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闻言一愣。
「你……说什么?」
「那个时候,你们家早就陷入困境,对外积债不计其数,家中几已断粮。而你幼年时又长年生病,为了医好你,又是一笔庞大的负债。你爹娘早就有打算,要将你卖掉,或是送给别人!我当时提出的要求,他们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我爹,他当时也在场,可以做证!当初,你爹答应我的要求时就说过了,他将你送入凤家,自此不相往来,凤家和贺家,再无任何瓜葛!」
「不可能!不可能!」梧桐失控的大喊,脑海中浮现出离家之时,爹娘脸上出现的,那样悲伤沉痛的面容……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爹娘明明是那般不舍的呀……他们怎会像翔天说的那样冷血无情?不可能的……不可能……
『我知道了,既然凤老爷您和少爷两位不嫌弃的话,等梧桐病好,我会送他到凤家去的。』
那个时候,爹确实是这样说的。
难道……这是……真的吗?翔天说的……都是真的吗?他其实……早就已经被爹娘给舍弃了?是吗?他是……被舍弃的……
真的……是这样吗?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到凤家来,是因为翔天当初所提出的要求,爹娘迫不得已才会答应。但实情其实是……爹娘早已有意抛弃自己,以脱离贫穷的日子……真的是这样吗?这么残酷的事……真的就是真相吗?真的吗?真相……
有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就算真的是……这样好了,」梧桐喃喃道:
「你也不应该……欺骗我不是吗?我有那个权利……去知道呀……」
「是没错,但……我真的说出来的话,你会听吗?」
「所以你就欺骗我?」梧桐望向凤翔天。后者不语,沉肃静默的面容,算是默认。梧桐见状,一股无名火起,怒声道:
「就算我不听,你也不应该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讨厌被人欺骗的感觉!」
梧桐怒吼道!心里的情绪是听闻真相的震惊、是不敢确信的怀疑、是被人欺骗的愤怒、是被所信之人蒙在鼓里的伤心,以及害怕——
他害怕……到最后,自己最在意的还是翔天的欺骗!即使乍闻父母的事,再怎样震惊、怀疑、不信,都还是比不上!他害怕这样的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不想说出真相,是因为那只会伤害你!我不愿伤害你!」
13.
什……么?
翔天……他刚才说什么?
『我不愿伤害你!』
伤害……是吗?可是……已经来不及……来不及了……
忽然……好想哭……为什么?就只是一句话而已……为什么却让他想哭了?
不行……不能哭的……不能哭……他没有那个权利呀……他更不想……在翔天的面前哭……
「梧桐?」
梧桐转过身去。不行了……他得快点离开才行……离开这里……离开翔天的视线范围……离开……
才刚要迈步,却被凤翔天转过身来,而后一把被他搂入怀!
什么?
梧桐一愣。而后,察觉到自己正被他有力的臂膀紧搂入怀;而自己正被向来熟悉的温暖所包围,立刻拼命的挣扎。
「放开我!」梧桐大喊,努力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让彼此之间隔出点空隙。他们这样……太亲密了!不行!不行的……这样……他会更想哭的……
但,凤翔天却像置若罔闻似的,无视于梧桐的挣扎抗拒,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他在原先环住梧桐的手上略施了些力道,便轻易地制住了他,任他只能动弹不得的被自己搂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发,下巴搁在他头顶上,微微摩挲着。他们彼此的身高距离相差了一个头,要如此做轻而易举。
「想哭吗?」低沉的嗓音,却有力,一如他现在的举动。
梧桐摇头,尽管身躯被凤翔天紧紧制在怀中,却还是不放弃挣扎。只是泪水已在不知不觉间滑落了眼……
不行……不能哭,他不能哭呀……何况他现在还置身在翔天的怀中……
梧桐一咬唇,藉以抑止眼底那股漫生的泪意:
「谁……谁哭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你看走眼了……」他想反驳、想否认,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话语中的哽咽……
「那……」凤翔天微微放开了梧桐,而后俯下身,额头抵着他的,闭上眼,轻声道:
「就当我看走眼好了。」
语毕,他再度将梧桐搂入怀,很轻很柔的。
不行了……泪水再度不受控制的泛滥成一片,梧桐闭上眼,长久以来的坚持,都在这一刻尽数崩解,转成一片汹涌的泪……
不再挣扎、抗拒,梧桐伸出手来,轻轻的回搂住凤翔天。双手环上他厚实的背,感受着属于他特有的,有力的沉稳;侧首在他胸前,那规律而强健的心音,缓缓的平复下自己方才紊杂不清的思绪,以及那颗狂乱不已的心;而他身上的温度,更是毫不保留地传达到自己的身上,同样温暖。
不应该这样的。脑中,有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鲜明地提醒着他。他知道,可是,他好累,经历了这狂风暴雨的一天,他真的好累,只希望能有一个人,一个能让自己安心依靠的人……
那个人,是翔天吗?
