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德闭了闭眼,缓而道:“方才抱歉,一时没能控制得住。”
我暗道亏得您那茶杯没往我身上砸。
“你把他领进来罢,先带到我这来。”他声色还是淡然,我却听出一丝疲软,忽地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歉意。
“多谢大人。”我诚心道谢。
待我将泫泽带进他书房时,散落一地的茶杯碎瓷片已经没了踪迹。火德冷眼一瞥我怀中那霜朱色的猫,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放把他放到地上。
泫泽被火德的冷然震慑地微有发抖,在我怀里蹭了半响才乖乖地落到地上。
火德弯腰将右手置在泫泽头顶,没一会,一阵红光闪过,那只霜朱色猫妖显出人形,惴惴不安地立在那里。
泫泽的人形还是那副模样,显得微有点稚嫩的脸庞,和一双极好看的碧色双瞳。
火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冷声道:“你该是明白,本正神没有丝毫欢迎你。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能站在这里是因为谁,从此往后你若安分守己,好好伺候静北真君,本正神也不会为难你。”
泫泽含身行了个深礼,声音涩然:“泫泽明白,泫泽多谢正神大人。”
我见事已定音,心里舒了口长气。
火德重又绕到书桌前坐下,朝我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罢,替我唤容箜进来。”我本来准备好的大段感谢致辞也没来得及说,只好告退,带着泫泽出了书房。
第四十八章
自我下界去为泫泽渡过一劫后,度厄星君似乎是对派我下界公干上了隐,三天两头从他书房派出文书指明要让我去凡间走一遭,内容无外乎是校戒罪福,为人消灾。有时也并非是人,精兽妖怪百物皆有可能。
只是一人下界未免无聊,木府又不可能总是闲着,而司命更是一如继往地忙得晕头转向,至于泫泽,火德命他无故不能踏出麒麟宫半步,我有次甚至想着干脆拉容箜和我一道,只是容箜虽然一脸向往,但仍是遗憾道她是负责伺候她家大人的仙子,除非是她家大人吩咐,否则她也不能离开麒麟宫。
同我一室的文官异常钦羡我时常被派往下界,说是这般还能趁机逛逛人间景。我苦笑一声,对他道:“出去玩耍这事,一个人是尝不到什么乐趣的。何况我不仅在世为人过,还曾在人间守山守了一千年,人间四季,熙攘市井,我逛得可不比现在多得多?”
撇开这些不谈,话说我每每下界遇上精兽妖物,为他们消灾解难后,这些家伙个个都想跟着我,甩也甩不掉,同当时泫泽如出一辙。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我自认为这张皮还算不错,但木府不只一次说我长着一张刻薄相,既然如此,为何似乎所有家伙都觉得本仙君很好说话,个个涌上来搏我同情。
但当他们蹭上我的腿不断撒娇,用湿润的双眼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瞧时,我确实很心动。
我带着小豹子回麒麟宫时,火德还算镇定,挑了挑眉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甩袖就走开了。后来当一只红狐扒在我腿上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回了麒麟宫时,这下火德耐心终于用尽,盯着我的脸一字一顿说得极缓:“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了,什么破烂都往回捡?”
我陪笑了两声,极是不自然。
小红狐被他的气焰吓得直抖,因他拽着我的裤腿,导致我的双腿也跟着他在抖。
火德似是很看不得我抖,厌烦地挥挥手。我知道他这便是允了,赶紧扯起小红狐按在地上给他作了一辑,小红狐被我弄得晕头转向,我生怕这边火德反悔,不等小红狐反应过来就将他拽走了。
等到我牵着一只独角鹿回到麒麟宫,火德已经懒得抬眼看我,右手随意一抬指着门外淡淡说道:“扔出去。”
我抱着小鹿尽可能地用最真挚最恭敬还带着深切哀求的声音说道:“最后一次!大人您虚怀若谷端得一副菩萨心肠就允我了罢!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火德还是那句话:“扔出去。”
最后无论我好说歹说,独角鹿还是没能留下来,我只好又牵着他逛到木府那旮旯,说是送他的寿礼,塞给了满脸莫名其妙的木府,我离开的时候他还一直牵着独角鹿杵在木耀宫门前冲我背影大喊着:“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那豹子和红狐勉强算是在麒麟宫内留了下来,火德虽是不喜欢他们,但宫内的仙子仙娥们倒是喜欢得紧,偌大麒麟宫最缺的就是生气,那些仙子们都不如火德能耐得如此寂寞,何况这两只小兽亲人可爱,最能捧得女孩子欢心。
而他们也明白这麒麟宫的正主不待见他们,每每远远地感受到火德星君的威仪朝着他们的方向行来,两个家伙立刻有多远躲多远。
其实我总觉得泫泽也是这般,只可惜他需得伺候我左右,所以每每火德来我住处,他即便是想跑也不敢,硬撑着同火德相对。
