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锦里把他搁在软垫做成的窝中,蹲在一旁摸他脑袋,略有焦急道:“小溯,你不吃药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他又将他抱在怀中,抱起那小兽时,他不安地动了动,就不再挣扎了。
“小溯,不吃药不吃东西活不下来呢,我想要小溯活下来啊。”
他怀中的东西心中冷笑一声,他是谁,他是上古神兽,既然没有被那天雷劈得魂飞魄散,那他就死不了。凡间的药和食物要他吃下,当真是辱他身份。
那时火德星君之所以乖乖地在孟府里待着,一方面确是受了重伤,被两道天雷劈到可不是开玩笑,所以他需要时日休整;另一方面,他对这少年说不上来是恼还是感激,他觉得这少年无知地为他挡下一劫并不值当,他对活下去并无什么期待,可他偏偏被一凡人救下,这凡人每日都将他揽在怀中,温柔地告诉他,他想要他活下去。
昆仑仙境上希望他好端端地活着的人,莫不是因为他是世间最后一只火麒麟神兽,反而这个少年相要他活下去,只是单纯地想要他活下去而已。
后来他见少年实在是焦急,也不能明说自己的身份,便做了做样子,喝了几口少年捧过来的碗中的药汤,少年立刻便高兴起来,笑得暖暖的。
他抬眼看了眼那少年,尾巴无意间摆动了下。
少年趁胜追击,又用手指沾了些吃食喂到他嘴边,他顿了顿,还是伸出舌头,将食物卷到口中。
那少年几乎就要雀跃起来。
那时的火德心里忽然觉得,便是要他食人间五谷,喝凡间的药草熬出的汤药,也值得了。
番外:巫山沧海(下)
孟锦里将小溯的小窝就置于他床边,每日起床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朝床下望一望。往往他的小溯早就醒了,正懒洋洋地蹲在窝里,百无聊赖地歪着脑袋用后爪挠着耳后。发现孟锦里在看他,似乎不好意思了一下,立刻放下后腿,偏过头去避开孟锦里的目光。
这日孟锦里睡醒后,下了床,却没看见小溯。
他连衣衫都没换,蓬头垢面地在孟府里兜了四五圈都没找着。最后还被孟老爷撞了个正着,大声训斥了他一顿,让下人把他带回了寝房去洗漱更衣用早饭。
他心神不宁地过了几日,满心以为小溯不过贪玩跑了出去,肚子饿了便会回来。
哪知过了好几日,他床边的那棉布缝起来的小窝还是空的。
在之后,他突发了一场恶疾,好不容易才捡回了条命,却彻底成了个药罐子。
这样一番折腾,他也忘了小溯这事。
且说那时的火德身子早就养好了,万不用还将身形缩成那么一小团,可为了在孟锦里身旁待着,还是保持着孟锦里初见他时的形态。在孟府磨磨叽叽待了一个月有余,这段时日他和孟锦里几乎是焦不离孟,孟锦里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孟锦里歇在哪,他就蹲坐在孟锦里脚边,盘成一团。
等到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只上古神兽却是这种状态似乎不太对劲的时候,他已经有些不太想离开这少年了。
少年的眉眼他是越看越顺眼,一时都不大想回昆仑仙境。
可是不回去怎么行,他自受了天雷劫后就失踪不见,也在凡间磨蹭了太久,既然天让他活,他还得继续走下去。
黑灯瞎火的房里,他伏在沉睡的孟锦里床头望着锦里的脸庞一动不动。待天渐明,他坐直身,变换出了人形。
一身荼白衣衫,眉清眼淡,长发垂身,浑身透着股冷漠气,可此刻他面容称得上是柔和。
他又杵了半晌,最后看了看窗外天光初现,一捏手诀,从房中消失不见。
回到天宫,被左拥右簇地给送到天帝面前,天帝见着他无恙,老头子差点没喜极而泣,还特特召了天医星君来给他查看身体。
他已过了五百岁,天帝准许他回麒麟宫居住,他在麒麟宫里休整了几日,又去人间看了一回。
那时孟锦里病重在床,他隐了身形入房里看望他。少年脸色极是苍白,昏厥不醒,他趁着一旁伺候着的下人不注意,悄悄碰了碰孟锦里的额头。
这少年本不该遭此一难,此病之后,必然活不了几年,这全是因为他。
