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薛晓云本就是神裔,于情于理,李承延都可以娶他的。”
“那他为何最终又与苏大哥成了亲?”
“因为薛晓云死了。”
沈沉璧的表情一下变得凝重起来,
“在李承延和苏大哥即将成亲的时候,突然就传来了薛晓云的死讯。”
“他是怎么死的?”段明幽知道,这很可能就是苏鸿睿悲剧的源头了。
“自杀。薛晓云离奇失踪三天后,四处搜寻的侍卫在凤栖山的一处绝壁上,发现了薛晓云被树枝刮下的衣服碎片和他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
“虽然仅凭一块碎布,并不能肯定薛晓云就真的葬身崖底。可从那时起,薛晓云的确人间蒸发了般,再也没出现过。”
“说不通啊……”
段明幽摸着下巴,皱眉道,
“李承延已经登基为帝,即使他有非娶苏大哥不可的理由,也不必与薛晓云分开啊……”
不仅不必分开,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给予薛晓云仅次于苏鸿睿的地位与荣耀。
“对,薛晓云根本没有自杀的理由。”
如此明显的道理,李承延又怎会看不通透?
挂在悬崖边的属于薛晓云的衣服和玉佩,也不过证明薛晓云很可能死在了那里。可他到底是自杀还是被人逼着跳崖,又怎么说得清楚?
而薛晓云一死,对谁最有利呢?
“即便这样,李承延也不能认定就是苏大哥下的手啊。”段明幽气愤不过,李承延怎么只凭臆测,就认定了苏鸿睿是凶手。
“不,李承延并没一点线索都没找到。他派出许多暗卫去调查薛晓云失踪之前,究竟见过哪些人。而暗卫递回的名单里,有苏大哥的名字……”
沈沉璧知道,要是换作他,也会疑心到苏鸿睿身上。除去苏鸿睿,那些薛晓云接触的人,都没有导致他死亡的可能性。
“所以李承延才认定是苏大哥杀了薛晓云。”沈沉璧说完,便沉默了。
段明幽也没有再接话。
两人默默对坐着,心中却是千回百转,激荡不已。
他们不知道,李承延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薛晓云尸骨未寒之际,就与苏鸿睿成亲的。而他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一步步将苏鸿睿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
世间万事,黑白分明,唯情爱,难言对错。
夜色渐转深沉。
朝阳殿内,李承延仍睁着双眼躺在床上,青白的脸颊漫起不正常的潮红,眼里却闪烁着莫名兴奋的光亮。
元喜跪在床边,一边放下纱帐,一边轻声提醒他道,
“陛下,太后娘娘连日来一直派人传口谕,今日已经传了五回了。娘娘她实在担心皇上的龙体,皇上何不……”
“担心我?”
李承延讽刺地笑出声道,
“她也会担心我么?”
“皇上真是错怪娘娘,太后娘娘乃皇上生母,她自是时刻都心系皇上的。”
元喜见李承延神色有异,连忙跪到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劝道。
“时刻心系着朕?”
李承延勾起唇笑了,
“连朕的婚姻大事,她都要紧紧篡在手里。的确是时刻心系着朕。”
“皇上,今日奴婢听来传口谕的宫女讲,太后娘娘自入夏以来,便凤体违和,汤药一直没断过,却总不见好。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娘娘的年纪也大了,你们毕竟是母子,她爱你的心总不会错。皇上好歹去见见她罢。”
元喜说得情真意切,李承延硬起的心肠也难免触动一下。
仔细想想,他的确很久没见过她了。
从苏鸿睿死的那天起,他把她也驱逐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这一晃,就二十三年了。
她应该……老了吧……
第77章:龃龉
李承延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宜凤殿是什么时候了。
倏忽之间,宜凤殿外苍翠的松柏已经长得很高了,殿外的宫女也换成了陌生的面孔。唯有随侍太后左右的女官蔻容没换。虽然没换,可也添了几分沧桑颜色,早不如多年前貌美多姿。
即便是太后本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并未让她得到时间过分的厚待。李承延在院中的树荫下看到她时,她正垂着眼看书,精致的五官美丽如昔,额头眼角却多了几丝细纹,如云黑发间几根银丝若隐若现。连她最爱的颜色明亮的衣裙也换成了素净简约的样式。
李承延缓缓走至她跟前,被阳光拉长的影子投射到石桌上,惊动了她。太后抬眼看过来,淡然的脸上慢慢浮起笑容。
她还是这样。
从不会让人看出她真实的心情。
“儿臣给母后请安。”李承延撩起披风行礼。
太后放下手里的书,发出一声感慨,
“皇上已经很多年没叫哀家母后了。”
何止没有叫过,准确说来,他已经很多年不肯来见她了。
“哀家听说皇上病了,找人通传过很多次,皇上却不愿见哀家,怎地今日又亲自来了?”
