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啊……真是个好名字。」苏志和缓缓道：

「庄子秋水有云：『夫鵷鶵岁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啊？一番话听得梧桐是头昏脑胀。这……他在说些什么呀？自己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凤翔天见梧桐一脸不知所云的茫然样，连忙道：

「夫子，时候已不早了，还请夫子开始今日的课程吧。」

「少爷所言极是，吾等这就开始吧。」苏志和转身回位，梧桐见状在心里偷偷喘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这对师生所研读的连篇古文又使他陷入了头昏脑胀的境地。

头好昏……完全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原本自己是想凝神倾听的，但不到半刻就发现这实在过于困难，只好放弃了，任凭自己魂游太虚去也。这样……很失礼吧？希望他们不要发现才好……

可是……能读书识字，真的很好呢……不像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见到书上那堆密密麻麻的文字摆在眼前，只觉得头昏；哪像翔天，可以畅声读出……

这就是……有钱人和穷人家的不同吧？有钱人家可以请夫子来教书识字，不像穷人家只有当白丁的命……就像翔天和自己……

是啊……翔天是有钱人，而他……只是个穷人家呀……

但……为何翔天会要自己呢？这是他一直想不透的问题。

『我要他。』

那个时候，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他要自己什么呢？他几乎什么都有了，自己又能给他什么？他还可能会少什么吗？

『这位是梧桐，是我的玩伴。』

玩伴……原来自己是他的玩伴……这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原因吗？也是自己为何会置身于此的理由……玩伴……如果不是他的玩伴，那自己是不是就什么也不是？他……还有可能……会待在凤家吗？

凤家……好大，可是他却找不到地方可以待……

他好想……回家……可是……他还能回去吗？不行吧……

梧桐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方才被翔天紧握的手上，彷佛还残留着他手掌的余温。他的手……好温暖……但为什么……现在他的心里，却觉得……好冷……

忽然，有人轻拍他的肩。他抬起眼，是凤翔天。

「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我叫了你几次你都不理我。」

「没有……」梧桐摇首，却没见到苏志和的身影，有些好奇的问道：「夫子人呢？怎么不见了？」

「刚刚走了。啊！我忘了请夫子教你识字了，抱歉。等夫子明天来的时候，我再跟他提吧！如果你也识字的话，就能陪我念书了，一个人念很无聊呢！」

翔天……他对自己真的很好，可是……他……

「抱歉……」

「梧桐？你怎么了？」察觉到梧桐的异状，凤翔天唤道。

「抱歉！我……」梧桐猛然站起身，冲了出去！无视身后凤翔天的叫喊，只是不断的跑……

但为什么要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脑海里是空白的一片，只是狂乱的想逃离，但要逃到哪里去他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跑了多久，待他终于定下神时才发现，自己竟是在梧桐树前。为什么会到这里？自己又是怎么到这里的？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是因为这棵树的名字和自己一样吗？

不对……应该是自己的名字跟这棵树一样……为什么爹娘……会为他取一棵树的名字？

而现在……站在这棵树前，他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是……不行的……他没有……哭的权利呀……

记忆中，他曾见过妇人垂泪的面容，当时的自己，不甚明白的问道：

『娘，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

『傻孩子，娘没有哭。』

『可是……娘你的眼睛……湿湿的呀……』

『听着，梧桐，咱们穷人家是不能哭的，因为咱们哭了也没用，不会有人因为这样而可怜咱们的，咱们也哭不到什么东西。有时间来哭，还不如多做点事。老天爷没给咱们这权利，懂吗？』

言犹在耳，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可是……为什么眼睛会有些湿湿的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喊——

「梧桐！」

梧桐转身，却看见低喘不已的凤翔天，颊边带着因疾奔而生的红潮和汗水，显然他方才是一路奔过来的。

梧桐愣住了。

他怎么……会来呢？这里那么大……他怎么会找得到自己呢？他……

「原来……你跑来这儿了……」凤翔天喘道：

「你跑的还真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我不知道你会到哪儿去，只好到处找……跑了几个地方才找到这儿来……终于找到你了。」

他……跑的那么辛苦、那么累，就只为了要找到自己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想问，却问不出来……只觉得……更想哭了……

「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出来？」

「我不知道……」梧桐摇首，喃喃道，语调却已带着哽咽……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说到最后，竟已泣不成声……

「别这样……」凤翔天走上前去，有些笨拙的伸出手，轻轻的搂住他。彼此之间的身高差距正好让梧桐把头靠在他肩头上，尽情的哭泣。

「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的……所以……别这样……你会慢慢习惯的……」

慢慢习惯——

那一年，凤翔天九岁，梧桐五岁。

6.

