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少爷无话可说,他也想走,廖晓白拉住他道:“你别走了,你留下来守着,我浑身都没力量了,闲事也管够了,我先回旅馆了。”
言罢,他和陈十七打了个招呼,从柜台里抄起把油纸伞,抓了一大把花生米,边吃边往外走去。陈十七没多久也离开了茶室,大厅里就剩下蓝婶和高少爷,蓝婶负责给傅白玉打下手,高少爷本也想参与参与,结果他笨手笨脚什么都干不了,只好伸长了脖子干看着。到了后半夜,傅白玉忙活完,蓝婶找来一床被子给白鸦盖上,由她陪着傅白玉回旅馆去,临行前傅白玉叮嘱高少爷道:“你看着点他,他要是醒了,想走就让他走,不用特意拦着。”
高少爷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觉得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傅白玉看他傻傻站着,又说:“你别琢磨了,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艳阳天也是这么个意思。”
高少爷这才点头答应下来,送走傅白玉和蓝婶,茶室里的座钟恰敲了四下,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四点。这高少爷却一点都不困,精力旺盛,跳上张白鸦身边的木桌,盘腿坐下,托腮看着白鸦,他一个人犯嘀咕,道:“你是周白清吧?你说这脸长得一模一样,就是这头发,看着怎么和古惑仔似的,诶周大哥,我和你说啊,已经有一年没开车了,酒也不喝了,我吧……还给自己想了个绰号,你说人外国不都有什么侠什么侠么,我觉得我别的干不好,这事我能干干,我绰号是那什么……”
高少爷顿了会儿,自己偷偷笑了下,眼神斜向别处,一手捂着嘴正准备报出自己名号,眼里却看到艳阳天从厨房里走出来。高少爷赶紧跳下桌子跑去扶他,艳阳天脾气大,被人扶着还不高兴,甩开他道:“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你回旅馆。”
高少爷道:“啊?就剩您一人,恐怕不行吧……”
艳阳天道:“不行什么?你走。”
他指指门口,高少爷还在犹豫,说道:“那要是那个三老板又回来……万一周大哥醒了,以为您是坏人,要和您过招,我……”
艳阳天哪管他有什么好理由坏理由,塞给他一把伞就把他推出了门。赶走了高少爷,艳阳天在门口站了会儿,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打火机和烟盒,给自己点了根烟。他坐在柜台里抽烟,泡了杯浓茶,白鸦的呼吸声轻而均匀,艳阳天撑着脑袋听了会儿,这才转过头,向他投去一瞥。
白鸦沉沉睡着,艳阳天把靠背椅拖到外面,在他身旁坐下。他斜着身子抽烟,时不时看一眼白鸦,眼神里看不出有太大的兴致,他似乎生来缺少兴致勃勃,生机盎然的气质,总也学不会,总也学不来。艳阳天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他动作很轻,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垂手站着,那双冷傲的眼睛也同样垂了下来。白鸦脸色苍白,眼底留有些微青色的阴影,他脖子上沾到了两三点泥污,头发倒是干了,只是也沾到了脏污,看着不怎么干净。艳阳天一声不响地将他看了好几遍,他把烟送到嘴边,缓缓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本要垂落,却僵在了半空中,不知怎么突然抖得特别厉害。艳阳天的嘴唇上下嗫嚅了两下,似是有话要说,而千头万绪又无从说起。他小心地将手盖在了白鸦的额头上,白鸦并未被惊醒,艳阳天又稍微拨开了些他额前的头发。他看着他,想到周白清,想到年少时的周白清,想到长大后的周白清,想到那些折磨人的故事,想到那些流过的血,流过的泪。艳阳天低头不语,轻轻抬起了手。他手才放开,白鸦却醒了,他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艳阳天的手腕,直起身警觉地盯着他,问道:“你在干什么?”