孟锦里替他挡了一道天劫,于情于理,他都该报这个恩情。
他要报恩,要活下去,也要让这个少年活下去。
最好是能够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因为他发现若有这个人相伴,往后的岁月纵然再无趣平淡,也是好的。
天医星君说,便是魂魄散了,他也有能力给救回来,世间唯有动情,无法可治。他淡淡地回了句,为何要治。
动了便是动了,既知情味,不苦不悔。
他发现自己想要变得更强大,变得更完美,能够有一天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人的面前,不觉卑微。
后来相柳氏神族后裔叛乱,他主动请缨平乱,同去的仙僚中有木府星君,期间有次木府被偷袭,差点丧命,是他一手给救了下来,从此木府便欠了他一个天大的恩情。
带着相柳氏后裔的降书归来后,天帝封他为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毕竟他的功劳有目共睹,从此昆仑仙境上少有人不服于他。
只是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报恩。
说是报恩,他却是存有私心的,他想让那人有朝一日能够留在自己身边。
他是神灵,便是命中没有不测,也有天人五衰之时,可那也比一介凡人活得来得长久许许多多。凡人想要长生者无数,或炼丹或修炼,可是成仙之路何其难走,洪荒至今,凡人得道飞升又有几人。
有一日他在天医星君那,天医老头儿眯着眼笑得意味不明,干瘪着声音道:“话说那三山正神炳灵公因灭了魔族全族,西天三佛祖说他杀戮过重,罚他下界为人六世。”
这事火德也知晓,也不理会天医星君故意卖他关子,只是默默地等着下文。
天医老儿又摇头晃脑道:“你可知,下界历劫的仙者归位后,其之前的修为都是要作废的,也就是说他炳灵公之前逾万年的修为可就这样白白没了,可惜了咯。昆仑仙境上谁不知,他炳灵公眼里没有别的,只有修为,这下可好,等他厉了劫回来,恐怕连三山正神这个仙职都该保不住了,天帝便是有意护他,也敌不过众口。”
他仍旧不知天医星君同他将这些有什么用。
天医偷看了他一眼,又气定神闲道:“不过呢,他这修为也不是保不住。只要选一凡人,日日哺以几种仙山草药,不出两三年,那凡人的体内便能融下一颗元丹,他在下界之前将元丹存于那凡人体内,那凡人死后便会飞升为仙,只是若想到时候顺利再从那人体内取出元丹而不至于令他魂飞魄散,便要花上千年去养仙魂。”
火德星君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可即便是那样,元丹早晚都要还给人家,那凡人至多不过做千年神仙,之后仍是要去轮回。”
天医老儿闷咳了两声,干干笑道:“若他有了另一颗元丹,可不就能继续当个逍遥神仙了么。”他抬眼看着火德,“仙者可以从自己的元丹中分离一部分,以法术做一个临时的元丹出来,而将它修炼成一颗真正的元丹,正好需要一千年。”
他又咳了两声:“我看你宫里的养心池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他知道自己是个冷情的人,又不如他娘亲来得温柔,那些年里孟锦里见了他,面上嘴上虽是恭敬,但他看得出来,他的眼里多少还是带着厌烦的。
天帝赐给孟锦里的仙号是静北真君,他却不大喜欢,仍旧唤他孟锦里。
曾经在他身旁时便想唤他名字,却是困于当时的身形,讲不得话。
冷声找了各种藉口在他身旁待着,知道那时他烦着自己,还是别扭着,拉不下脸表现出一丝自己对他的感情。
当门外仙鹤童子告诉他有一只朱厌妖兽堵在昆仑仙境北门外非要进来见他,说是有急事,他心下登时觉得大概是小明山出了事,着急忙慌赶过去,看到孟锦里房内躺着的炳灵公,他不用上前探气便知道炳灵公的元丹回了他自己体内,顿时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