待李承延在身旁落座,太后转向他,不紧不慢地问,语气平静柔和,不带半点埋怨。
“近日病容憔悴,实在不想令母后忧心。所幸今日好转了些,于是来看看母后。”
李承延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他不愿见她的理由,彼此都心知肚明,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扮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哀家知道皇上孝顺。”
太后伸过手,在李承延冰冷的手上拍了拍,李承延微愣一下,如此炎热的下午,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在他闪神之际,太后已抽回手,回身朝身后的人吩咐道,
“蔻容,去给皇上沏壶清热祛暑的花茶来。”
蔻容弯腰道一声是,就利落地转身退下。走经守在小道两旁的太监宫女时,低声将他们也一并斥退了。
李承延当然看出她并不是真的下去沏茶,转而好奇起太后究竟要同他说什么“体己话”。
“承延,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怨我。”
外人尽数遣走,太后不再守着虚礼,仍如幼时般直呼李承延的名字。
李承延敛着眉眼不吭声,虽然正如太后所言,他一直怨她,但毕竟她与他是骨肉至亲,再多的积怨,也不好直接撕破脸。
“那件事,我以为你会难过一阵子,或许更久一点,但我没想到,你记在心里整整七年。若不是因为鸿睿,你对我,恐怕就不止怨了吧?”
太后的眼中闪烁着歉意,却不知是对李承延,还是对替她承受李承延恨意的苏鸿睿。
“那是因为母后低估了我与晓云的感情。”
虽然早已时过境迁,李承延的情绪还是有几分激动。
年少时的爱恋最是单纯,也最为深刻。
即使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觉中爱上了苏鸿睿。可对薛晓云的怀念与歉疚,却像潜伏在阴暗角落里伺机而动的蛇,稍不注意,就悄无声息地将他紧紧缠住,挣脱不得。
太后却并不体谅李承延的心情,甚至用不该有的冷淡语气回道,
“我的确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至于薛晓云……我并未错估他。”
李承延悲戚的表情因为她的话,一瞬变得狰狞。他拍着桌子一下站起来,指着太后愤然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晓云他都以死明志了,你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冤枉他!”
火气一撒完,李承延因愤怒而积蓄的力气也瞬间散去,可他仍然虚张声势地撑着石桌和太后对峙。
太后不露一丝怯色,平静地道,
“承延,这些年来,我一直瞒了你一件事。”
李承延半是惊讶半是不解望向她。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曾私下召见过薛晓云。”太后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什么时候?”李承延的眼里陡然多了几分警惕。
“就在你和鸿睿相识不久。”
又提到苏鸿睿,太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鸿睿是个好孩子,知书识礼,温柔体贴,又有无数军功在身。他配你绰绰有余,可你却偏偏钟情于你没有半分助益的薛晓云。”
“薛晓云的确模样乖巧,嘴甜讨喜,可他哪里有和你共担天下大任的能耐与魄力?我本来也想,要是你真心喜欢他,封他为男妃也不是不行。可是……”
见到李承延眼里的水光,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其实也知道的,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他聪明与否,家世如何的。可李承延不是普通人,他贵为天子,必须负担起整个云泽的兴衰存亡,他的另一半,也必须毫不逊色于他。
而这样的人,她找到了。
就是苏鸿睿。
她年少时最爱的男子和她哥哥的长子。
她揭开自己的伤口,就是为了唤起苏简的愧疚,利用他手里的权势帮助承延顺利继位。
苏简果然做到了。
并且还同意了将苏鸿睿许给承延。
可是他有一个要求,李承延既得苏鸿睿,便不能再娶他人。
苏简的要求,对一个可以坐拥三千佳丽的帝王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可她仍然接受了。
那个时候太子叛乱被诛,先帝猝然离世,朝政又由太后把持,即使按云泽祖制,皇位应由身为二皇子的承延顺位继承。可太后一心拥立三皇子,自己在宫中只占着贵妃虚位,并没有可以依靠的强大后家。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放下多年的骄傲与坚持,去求苏简帮忙。
于情于势,她自不忍亏待苏鸿睿。
所以她秘密召见了薛晓云。
呵,薛晓云,的确是个活泼伶俐,甚至带几分童稚天真的清秀少年。他与承延内敛沉默的性子完全相左,可她知道,越是这样,他对承延的吸引力也就最大。
人往往都对自己没有的东西趋之如骛。
她也有片刻心软,不忍见李承延失望神伤的表情。
可是薛晓云却先令她失望了。
她不过带着薛晓云去宫里刑囚犯人的牢房看了看,再假意威胁,薛晓云就病倒了。
他是被那些血淋淋的残忍场面吓病的。
而自己威胁他,若不离开承延,便落得此等下场。
“然后他就不肯见你了。”
太后讽刺地笑笑,她本以为自己要豁出命去求苏简,才能让他同意李承延娶薛晓云为侧妃。可她稍稍一试探,薛晓云就不敢再待在李承延身边了。