艳阳天道:“刚才淋了雨,看你有没有发烧。”
白鸦撇开他的手,自己摸了摸额头,刚要说话,不知怎么没喘上气,一阵乱咳。艳阳天拿了自己的茶递给他,白鸦看了看,碰也没碰,他掀开被子跳到了地上,不料脚下无力,摔在了地上。艳阳天看着他,没有要去扶他的意思,白鸦倒也利索,自己撑着地站起来,重新坐回到桌上,说:“你们把我怎么了?”
艳阳天道:“你中了高少爷一掌,我们有人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白鸦低头看自己胸口,他胸前缠着一道道绷带,他暗暗低语道:“那个傅医生……”
艳阳天道:“你想走可以走,门在那里。”
他指向大门的方向,白鸦冷哼了声,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给我下什么药。”
艳阳天道:“出门左转,走两个街区,医馆一条街。”
白鸦道:“那个傅医生那么厉害,普通大夫能看出来?”
艳阳天抽烟,斜眼看他,没说话。白鸦问他:“你认识我师父?”
艳阳天似是觉得屋里太闷,走去开了扇窗,站在窗边道:“你说三老板?”
白鸦疑惑:“三老板?”
艳阳天道:“那你管他叫什么?”
白鸦别过头说:“就叫他师父……”
艳阳天没打算追问,白鸦自顾自说了起来:“我有记忆时他便是我师父了,从小教我养我,他就我这么一个徒弟……脾气偶尔是怪了点,但……”
艳阳天抱着胳膊望向窗外,看上去对白鸦的话题没什么兴趣。白鸦看了看他,道:“你们以为我师父拿我这么挡了一下,我就要背叛师门?”
艳阳天侧过了身子,还是望着外面,白鸦冷笑一声,道:“你们救我一命,我先谢过,只是他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为他去死都是应该的。”
艳阳天幽幽开口:“那你师父骗你,你怪不怪他?”
白鸦道:“师父有师父自己的打算。”
艳阳天道:“是,他有自己的打算,他骗你,什么都不和你说,你也别去过问,他不想你做的事情你就别做。”
白鸦挑眉道:“你想说什么?”
艳阳天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你师父本来是不想收徒弟的,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多逍遥,多自在,后来遇到你,也遇到今天这样的天气,你一个人站在路边,他知道你家人都过世了,就把你带回了家。”
白鸦难掩惊愕:“你怎么知道这些?”
艳阳天抽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白鸦上下打量他,不禁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艳阳天微低着头抽烟,说道:“一个也做过别人师父一段日子的人。”
白鸦道:“那个周白清是吧?他后来挑断了你手筋脚筋?”
艳阳天抬眼看他,就看着,却不说话。白鸦道:“他对你这么大不敬,你还要找他干什么?”
艳阳天反问他:“你师父拿你当挡箭牌,自己逃之夭夭,你不是也想回去找他?”
白鸦辩道:“他是我师父,对我有师恩,周白清是你徒弟,他对你又有什么恩情?”
艳阳天道:“他对我确实没恩。”
白鸦愣了几秒,自己忽然想通了什么,脸上一阵尴尬,皱起眉头道:“看不出你是那种人……”
艳阳天聪明,一下就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脸颊瞬时红了,白鸦看他这个反应,有心逗弄他,笑道:“你也别不好意思,天下间情情爱爱的事,也不局限于男女。”
他越说越明白,艳阳天自己乱了阵脚,慌忙走开,白鸦看艳阳天钻进一扇小门后,自己收拾了收拾衣服扶着墙壁走到了茶室门口,他推开门想走,可才跨出茶室,就有一人挡在了他面前。白鸦看到那人,一挥手,道:“廖晓白是吧?你让开。”
廖晓白昂首看他,道:“你回去。”
这时他身后又冒出把声音,道:“廖老师,别了,傅医生都说了,他要走就让他走……”
廖晓白猛一转身,冲着身后的高少爷道:“她这么说,艳阳天也这么说,我没他们那么有个性,陈十七找我来找周白清的,周白清找到了,可惜是个残次品,没了记忆,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他羊入虎口。我问你,你自己问问自己,你愿意他回去找三老板吗?”
