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究竟是谁啊?”一个淌鼻涕的小鬼问起来。
“神仙!”木府挺了挺胸膛。
即刻四周一片稚嫩的啛啛喳喳喊骂声:“骗子!”
“骗人头发会掉光!”
“……”
木府怒不可遏地将我拉走,在凡人面前我们不好使出飞天的口诀,只得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直到甩开那群小鬼,我们才一个翻指唤来祥云,箭步跳上,木府嘴上还不屑喃道:“本仙君一身仙风道骨怎么就不像神仙了?”
待离开了那镇子几十里地,我才惊觉怀里还抱着那霜朱毛色的猫,心里一颤猛地就把他扔到了祥云端头。
木府一楞,问道:“你这是打算把他摔死?”
合着他以为我原是要将那猫扔下祥云,我挑了挑眉,还是低下身拽起那猫的后颈将他提在手中,一面同木府说道:“别闹了,把他摔死了岂不是砸我自己的饭碗。找个僻静的灵地,把他扔那,也算是为他解厄了。”
“然后你便不管他了?”木府问道。
我只觉得一阵烦躁:“本仙君没把他掐死已算不错。”
一时没注意到手上拽着的是那猫,想到昔日往事,不禁手劲使大了些,许是弄痛了他,他蹬腿挣扎了下,很快又安静地垂下四肢。
大概我若是真掐着他脖子要弄死他,他也不会有何反抗,视死如饴。
从我将这猫拽起来带离那个小镇时,内心就开始起伏不定,我觉得应当赶紧将这烫手山芋给扔了,省得心神不宁。
于是也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见脚下那片山林郁郁葱葱,略显紫气,也算得修行灵地,便对木府道:“干脆就这里吧。”
不待木府有所反应,我拎起那猫就跃下了祥云,在一片竹林中落了地,将那猫放下,对他说道:“此番我已是为你解了厄,前尘往事就当已经翻过,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为妖也罢,修仙也罢,只期望你一心走在正道上,别做伤天害理之事。”
我自觉这番话说得煞是凛然,又颇显本仙君胸怀,此事就如此了罢得了,拂袖便准备离开,哪知我刚摆出要离去的姿态,那猫竟是蹭上了我的脚边。
他也不叫唤,只是睁着一双碧瞳朝我看着,我向前挪一步,他便向前蹭一步。
我忽然感觉烦躁。
我只望活得简单随性,是故极不愿以人心来丈量世间,可仍是忍不住用鄙心去揣度这家伙为何摆出这副死心塌地要跟着我的模样。
“怎的,”我低头对他冷声说道,“如今又是想攀上我,好助你再次修道成功?”
他只是垂下脑袋,看起来甚是乖巧。我不再搭理他,径直要离开,可他却还是亦步亦趋跟着,最后我实在不耐,一个手印打在他头顶,给他施了个定身的术法。
那术法我施得轻,约莫一刻钟便可自行解开,不过足够令我摆脱他远去。
木府还在云上等我,我跃上云头,立刻说道:“去陵淮罢。”
陵淮是我同木府常逛的凡间城镇,繁华盛地,花丛锦簇,是个极好的去处。木府只是略微扫了我一眼,也不多问,直接应好。
到了陵淮,我们照例是寻了间闹市的茶楼先坐下听书,木府兴致勃勃地听着,我则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嗑瓜子。
昔日在小明山,虽说也常有仙友来访,平日里不至于寂寞,可入了夜,往往觉得无趣得很,蹲在府中小池边喂鱼发呆就可耗去半个夜晚。
后来泫泽来了,我那小府邸终于有了些别的声音,最开始的些微不适,到后来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唤“泫泽”。
那时我懒懒散散地卧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抽着闲烟,泫泽在一旁为我煮茶,我时常对他道:“泫泽呀,你不若去跟个上进些的仙君罢,跟着我前途太遥远了。”