他这千年来,将从自己元丹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置于养心池内,日日泡在那池水中打坐修行,为的不过是给孟锦里塑一颗元丹,偏偏只差几年,他孟锦里竟是如此不省心,作个什么大义凛然的样子,非要这时将元丹还给炳灵公。
明明只差几年。
他救回了孟锦里,衣衫上被他的血迹染红了半,刺眼得很,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先将他扔到养心池里去。
天医星君老头儿走得慢,他几乎是连拖带拽把天医星君给扛到了麒麟宫内,天医星君看了看,对他道:“啧,魂魄倒是没事,这池内的仙气将他魂魄给封在了体内,不过要醒来恐怕又得折腾上些时日。”
他放下了一颗心,只要还有救就行。
这之后,他仍是每天在池水中打坐,那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池底,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那人现在近在咫尺,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暖盎。
他从来都觉得喜欢上一个人这种事,甘之如饴,不苦不悔。
这期间,木府星君和司命星君都来过麒麟宫,木府蹲在池边望着水底的孟锦里不耐道:“静北啊,你说你在小明山后山埋的那坛酒我没给挖出来,就等着你醒了后自己去挖出来找我同饮。”
司命也在一旁点了点头:“我也要喝。”
还有炳灵公也来过,只是没有机会进来罢了。
容箜仙子来养心池通报时,火德正从水中的石台上站起身,哗啦一声响动,转身缓缓上了台阶。
容箜俯了俯身道:“大人,三山正神在宫外求见,说是想来看看静北真君。”
火德连眼皮都没抬,淡淡道:“让他滚。”
容箜顿了顿,便又躬身道:“容箜这就去让三山正神离开。”
“容箜,”火德唤了她一声,抬起头盯着她,“本正神说的是,让他滚。”
容箜愣住,又道:“……容箜知道了。”
她又出现炳灵公面前时,连一贯灿烂的笑容都撑不住,僵着脸对他道:“正神大人,我家大人说……让您滚。”
容箜心里喊苦,暗道大人您这是存心要折煞奴家啊。
炳灵公脸上看不出喜怒,转身便走。
孟锦里来麒麟宫思过时曾带来过一根烟杆,给火德没收了。后来孟锦里离开时也早就忘了这回事,火德便暗自留了下来。
那烟杆保存的很好,漆过的杆身泛着光泽,火德坐在亭中,往烟斗里塞了些捏碎的烟叶,弹指点燃。
他对着烟嘴吸了一口。他向来不待见烟味,更是从来就不曾吸过一口,这一口下去,立刻呛到喉咙,他咳了一声,捂住嘴,生生咽了下去。
缓了缓,吐出一口烟雾。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同谁讲话,打量着手中那柄烟杆,轻声道:“这味道又苦又涩,真不知道你为何那么喜欢。”
容箜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他,如果静北真君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他还要继续每天泡在这池水中,对着一具无望的躯体,日复一日地打坐修炼么?
他只是缓声回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是他的巫山,他是他的沧海。
从此不见云水。
第四十章(上)
我是被冻醒的。
有意识时便觉得浑身发冷得很,一个吸气,就被倒灌进鼻腔的水给呛到。我立刻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沉在水中,慌张地晃动四肢划拉起来,几个猛蹬腿后脑袋冲出水面,扑腾到一方石台前胳膊撑在台面上稳住自己,下半身还在水里泡着。
刚刚呛了好几口水,一时咳得眼冒金星,胸腔都疼起来。
缓了缓,我开始打量四周,一抬头,便看见一女子手上捧着茶托,又是惊又是喜地看着我。
“静北真君!”她低喊了一声,泪光涌入双眼,“你可算醒了!”