这日一早,我正要离开麒麟宫去天枢宫上工,走到大门前发现平日里零散待在宫内四处的仙子仙童们此刻都聚在门口两侧毕恭毕敬立成两排,我问起最前头的一位仙童是否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如此阵仗,那仙童朝我一拱手答道:“回真君,今日是火德正神大人思过完终,重归其职的第一日。”
我掰指一算,果然如此。星霜荏苒,时如白驹,这日子混得未免太快,我昏迷数百年后从养心池爬出来似乎还是昨日之事。
正感慨着,神思触到熟悉的仙泽,朝那地方遥看过去,火德星君正高视阔步地行来,他今日着了赤黑的正装,金色发冠盘在头顶,长发束在冠中,露出那张一贯透着傲慢的白皙脸庞,是他上殿面见天帝的一贯装束。
容箜跟在他身后,远远见着我,偷偷朝我挤了挤眼。
他走近我身前后,我垂头拱手道:“恭喜大人。”
看得出来他心情该是极好,同我讲话时嘴角竟然有微微勾起,看来便是他也不喜被困于一地太久。
他眼帘垂下给了我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缓道:“怎么还在这磨蹭,快去天枢宫。”
我就不该多事在这里等着他。
他忽然伸出手,本来似乎要拍我肩头,停顿了一下,忽然上移揉了揉我发顶。
“早点回来,在外别惹事。”火德淡淡地说了句,就向前离去。
我心底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似是窘迫,又不完全是。我抬手理了理被他弄乱的发丝,在容箜意味不明的眼神目送下也踏出了麒麟宫。
于天枢宫混过一日,回了麒麟宫,火德竟在门口杵着,发冠已被取下,墨发披肩,衣衫换上了那件绣着黑色咒印的赤色长衫。
见到我,他微一蹙眉,抱怨了句:“真晚。”
我不明所以,还没踏入麒麟宫,就被他拽上了祥云。在云头我不知所措问道:“大人,这是去哪?”
“随便转转。”他这么回道。可那方向分明就是朝着凡间去的。
我思量着火德星君估摸是这五百年给憋坏了,想来也是我的缘由,因而一时也义不容辞担起陪伴,笑道:“那大人无论想去哪转,小仙我都相陪。”
火德侧头瞥我一眼,没再回话。
我们来了一座人间城镇,在夜市中逛了逛,上酒楼买了一壶竹叶青,拐到一处无人巷里,他又问起我:“你可知有何地景致不凡?”
说起不凡景致,那昆仑仙境可是日日俱拥不凡之景,压下心底这番腹诽,我回他道:“这附近倒是有处山林,林中深处有一湖,湖光山色相映相辉,倒也美如画卷,不过小仙也只是白日路过,不晓得夜晚是如何一番景象。”
火德星君大手一挥,招来祥云,“就去那罢。”
人间方才经历过一场瑞雪,银装大地映衬着月光,视野倒也明亮,那山林深处的湖面结了冰,寒气上冒,我察觉到一丝冷,火德先我一步,不声不响地开了一道仙障。
我俩正对湖面席地而坐,冬季里山林中的野兽不多,夜里更是万籁俱寂。星月披肩,雪地为席,天地只得我二人,一时我不由生出一缕豪迈之感。
火德斟了一杯酒递给我,我连忙接过来,直接一口饮下。火德喝酒时也只是小口啜饮,如同品茶,我两三杯进肚后,他那杯盏我就没见添过酒。
我有些不堪忍受这种静谧,搜肠刮肚想找些话语同他聊起,过了会我终于发觉,我和他之间似乎实在是没有什么话题可聊。
“孟锦里,”他突然讲话,我愣了愣神,看着他。他继续道:“在你心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一时语塞,只能木然答道:“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火德歪头看了我很久,忽然浅浅笑了:“假话也不会挑更好听的讲。”
我正在脑中搜罗词句想要讲出更好听的假话给他听,他渐渐凑近我,越来越近,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往后退一点,还在犹豫,他就吻了上来。
我吓得屏息。
想来也不是没和他嘴对嘴过,那时他把我从土蝼和泫泽手上救下来扛着我赶回昆仑仙境时,路上也是同我双唇相对,可那只是为了给我渡仙气。
这个就太不一样了。
唇挨着唇碰触了一会,他伸出舌尖,在我唇上舔了一下就离开了。
全程我俩都是大眼瞪小眼。
“宋子灼有这样亲过你么?”他低声问道。
“没有,”我全凭下意识地答他,“但我这样亲过他。”
他忽然抬起右手绕到我脑后,将我脑袋狠狠按到他面前,粗暴地吻了上来。
第四十九章
所谓天地疮痍,辰星尽碎,怒海沉舟,山河崩裂,我想大致都能用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
我很想问问火德星君,莫非是他被困麒麟宫内太久,刑满释放欢喜无度,一时刺激过甚无处发泄。可是我这张嘴正被面前这家伙给玩命似地堵得严实,想问问不出,拿手推他,反被他钳住,挣扎到最后,我只有翻白眼的份。
许是对我的白眼实在是看不过去,火德猛地放开我,狠狠瞪了我一眼:“就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我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这个动作惹得火德蹙起眉头,我也顾不上他,口齿不清地问道:“不是,你这……你到底想干嘛?”
火德倒来了劲,全无丝毫愧意,反倒是坐直了身垂眸缓声质问我:“你说呢?”