高少爷摇摇头,廖晓白道:“那不就得了!我说高少爷你这人怎么这么没主见?我就琢磨着你肯定会放周白清走,还好我回来了一趟……”
白鸦听不下去了,什么也没说,就直接和廖晓白动起了手,廖晓白大笑,扔开伞道:“要打就打,看我不把你打得心服口服。”
高少爷想拦,又怕伤了两人,在边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嘴里喊道:“我说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白鸦和廖晓白谁都不听他的,两人在雨里过招,白鸦身上带伤,不消五招就被廖晓白牢牢压制,廖晓白按住他肩,朗声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周白清你也有被我廖晓白拿下的时候!”
他笑还没笑完,就看到艳阳天从茶室里出来,他道:“他要走,让他走。”
廖晓白不肯松手,将白鸦又按低了些,白鸦紧咬嘴唇,浑身都在发抖,他和廖晓白两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高少爷看到了,赶紧捡起地上的伞过去给他们高高撑着,高声道:“艳阳天师傅,您快劝劝他们!”
廖晓白瞪了眼高少爷,冲着艳阳天道:“我也不叫你师父了……反正你从没认过我……艳阳天,我就问你,你千里迢迢到隆城,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找周白清,现在找到了,你为什么不留下他?!!”
艳阳天道:“他不是周白清……万事顺其自然。”
廖晓白被这答案激怒,睁大了眼睛,吼道:“你找了他一年多就为了这么个顺其自然??!你到底为什么要找他??就算只是为了看他一眼,知道他还活着,那也不会放任他回去找三老板那个杀人凶手!”
艳阳天竟哑口无言,廖晓白看他一言不发,低头又看看还在反抗的白鸦,他气不打一处来,松开了白鸦,一把抢过高少爷手里的伞,道:“老子不管你们的破事了!回去睡觉!”
廖晓白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白鸦本也想转身就走,可才抬起脚,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艳阳天忙来扶他,高少爷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帮着艳阳天搀了白鸦回到茶室,拿了把伞就去追廖晓白了。
艳阳天把白鸦在屋里重新安置好,解开他身上衬衣,轻按了下他胸上的绷带,白鸦纵使昏睡时,戒备之心依然,艳阳天稍一碰他,他就抬起胳膊在空中胡乱挥舞。艳阳天按住他手,去楼上取了急救药箱下来。他一剪刀剪开白鸦胸前那被雨水打湿的绷带,那绷带深处已晕出血色,艳阳天见了,赶紧加快手上动作,解下所有绷带,拿毛巾稍微擦拭了下白鸦血肉模糊的胸口,从一瓶黑色罐子里抹了点药膏轻轻涂抹上去。
高少爷那记火拳威力惊人,普通人要是受了这么一下,怕早就灰飞烟灭,索性白鸦有内功护体,这一拳上去,只落下胸口这一片烧伤。艳阳天看着他身上血红色的烂肉,蓦地想起一只被火灼伤的手来,他眼神一低,看向白鸦双手,他双手有些脏了,约是刚才和廖晓白打斗时沾到的。艳阳天将白鸦扶起,自己靠了过去,用肩膀撑着他上半身,仔细地为他缠上一卷崭新的绷带。白鸦身强体壮,时不时还要反抗一下,艳阳天又要制住他,又怕弄伤他,还要小心手里的绷带不要掉到地上,待到为他换好绷带,艳阳天已是大汗淋漓,浑身都湿透了。他将白鸦在桌上放下,跑去厨房打了盆热水,又来给他擦拭身体。他下手不敢太重,碰到顽固的泥污,一下擦不掉就多沾点水捂一会儿再擦,他正擦到白鸦左手,茶室外进来了三个人,艳阳天抬眼看去,原是高少爷,陈十七和傅白玉来了。
艳阳天把毛巾扔进水盆里搓了两把,也不与他们说话,继续握着白鸦的左手细细擦拭。陈十七和傅白玉也不说话,一个去给白鸦把脉,一个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高少爷探头探脑地说:“艳阳天师傅,周大哥没怎么样吧?”