我仰头望着立于面前亭台中的她,顿了好半天,沙哑着声音唤了她一声:“……容箜仙子。”
她将收拾了一半的茶壶茶杯重重搁在石桌上,一边转身一边急声道:“你等等,我这就去告诉正神大人。”
我浑身乏力,差点从石台上滑下去,赶紧又往前蹭了蹭,哑着嗓子急急喊道:“稍……稍等!烦请先把我拉上去!”
容箜恍然,赶紧又回过身来几步跑下台阶,将我拉出水面。
我摊坐在石台上,一手撑着一级台阶想站起身来,奈何双臂都疲软无力,她便扶着我,将我托起来,搀着我步上台阶。
这时我才渐渐回忆起来,这里,不就是麒麟宫内的养心池么。
前事缓缓回拢,我想起我最后的一丝记忆,便是那火德星君将我扔进了这池水中。
我靠着亭柱坐着,容箜蹲在我身旁施了个术法令我浑身变得干燥,而后她欢喜笑道:“ 静北真君你在这等一会,就一会,我马上去清正神大人过来。”
说着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起身就急奔离去。
我脑中还有些含糊,只道自己当时分明就是将死之态,这会怎么又会好端端地从那池底爬了上来。
亭内有些微水气徐徐萦绕,我正迷迷怔怔地盯着水雾发呆,听闻到脚步声,便侧头看了去。
来人荼白长衫,黑发绾得随意,大概步子太急,盘起的长发大多都披散了下来,他五官仍是冷的,唯有眉眼间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一路莲花伴着火德星君的脚步遇泽开落,待他快走到亭台下时,却是顿住了脚步,仰面看着我,而后对着身后跟着他的容箜吩咐道:“快去请天医星君过来。”
容箜应了声,便快步离去。他这才登上了亭台的台阶,一步步走得缓,一反方才那副急匆匆的模样。
我随着他的身形移动着目光,脑袋还是木沉沉的,一时理不清楚他为何在这里,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正是他的地盘么。
“……正神大人。”骨子里的奴性此刻显现出来,我恭恭敬敬地唤了他一声,如果不是身体疲软,我该是笔直地站在他面前躬身拱手。
火德蹲下身来,一时无话,他显得有些局促,左看右看了会,才定睛到我的脸上。他抬手为我拨了拨耳旁的发,放柔嗓音说道:“醒了。“
我笑了笑道:“凤凰是浴火重生,您看我这算不算浴水重生?”
他皱起眉,很快又恢复成平常的神色,“你声音哑得很,少说点话。”
而后他站起身,弯腰一手从我右胳膊下穿过,“走得动么?”
我点点头,心想走不动难道你背我?我是怎么着也不敢劳驾他老人家的,于是一手被他抬着,一手撑住身后的亭柱,吃力地站起来。他搀扶着我走下亭台,我觉得被一介正神如此持扶着有些不伦不类,想要推开他,奈何他箍得紧,我又没有气力,只得作罢,忐忑地做着大爷样。
“这是去哪?”他刻意将步子放得很慢,我跟着也不算吃力,只是我发现我们仍是在麒麟宫内转悠,便问起来。
“带你去别院休息,你暂且住在这里。”他淡淡回道。
我还惦记着小明山,又问道:“那小仙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偏过脑袋看了我一眼,“回哪?”
“小明山啊。”
“你出事之后,小明山就被派了另一位仙君去守了。”
约是被那汪池水泡得糊涂了,过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心下一阵惘然。
他扶我入了一间房内,直接把我拉到床上让我躺下。“你先休息。”他轻声道。
“我怎么觉得自己才睡醒。”怎么又让我睡?不过身体确实觉得乏累,卧躺在床上才觉得好受了些。
火德在床头坐下,他发上的簪子应声滑落到地上,我撑起身来就要去捡,他把我稳住,自己弯下身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