他垂着眼睫道:“泫泽已跟了仙君,就要永远伺候仙君。”
一眉一眼,一字一词,在那时都再稀疏平常不过。
朱厌死前对我说我很好,因为我把他当作家人,实际上,对于泫泽,我又何尝没把他当作家人。
所以才无法原谅他的背叛,更无法原谅他当日真有至我于死地的心思。
只是有些东西从心底源源涌出,几乎快要抑遏不住。
心里乱七八糟想着,整场书听下来,连个大概故事是甚我都不晓得。
后来我们在城里胡乱晃荡,路过一家玉器店铺,我突然就想起我从养心池内醒来的那日,火德那支不小心被摔碎的玉簪,鬼使神差地就进了去。
等到木府疑惑地问我要买何物,我才反应过来。店铺的掌柜已经迎了上来,我想既是进来了,就看看罢,便同掌柜的问起玉簪子。掌柜的拿出七八支给我瞧,说着都是上上品。我左右瞧了瞧,说是好货倒也不假,只是再如何看,也没有哪副比不上火德被摔了的那支。
而后再想想,火德星君所用,必是昆仑仙境上的珍品,这些凡物自然比不得,便打了退堂鼓想离去,可那掌柜的热情无比,我又不好推脱,硬着头皮选了一支样式从简大方的翡翠玉簪,放下银子便走。
木府问起我是否是买给自己的,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买都买了,不如先拿给火德星君,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他若收下便好,若不收,我就留着给自己使得了。
转眼夜已降临,到了华灯初上时,木府拽了拽我衣袖,玩味地看着我问道:“你自从将那猫留在那深山老林后就六神不安,到底是要怎样?”
我咬咬牙,狠狠甩袖道:“走。”
“上哪呀?”木府跟在后面问道。
我不回他,到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招来祥云飞跃上去,木府跟着一道,见我是往回路的方向飞去,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不出半柱香功夫,我们回了先前放下那猫的山林,远远地我就瞧见那抹霜朱色,他竟仍留在之前我将他施法定住的地方。
我虽有那么点讶异,但也不太意外。
他本是恹恹地趴在地上,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愣了会就骨碌一下站了起来,仰头看着我,眼神微带怯意,又有掩不住的欣喜。
我和他四目相对定定看了良久,最终懊恼又无奈地把他一把捞起来揣在怀里,放冷了声音对他道:“此番我带你回昆仑仙境,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尽管当初朱厌是因我而死,但若不是你当时一心要取我性命,他也不至于落个元丹尽碎的下场。”
我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曾经你说过要永远伺候我,这话我是记下了的。”
木府对于我要将泫泽带在身边的反应只是挑了挑眉,看似轻描淡写,却是带了威胁意味地斜瞥了我怀中的猫一眼,而后轻笑道:“你若决定如此,我也不阻拦,反正他如今这般,想来也是再害不着你,权当你是捡了只妖兽养。只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你下榻在麒麟宫,我可不觉得火德正神会允许他踏入。”
他这么一说,我方才考虑到这个问题,只是觉得似乎不算什么大问题,横竖我又不只麒麟宫那一个去处。
回了昆仑仙境,同木府告别后行至麒麟宫门外,想着还是先进去向火德星君请示一番再说,就把泫泽放在了一边,对他说道:“你别四处乱跑,就在这待着等我,我一会再带你进去。”