“那时晓云……不过十六岁,他会害怕……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可这句通情达理的解释,却没让李承延郁郁的心情好转一些。
对薛晓云的反应,他的确有些失望。他那时爱他逾命,便直觉他也应当如此。然而,薛晓云退缩了。
那时对于薛晓云毫无征兆的躲避,他很是纳闷。直到他派去薛府的暗卫回报,薛晓云曾见过苏鸿睿,他便以为是苏鸿睿对他说了什么威胁的话。他甚至为此对苏鸿睿发了一通脾气。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薛晓云的反常举动,竟是太后造成的。
“我怨你,是因为你明知我心系晓云,却枉顾我的意愿,迫我娶苏鸿睿。却不想……你竟这样威胁过他……”
李承延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坐下去。
他突然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想下去了。
万一……晓云的自杀并不是由苏鸿睿造成的,那亲手杀死苏鸿睿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承延,我听人说起薛晓云这个人。”
与苏鸿睿相识不久后,他带了苏鸿睿爱吃的点心去镇远将军府看他。那时,他碍于局势,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可每次交谈,苏鸿睿都推心置腹,从不隐瞒,也不敷衍。
就像他听说了薛晓云的事,就直接向他求证。
而他,不管怎么沉稳老练,终归是少年心性,一时没按捺住,告诉他晓云是自己一同长大的好友。
“那你们的感情肯定很好,承延你一定很喜欢他吧?”
这句话,苏鸿睿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
他不知道眼睛会泄露秘密,对他那句“承延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只觉得莫名其妙,却没有仔细想过他说的帮忙,究竟是帮什么忙?
“他……早就知道晓云的事?”鬼使神差地,李承延突然冒出一句。
太后看他一眼,慢慢牵着嘴角,露出一抹怅然笑意。
“鸿睿他……一早就知道的。做母亲的,哪有不偏心的?虽然我也希望你能接受鸿睿,但终究不忍你为了薛晓云伤心难过。于是绕过苏简将军,向鸿睿提了薛晓云的事……”
“他怎么说的?”李承延心中一紧,忍不住问道。
“他说……他并不介意。”
太后说完,叹道,
“承延,鸿睿他真的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你实在……负他良多。”
“可晓云……确是在见过他之后才跳崖的……”
李承延的口气已经不那么确定了,他茫然无措地看着前方,耳边突兀地响起苏鸿睿的声音。
“承延,薛公子的事……我很抱歉……”
害死晓云的人,是你吧?
一定是你吧?
否则,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心中不期然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李承延只觉腹内血气翻涌,口中立时漫起一股腥甜。他慌乱地捂住嘴,殷红的血从他指间的缝隙中漫溢而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很快就连成一片。
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不知是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
“承延!”
太后惊呼一声,倾身托住李承延往后倒去的身体。
李承延似有所觉地看她一眼,忽然双目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第78章:百果节
沈沉璧才清闲了几日,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皇上自见过太后以后,原本就不大好的身体更是迅速地颓败下去,一连几日卧病在床,不思饮食,拒服汤药,谁求见都不理,更不用说处理政事。朝中大小事务都得由他这个宰相担着。
本来以沈沉璧的才干,处理起政务来倒是游刃有余。可偏偏东夷国君这时候携着皇后皇子来访云泽。
东夷国是云泽的盟国,位于云泽边境以东,与西夷国隔着一条宽广的大河。虽然和西夷一样以游牧为主,却有着丰茂的水草和肥沃的土壤,比起土壤贫瘠的西夷,不知富有繁盛多少。
云泽开国之初,东夷国也渐渐形成。东夷国君年少时曾在云泽游学,非常喜爱云泽的风土人情,继位以后,便与云泽缔结盟约,每隔几年就会派出一批官宦子弟来云泽游历。
而这一次,却是东夷国君亲自来访。
基于两国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沈沉璧当然不敢怠慢。赶紧将消息呈递给皇上,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欢迎事宜。
“……璧……沉璧……沉璧哥哥……”
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沈沉璧睁开酸涩的眼睛,就见韩青树站在床边,眼眶红红的,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
“青树,怎么了?”
沈沉璧再顾不得疲软的筋骨,强自撑坐起身,拉过韩青树问道。
“沉璧哥哥……”
韩青树顺势窝进他怀里,用委屈至极的口吻道,
“我已经好多天没见过沉璧哥哥了……”
沈沉璧摸摸他的脸,耐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