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是这样的依赖着他……
他好怕、好不安。但究竟在怕些什么、不安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现在的他,拒绝去深究这一切,这样……很自私吧?
微微摇了摇首,不再多想。现在……自己这样的举动……很放肆吧?但……现在,就让他放肆一下吧……一下,一下就好……
14.
天亮了。
明亮的阳光自窗外洒入,均匀地照亮了房内的每一处,也照醒了床上沉睡的人影。
睁开酸涩带困的眼,梧桐有些茫然的望着床顶那片精美华丽的雕刻纹饰,及四周床柱上缀绣着的,细致绝伦的纹锦。这……好像不是他的床吧?那是谁的床?自己又怎么会睡在这……翔天?
眨了眨眼,梧桐整个人清醒了过来,脑海中努力搜寻着昨夜的记忆。昨夜……他靠在翔天的怀里,尽情的哭泣……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难不成……他哭到睡着了?在翔天的怀里哭到睡着……那是翔天……将他扶上床的?他昨晚……是在翔天的房里过夜?
梧桐一惊,猛然自床上坐起身来,望见身旁兀自熟睡的人影时一愣——
是翔天!那……
小心地越过仍在熟睡的凤翔天,悄然掀开床帐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他眼熟,却依然有些陌生的摆设——
没错!这是翔天的房间!那自己昨晚……真的是在这过夜的了……还和翔天同睡一床……他从不知道,翔天的床这么大,容纳两人还绰绰有余……自己昨夜睡的相当安稳,丝毫不觉身旁有人的迹象,直至方才醒来才发觉翔天睡在自己的身边……是床太大,还是自己太迟钝?
怔怔的坐回原位,却望见一双清醒而深沉的眼——
翔天……他醒了?
「你……醒了?」梧桐轻声问道,有些尴尬的。
「嗯。」凤翔天应着,却依然注视着他。梧桐撇开脸。翔天最近……常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不太习惯那样的注视,那眼神……会让他……莫名的全身发热……
试着想绕过他下床,凤翔天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然将他往胸前拉!
梧桐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跌躺在他身上。一手被凤翔天紧握住无法挣开,梧桐连忙用另一只行动自如的手抵在凤翔天身前,想撑起身来,这才发现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后,固定住自己的后脑。原想离开,但被他一拉一按,整个人反而更贴近他,动弹不得。
梧桐不觉屏息,只因他感觉到翔天喷吐的热气呼在他脸上,异常亲昵。而他专注深沉的眼光依然牢锁着自己不放,被他制住,梧桐无从避开,只能被迫望进他深沉若海的眸子。
原本加诸在自己手上的温热力道忽然消失了,梧桐连忙想抽回手,但凤翔天的手却突然抚上他的脸,手指轻触着他眼下的肌肤,陌生而略为粗糙的肌肤触感令梧桐不安,又有些……难为情。翔天最近也常对他做一些亲昵的举止,太亲昵了……亲昵的让他无法适应。
挣扎着想避开他的抚触,凤翔天却突然开口了:
「还有些红红的。」
「咦?」梧桐一呆。
「眼睛也还有点肿,不过已经没事了。」凤翔天说着,同时也放松了对梧桐的钳制。虽然再度能行动自如,梧桐却没有起身移开的意思,只是伏躺在凤翔天的胸前,怔怔的看着他。
他方才……是在察看自己的脸色?可是……用不着采取那样的举动吧?昨晚自己哭到睡着了,哭了这么久,双眼怕是红肿不堪了,若果如此的话,他打算一整天都躲在自己的房中不出去。顶着一张哭红了眼的脸,怎能见人?翔天他……是知道自己会这么做,所以才先替自己察看,好让自己安心吗?真的是这样吗?想问,却问不出口……
眉眼相对,却是同样无言,但一股旖旎却悄然流转在两人之间……
门外清脆的喊声,打破了这异样的气氛:
「少爷、梧桐,起身用膳了。」
梧桐闻言宛若如梦初醒一般,连忙起身闪到一旁。凤翔天露出一抹苦笑,回道:
「好,我们这就来了。」
说着,他起身下床,开始着装。
梧桐呆呆的坐在床上。下人们……知道自己在翔天房里过夜的事?虽然他和翔天是比邻而居,他们也常到彼此的房里去商讨事情。但……自己昨晚没回房,他们也不该找到翔天的房里来啊……
「梧桐?怎么了?」
面对凤翔天的询问,梧桐摇了摇首,不想回答。回避他探询的眼光,匆匆跳下床,迅速着装,就怕面对他。
但……在着装的同时梧桐却发现了另一件事——
他的外衣……是翔天替他脱的?