一轮明月高挂天际，溢洒落一地似水的光明，柔和的漾荡在庭园间。夜绽的花朵纷纷吐露出白日不闻的芬芳，为静谧的夜增添几分浪漫的气息；枝叶摇晃成暗影黑痕，流露出些许的神秘。树影斜曳成颀长一片，益显出本体的挺直高立。

一名漫步于长廊间的青年见状也不觉停下脚步，望向被夜烘托的绮美异丽的庭园。

白皙端整的面容带着温和斯文的气息，挺直的鼻梁却有着坚毅的性格，带抹浅笑的唇看来可亲近人，却自有坚持。望向庭园中的清亮的眼，充满了若有所思的遥然。修长的身形，恰与庭园中的玉树遥相辉映。

青年静静地望了半晌，才继续前行，来到一间房前。他伸手叩门。

「进来。」

青年推门入房。房中，一名男子正好整以暇的坐在桌前，扬起的浓眉充满飞扬自信的神采。其下向来深沉睿智的眸中，却漾着有所期待的笑意。挺直的鼻梁有股刚强的霸势，带笑的唇虽是柔和了那股霸气，但其中蕴含的精明干练却不容小觑。

一旁的桌上，一只白瓷酒壶，溢泄出幽微的酒香，流动在房中，充满醉人的气息。

男子淡淡一笑。

「回来啦，梧桐。」

「是啊。」梧桐淡淡应着，走到桌前坐下，他微拧起眉。「你又喝酒了，翔天。」

「小酌怡情嘛。再说，今晚花好月圆，如此良辰美景若无好酒相伴，岂不虚度？」

「当心牛饮伤身。」

「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像那李太白一般，醉至捞月而死，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醉鬼。」凤翔天笑着，斟了一杯酒，递给梧桐。「陪我喝一杯吧，一人独饮，总是少了点乐趣。」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焉有一人独饮之理？别想拐我喝酒。」

「喝一些不会怎样的，这可是陈年的女儿红，香醇甘韵。你若是不喝，那就浪费了。喝吧，梧桐。」

梧桐在心底低叹了口气，自己始终说不过他，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

他伸手接过酒来，在双手相触的那一瞬间看见凤翔天拧眉的神情。

「你的手好冰。」

「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吗？」他扬眉，抓过梧桐另一只未持杯的手，握在掌中。「今日的雪参你喝了吗？」

「喝了。」

「那你的手为何还是如此冰冷？今日风大了些，你有加衣吗？」

「那点风冻不死人的。」梧桐道。对于自身手脚容易冰冷的毛病，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就不明白为何翔天老爱在这件事上作文章，还常抓着他的手不放，说是要用己身的体温来温暖他的手。

对于他这样的举动，梧桐一开始是吓了一跳，而后极力抗拒。两个男的双手相执，这……不太好吧？这样的举动看在外人眼里，会怎么想？他坚持拒绝翔天这种要温暖自身的好意，但翔天比他更坚持，在连续数次徒劳无功的拒绝之后，梧桐只好放弃了，他高兴怎么做，就随他去吧。

但，不可否认的，翔天的手比他略大，又向来温热。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中，确实能感受到专属于他的，有力的温暖，和一股莫名的安心。但他仍有些难为情，想来自己还是不太能习惯吧？

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清冽醇厚的滋味，确实如翔天所说的，是上好的美酒。他并非厌酒，偶尔浅酌几杯，但次日醒来就会因酒的后劲影响而觉得头晕胀得难受，也许是身子虚的关系吧？因之，他向来少酒。但与他相反的，翔天的酒量却是出奇的好，千杯不醉的海量，而且次日依旧整个人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而当他在饮酒时，总是喜欢找梧桐来喝上一杯，梧桐虽想拒绝，但每次总是驳不过他振振有词的歪理，只得陪他共饮了。

「喝完了？再一杯吧。」凤翔天为他添了一杯，道：

「你该多喝点酒的，酒能热身，你的手现在已经开始暖起来了。」

「我不做醉鬼。还有，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陪你喝酒，是有事要和你谈的。」

「哦？什么事？」凤翔天懒懒的问着，心不在焉。

「就是和殷家合作的事呀，你……」一杯送至梧桐唇边的酒堵住了他的话。

「那件事不急，先搁着吧，改天再谈。此等花月良宵，正是饮酒的好时机，你在这时候谈这件事，岂不是焚琴煮鹤吗？喝吧，梧桐。」一派的不以为意，摆明了不想多谈。

「你……」梧桐还想说些什么，但那杯送至唇边的酒令他只好作罢，乖乖的喝下。再度在心里低叹，看来这件事今天是谈不成了。

「喝完了？再一杯如何？」

梧桐瞪着他。这个醉鬼！

7.