看到泫泽点了头,我便踏入了大门。
在小径处正好遇上容箜,从她那知道了火德星君现下正在书房,就径直朝他的书房走去。
本来我心情尚算轻松,可越靠近他的书房,反而越忐忑起来。就好似曾经我还为人时,第一次被狐朋狗友们偷偷带着去喝花酒,忘了归家时辰,被家里的下人找着后带了回去,然后跪在父亲书房外等着他来训我。我此刻的感觉竟然和那次别无二致。
我叩了叩门,即刻火德的声音便从屋内传来了:“进来。”
我进去时,他放下手中的书册抬头望向我,面上的神情还算柔和,看来心情并不差,观察到这点让我舒心不少。
摸到袖中冰凉的什物,想起那是给他挑的玉簪,于是向前走几步到桌前,边掏出玉簪来置在桌上,嘴上边说道:“那次大人你的玉簪子碎了,小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今日去了趟凡间,无意中看到这个很是喜欢,虽然无法同您那个相提并论,但也算是小仙一番心意。”
火德露出了意外的表情,虽只有一瞬,很快他又垂下眼帘,伸手取过那翡翠玉簪,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抬起头对我勾起唇角:“多谢,我很喜欢。”
听到他说喜欢,我一时也觉得高兴,只是还没高兴多久,他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但是门外的那个东西,你别指望我会让你带进来。”
第四十七章
屋中燃着的淡香忽然变得有些刺鼻。
我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顿时微恼起来,倒不是因为火德不让泫泽进门,却是因他以为我送给他一支玉簪是为讨他欢心而后得以让我带着泫泽住进来。
一时我恨不得劈手将那支玉簪从他手中夺回来才好。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来说的就是他了。
然我沉了沉气,而后还算恭敬地向他道:“正神大人的觉察力果然不同凡响,小仙确实有意带着泫泽在身边。泫泽毕竟跟在小仙身边了许久,虽是之前背负罪孽,但也受到惩戒,念在他昔日衣不解带地伺候我那诸多年,予他一番照应想来也归得当。”
此刻火德仍是坐在桌前,我虽是处在居高临下的地势,然而在他逐渐冷然下来的眉眼前似乎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他语气平淡,声色清浅道:“你如今倒是念他昔日伺候你多年,可当初他一心想夺你体内元丹时,怎就不曾念在你数百年待他如家人?”
我忍不住腹诽敢情这位大人还挺记仇,转而又觉得不大对劲,要记仇也合该我记着,干他何事。
不禁瞥了他一眼,踟蹰了会道:“若是大人不愿我将泫泽带进麒麟宫,那我搬出去便是。”
气氛陡然冷了下来,火德半晌才缓慢地微微眯起眼,淡淡地对我道:“你威胁我?”
我瞬间感到一股无形压力,多年的奴性让我立刻拱手道:“小仙知错,小仙……诶,我怎么就威胁你了?”
片刻后我才察觉怪异,也没顾上尊卑礼仪,一转口成了质问。我不过是同他道了个事实,况且我可没那么自视甚高,还当人家拼死拼活非要我留在这里似的,谁会拿搬出去来要挟他?
火德倒是不说话了,托起手旁的茶杯正要啜饮,许是发现杯中茶水见了底,不耐地皱了皱眉,又放下茶杯。
“我不喜饲养妖兽。”好半天他缓缓道。
“小仙会尽心带着他的,不会劳烦到大人您。”我见事情似乎有回转的余地,又忙讪笑起来。
火德抬眼不轻不重地给了我一记眼神,口气还是淡:“我这儿不养吃闲饭的。”
我愣声回了句:“可我不也是个待在这里吃闲饭的么?”