我眼观鼻,鼻观心反问他道:“我说什么?”
他浅声平淡道:“你说我想干嘛?”
我直言道:“我怎么知道你想干嘛!”
他抬眼把我一扫,我给他眼神里莫明的光芒给激得一抖,果然,下一刻他突然就一把把我拽近欺身又吻了上来。
人间的脏话怎么骂来着?我实在是为仙太久,连如何骂人也给忘了。
吻过后他拉开距离,仪态端正得如同身在天宫大殿之上。他深看了我一眼:“现在还知不知道我想干嘛?”
我依旧翻了一个大白眼:“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见他作势又要亲上来,我赶紧摆手说道:“不是那啥……你别急嘛,我知道了!”
他停下动作,闲情熠熠地盯着我等我答案。
我揣测几番,拿眼角观察他的神色,忽然发现他用来绾发的玉簪正是我之前从凡间买来送给他的,心里一激灵,小心翼翼答道:“你……钟意我?”
火德甚是满意地勾起嘴角淡笑,抬手揉了揉我脑袋:“你这千把年总算是没白活。”
我霎时傻眼。
回想一番先前那诸多年火德的行径,越想越是心怂,将他的行径一点一滴汇聚起来,似乎他于我的情感,也不是那么无从考据,而很多于之前我不大能理解的事情,也都变得能够理解了。
原来所有因由,一个情字足以解释。
谁说我这千把年没白活,分明就是生生给白活了。
思索许久,我又嗫嚅道:“大人,那个,小仙我是男子。”
火德微微眯起眼:“难道宋子灼就是位女子?你既然能够喜欢其他男子,我为何就不能钟情你?”
我见火德这般镇定淡然,看来定不是如我此番这般尴尬,想着如今还住在他那处,往后日日相对,还不定是个什么场面。
况且我仍是不大明白,我孟锦里何德何能,招来这么一只上古神兽的欢喜,这么想来,许是真该好好乐上一番。
左右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便随口咕哝了句:“合着您之前所谓报恩不过是个幌子。”
火德略带傲气地嗯了一声,他这副供认不讳的态度立时让我觉着自己心内如麻手足无措神思慌乱都太不值当,于是也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垂首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状似无谓地说道:“小仙忽然觉得困顿得很,不知可否回去歇息?”
“好。”火德轻应了声,率先起了身来,而后弯腰伸过手来拽过我的手把我一把给拉了起来。我本是没在意这点小事,只是当他唤来了祥云,我们在云头上行了一路,眼见都过了昆仑仙境北门瞅着就要到麒麟宫了,火德拽着我的手仍旧没有松开。
我辛苦忍了一路,忍到手心直冒汗,最后觉着自己手指头都开始抽抽了,只好对他苦笑道:“大人,您将手放一放可好?”
火德歪过脑袋给了我一记不轻不重的眼神,倒是无异议地放开了手,我心里一松,足下即刻就生了风,哧溜逃回了我所住的那间别院。
本仙君并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没出息,奈何下意识里就只想逃开。火德星君这家伙,于我来说向来都是打不得骂不得,捧不由我来捧,摔也伦不上我来摔。即便到了现在我偶尔也还是会厌烦他的管教,但更感激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以为日后便是一直这般跟在他身后混混日子捞个虚名,时日就这样平平缓缓地流淌过去,天人即便有五衰也离得太遥远,所以岁月会漫长到我最终忆不起过去。
许是嫌这般日子实在无聊过甚,谁晓得火德竟然还有这么一出,一声不坑地便招呼上来,一时半刻我还是无法消化得了。
后来过了几日我溜到木耀宫去同木府讲起这事,本意是想让他也同我一起惊上一惊,不想木府只是摸了摸光秃下巴,心不在焉道:“这般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嘛。”
而正好同在木耀宫的司命听到后只是微微点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道:“静北,该你翻牌了。”
他们如此淡定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仙面尽失,我很是气愤地一边翻着面前的牌一边对他们嚷嚷道:“你们就不觉得简直犹若晴天霹雳么?一个同你朝夕相处的人,譬如说我,突然告诉你我欢喜你,你是个什么感觉?”我对着木府道。
木府怪里怪气地尖声道:“可不敢胡说,要是让火德正神听见了,非活吞了我不可!”
心境会影响牌运,我连输几大把,灰溜溜地又蹿回了麒麟宫,老远见着容箜端着细碎步子捧着茶托,便站在原地等她过来,容箜走近了瞧见我,盈盈一笑:“真君今日可是得了闲,似乎没有去天枢宫罢?”
我答道:“度厄星君放我两日小假,我便四处转悠转悠。”我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茶托,发现盛了两盏茶杯,“可是有客?”
容箜点了点头,故作神秘地同我道:“大贵客。”
“有多贵?”我也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配合她。
容箜压低声音,笑着一字一顿对我道:“六——皇——子,贵不贵?”
我“吓”了一声,“贵,好贵。”
我俩相视一笑,我便告了辞,不再打扰她。看来火德这几日忙得很,无怪自那晚后,我也没再见着他的面。
这样也好,趁着这个时候平复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