就这样，两人对饮着，直至壶已见底。梧桐连忙起身。

「我要回房了。」他道。现在他的神智是清醒的很，了无醉意，但明天一早醒来可就难受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吧。再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该是就寝的时候了。

身后没有回应，令梧桐有些奇怪的转过身，却见凤翔天已醉倒在桌上了。

梧桐讶异的拧起眉。不会吧？翔天醉了？他的酒量不是很好的吗？怎么会只喝这一壶酒就醉了？难道……

梧桐轻轻掀起垂地的桌巾，果然，在凤翔天的脚边堆着几个同样的酒壶，放得东倒西歪，想来里头已经空无一物了吧？

梧桐瞪着伏倒在桌上的凤翔天。这个醉鬼……本想扶他去床上歇息的，想想还是算了，自己才没兴趣去管一个醉鬼的死活。

想着，他转身走向房门，却在手触上门把时被一股力量自身后沉压住，火热的气息喷吐在他的颈间。梧桐一愣——

翔……天？

「你要走了？」低哑的喃语吹在他耳畔，充满浓浓的醉意，却更有一种……惑人的气息……

梧桐莫名的一颤。他们……靠太近了，即使不用回首，他也知道此刻的翔天是紧贴在他身后的，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翔天身上的热度。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莫名的鼓动起来，狂擂得彷若要破胸而出一般，身体没来由的一阵燥热……难道……他也醉了吗？不会吧……

他们……太近了……这么近的距离，是他们之前未曾有过的接触，而他……不太习惯……

「是啊，我……要回房了……」他开口，但为何自己的声音也低哑了起来？口干舌燥的……他到底是怎么了？

一定是翔天压在他身上的关系……他试着想挣开那沉压于己身的庞然，却是徒劳无功，反到让身后的人些微的前倾，正好埋首在他颈间，更加亲近……

梧桐闭上眼，试图力持镇静的开口：

「你……好重。」他的重量……令自己不太舒服……

「起来啦……别压在我身上……」

不行了……他所出口的话，怎么全成了气若游丝的低吟？

彷若听见了他的一声轻笑，而后他开口了，灼热的气息吹拂在自己的颈间，身躯再度莫名一颤……

「不行，我……没力气了……」

那他是怎么压到自己身上来的？爬过来的吗？

「你……别压着我……」梧桐挣扎着，好不容易转过身，讵料凤翔天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倾，梧桐连忙接住他，凤翔天就这样扑倒在梧桐身上。

「翔天……翔天！」梧桐轻喊，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撑住自己没让翔天倒下去。翔天……他真的很重！

没有反应，过了半晌，他才感觉到倾压在他身上的人均匀而绵长的鼻息……

他睡着了？

这家伙……他刚刚是在发酒疯？可恶的醉鬼……

梧桐咬了咬唇，心里直有一个冲动想将他摔到地上去，好不容易才压下这个念头。吃力的撑起凤翔天，往床边走去。

也许是醉了的关系吧？凤翔天整个人几乎是往旁压在梧桐身上的，有时脚步不稳，还会往他倒下去。梧桐一方面要撑着他，一方面又要扶着他不让他倒下去，再加上他本身的重量，梧桐走得辛苦不已。原本从门口到床边，不过数尺之遥，他却走得异常艰辛，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酒醉的凤翔天给送到床上。

梧桐坐在床上，看着凤翔天熟睡的面容，只觉得一肚子气。可恶……这个醉鬼……

低咒了一句，梧桐起身离去。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原本在床上熟睡的人影缓缓睁开了眼，全然清醒的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真的生气了呢……」

8.

头好痛。

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梧桐只觉得头疼得要命，彷佛有千军万马在脑中奔腾似的，难受得不得了。自今晨起床后就一直是如此，未曾有改善的迹象。这一切全拜凤翔天所赐，那个可恶的醉鬼。而他却像没事似的，一大早就前往殷家去洽谈合作的事宜，把自己丢在书房看着这些成堆的帐册，更是令人生气。幸好他还记得这回事，自己还算头疼得有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