“咯哒”一声,他把右手所执的书卷搁在桌上,起身从书桌后绕到我面前站着,面无表情与我对视:“于你是报恩,怎能一样。”
思量了会,我又小心翼翼地同他道:“不若这般,他如今的道行虽说尚浅,但我稍助他一把,也能化作人形。这样他便能帮着端个茶送个水,打点打点麒麟宫,若您不待见他,就让他留在我身旁做个伺候的小仙童。”
我思忖着这般他便不算是个吃闲饭的了,可火德听后面色更冷,“你若是缺人伺候,我这麒麟宫虽说人不多,但腾出一两个仙娥仙童伺候你还是可以的。”
他语气愈发缓起来,我知他这样已是在压着脾气了,一时不大敢多话,还在想着编个什么别的理由塞给他,他话音又起,打断我的思路:“孟锦里,别费那些个心思了,我直白告诉你了罢,如今本正神是困在麒麟宫内思过,若是行动自由,我早就出去把他扔到人间随便哪个深渊了,还容得了你在这里同我讲条件。”
他周身戾气一时有些盛,我暗自砸舌,还欲同他继续辩解道:“可是……”
火德一抬手,止住我的话头,“我不可能让一个曾经差点夺你性命的家伙留在你身边。”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继续道:“我同度厄星君也有些交情,你若是执意留下他,甚至为此要搬到天枢宫居住,那我只好派容箜代我去向度厄星君请示,不让那泫泽能够踏入天枢宫一步。”
听闻他的一番话,凡间有一词瞬间跳入我脑海中,那个词就是官官相护。
我终是忍不下来,皱起眉同他道:“便是他要害我,那也是我的事,再说如今他这般,害得着谁?“
他又是眯起眼看着我:“我最是厌恶你这般,当初也是,做个什么大义凛然的模样,硬要急吼吼地把元丹还给炳灵公,如今亦是,你装个什么宅心仁厚,留个祸害在身旁你很高兴是不?”
一提起当初,我就觉得被戳到痛处,本来就已是不再耐烦,此刻更是被他激起一阵反感,当即大声回他道:“当初我并非什么大义凛然,我不过是厌倦了,累得很,反正多活了一千年我又不亏,把元丹还给他又怎样?!如今我既然活下来了,自然不会上赶着找死,泫泽若仍有害我之心我也不会留下他,我即便真的有仁厚之心,朱厌之死这事上我不会原谅泫泽,但是他是不是个祸害值不值得我留他在身边我自己会判断,就因为你送了我一条命,我就非要听你在这对我指手画脚么?若是这般我不如把这条命还给你,两不相欠得个清静!”
火德忽然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朝我身后的墙上仍去,啪的一声碎片四散,也把我惊得一怔,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房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我有些后悔方才一激动口不择言,我极少有胆量对火德以下犯上,想起这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我吞咽了口唾沫,忐忑地观察我面前的火德。
火德并不看我,而是偏着头盯着房内的一个角落,双瞳深邃得怕人,眉尖残存着发怒的痕迹。
我想着或许我该先开口道声谦赔个不是,可又怕我一开口再次惹得他暴怒,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大气不敢喘。
缓了良久,他转过头来看向我,盯得我一个激灵,只见他掀了掀嘴皮,轻缓地说道:“你,骂我也好,厌恶我也罢,我不在乎,只是不要再说什么把命还给我这种话。”说着他突然笑起来,看在我眼里惊悚得很,瞪大眼防备他之后的动作。
他眼底浮上一层倦色,退后一步身体倚在桌旁,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我,似是漫不经心道:“难道非要有个宋子灼,你才想要好好活下去么?”
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宋子灼这个名字,意外之余更是对他此刻的话不明所以,这都是哪跟哪。我些微斟酌了下,简直有点如履薄冰之感,小心答道:“正神大人您这是说笑了,我飞升后不也活得好好的么,那时也没有宋子灼。”
他又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不是还有个炳灵公么,在你眼中可不就和宋子灼一般。”
这又是哪跟哪啊。
“若是早知道你会对那个宋子灼情恸如此,当初我就该亲自下界委身在你身旁,而不是让炳灵公去接触你。”火德把眼神偏开看向别处,淡淡说道。
他这番话我咀嚼许久,感觉似乎有点难以消化。
“你为人那世,那时你想要活下去,是因了宋子灼;而我当初历天雷劫时,本是抱着一死百了的心思去受的劫,后来想要活下去,则是因了你。”
我在想我本来不是来同他讲希望要把泫泽留在身边的么,何时话题扯到这么远了。且他话语中透出的那些东西重得我有些承受不起,不知所措地回了句:“小仙我……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