傅白玉白了他一眼,道:“和你说了他要走就让他走,你理廖晓白干吗?”
高少爷噎了下,眨眨眼说:“廖老师说得也没错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同意放他回三老板那里,三老板都拿他当人肉盾牌用了,他回去,能有什么好事等着他?”
傅白玉轻笑:“你这少爷倒挺有同情心,可他要回去是他的事,强扭的瓜不甜,强留的人不亲!”
高少爷支吾:“有后面这句么……”
陈十七这时笑了,可也只是笑笑,依旧没说一个字。傅白玉松开了白鸦,问艳阳天:“换了绷带了?”
艳阳天道:“旧的进水了,换了新的,上了点治烧伤的药。”
傅白玉道:“那应该没什么事,廖晓白这小混蛋,我睡了才多久他就来敲门说周白清要死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还发脾气。”
高少爷道:“廖老师嘴硬心软……其实挺担心的。”
傅白玉道:“瞎担心……他人要真自己走了,你以为有些人不会悄悄跟着?一个脾气倔留不下来,一个脾气怪,知道强留留不住,嘴上说要别人走,人走了吧,他后脚肯定跟上去,暗地里照顾着。”
高少爷听得一愣一愣的,陈十七这才开腔,道:“傅医生您也累了,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傅白玉一摆手,道:“不了,我睡楼上去。”
高少爷道:“啊?那艳阳天师傅睡哪里啊?”
傅白玉嗤笑:“你看他还睡不睡得着。”
艳阳天低着头不搭腔,陈十七看他边上的水盆里水有些脏了,走去给他换了盆干净的水。等傅白玉彻底消失在茶室大厅里,高少爷抓抓耳朵,试探地问艳阳天:“艳阳天师傅……我这人笨,就问问您,刚才傅医生说的……您是这么个打算吗?要是周大哥走了,您就跟着他……”
艳阳天默默绞毛巾,似是听不到也看不到高少爷,眼里就只剩下桌上那昏迷不醒的白鸦了。
陈十七过来提了下高少爷的衣领,朝座钟努努下巴,道:“跟着他去找三老板嘛,高少,这都快六点了,我们一起给大家买点早饭您看怎么样?”
高少爷“啊?”了一声,被比他矮了半个头的陈十七提着领子走了。艳阳天这时已经忙完,他放下毛巾,轻拍了拍白鸦的手背,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又点了根烟,抓着胳膊站在一旁静静抽烟。
过了没多久,蓝婶就来了,她从前门进来,看到艳阳天在抽烟,皱了皱眉,艳阳天看到她,转了个身继续吞云吐雾。蓝婶问他怎么不带白鸦去楼上休息,艳阳天道:“到处挪来挪去要弄到伤口,就让他睡这里吧。”
蓝婶道:“睡又睡不舒服,走这么一段路怎么会弄到伤口了?你断了手筋脚筋不是还常在家里走动?”
艳阳天生气了,低喝一句:“胡说什么,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在这里说什么闲话!”
蓝婶又嘀咕了几句才走开,她前脚才走,陈十七和高少爷后脚就回来了。两人大包小包买了一堆吃的,蓝婶也很快张罗了一桌子菜,有几个伙计来敲茶室大门说今天来上工的,都被艳阳天打发走了,他反锁上门,众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边吃早饭。约莫七点时,傅白玉也起了,她下楼来吃饭,这时一桌人就只剩下高少爷还在吃个不停,傅白玉开他玩笑,道:“我算是明白你浑身充满的能量都从哪里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