自己身上仅着白色单衣,而他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解衣上床的迹象……那,是翔天替哭到睡着的自己褪去外衣,并扶上床睡的?自己居然睡到这般无知无觉……
但……平常就算他再怎么累,也不曾睡得这么沉呀……
还是……因为有翔天在的关系,所以他就放松了?
因为有翔天在的关系……
15.
他和翔天……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那之后,梧桐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并不是说他之前未曾想过,虽偶尔思及,却并未去深究。但,在爹娘去世之后,自己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无依无靠。虽然他现在仍住在凤家,但他终究不是凤家人,凤家,能容得了他多久?翔天是凤家的家主,一切人事去留都由他决定,那么,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就得视他和翔天的关系而定了。
他和翔天……究竟是什么关系?
若是在从前,在他们还是孩童之时,梧桐可以很明确的表示,他是翔天的玩伴。当初自己会来到凤家,不就是因为翔天觉得一个人很寂寞,想找一个玩伴的关系吗?所以,自己才会来到凤家。如若没有他当初的那句话的话,自己现在的境遇,怕会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了吧?那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不知道,也从未想过。
但,现在,却不能这么说了。
翔天二十四,而他二十岁,都是已弱冠的成年人了。既是成年人,还需要什么玩伴?那么,自己为何还能继续待在他身边?连留在凤家的理由都没有……
忽然发觉,自己在凤家一直都是个相当特异的存在——
他不是凤家人,事实上,是个与凤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但他却享有凤家的一切荣华富贵,受着下人主子般的服侍,任意使用凤家的一切,有如凤家人一般自然;甚至,还掌管了凤家的金钱往来,财务大权操之在手。
他不是奴役仆佣,但,凤家上下所有人都直呼他的名字,包括那些下人。在称呼上,下人是不把他算在凤家人之内的,更不是那些来访的亲友贵客。那么,他该算是下人吧?但下人们必做的劈柴挑水之类的粗活他却从未做过,更遑论是服侍他人了;相反的,他还是被下人们服侍的人,还能和凤家人平起平坐,享有同样的尊荣。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从前的他,可以说自己是翔天的玩伴;现在的他却不能。有些可笑的发现,他和翔天的关系,除了玩伴之外再无其他。是他的朋友吗?但他们不曾促膝长谈过除了生意往来之外的其余琐事,遑论交心知己。是他的助手吗?但真正的决定大权仍然在他手上,自己虽是掌管了财务开支,涉控的范围依然有限。有时他忙得团团转,自己却在一旁闲得发荒。是他的佣人吗?但自己却未曾服侍过他。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十五年之久,自小一起长大,彼此都知晓对方的饮食作息、生活起居,只消一个眼色,就明白下一步的动作,一举一动都知之甚详——这样的相知,却是什么关系也没有,岂不可笑?
他和翔天没有任何关系,和凤家也没有关系,和爹娘……也断了关系。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么,他又为何要留在凤家?他和凤家没有一点关系,再继续待着不是很奇怪吗?
既然有了这个自觉,他就得有离开的打算,是什么让他还继续留在凤家?翔天不曾开口挽留他,却也不曾转颜驱离他。但他曾说过,去留全由自己决定,他不会阻拦。那么,是什么让他留了下来?
是对凤家的牵念?还是害怕自己一旦离开凤家后便会无所适从的恐惧?抑或是……对翔天的不舍?
不舍?怎么会呢?不舍……翔天……会吗?对翔天……有什么好不舍的?他也不知道,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舍翔天给与自己的温暖,至于其他……他也不明白,心里那种莫名纠结的复杂情绪,该何以名之?
如果他从不曾得知爹娘已去世的消息的话,也许到现在,他仍是待在凤家,以着特异而毫无关系的身分继续存在,更不曾去深思这样的问题。但,他知道了,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去想这些他以往从未深究……甚至是忽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