。

我这人心地良善,对人家不过分的请求一般都会答应,绝不是因为他说那话时口气虽淡可话语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于是我俩便顶着大月亮在这别院内的石桌旁坐下了。

他又掏出一方木盒,打开了推到我面前。我拿眼角一撇,看到盒中装的正是烟叶。

我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他将木盒又朝我这推得更近了些:“想抽就抽罢,我不介意。”

我便捻了些烟叶塞进烟杆的斗里,这时火德突然伸过手来,弹指为我将它们点燃。

“多谢。”我喃喃道,抬手将烟杆嘴送进嘴里,缓缓吸了一口。久违的烟草苦涩感冲入胸腔,迷惑了神经,全身都放松下来。

我悄悄瞥了眼火德,他垂首望地,忽然轻声道:“其实你住在这里便行,何苦搬来搬去,这麒麟宫空大,多个人热闹。若你觉得我麒麟宫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可以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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