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温柔地问自己,近乎于乞求,回家吧,好不好?若那真的是我的家,我自然可以回,可惜那不是。
林景狠了狠心:“对不起,姑姑。”
摸着右手的玉镯,摩挲来摩挲去,林如烟长叹一声:
“我留不住大哥,如今也留不住你,长亭,你知道,在我心里,你和我的儿子没有丝毫分别。”
林景知道,林如烟说的是真的。
她待自己,真的是很好。她几乎是看着自己长大,自己几乎是看着她变老,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一切只是为了她得不到的那个人,她的大哥,自己的父亲,她爱得太决绝又太惨烈,她的爱不能给林箫,所以便想补偿给自己。
她是天子的人,是百里家的人,嫁给百里璟,她敬他,怕他,算计他,却不爱他。她心里唯一爱的,是那个名义上是她的亲人,实际上却半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大哥。
林景也红了眼眶,泪中带笑。
“姑姑,我虽称你为姑姑,可是在我心里,你和我的娘亲没有分别。我离开林家,是要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姑姑,你也知道爱而不得的滋味,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更好的事情吗?没有了,所以姑姑,你不但不要为我担心,反而要为我感到骄傲,我那么勇敢,对不对?”
林如烟闻言立刻泪如雨下,是啊,林景这样勇敢又倔强,自己怎么会强迫他,又怎么能强迫他?爱而不得的滋味,自己尝了一辈子,难道还要林景再尝一辈子吗?
世人只道黄连苦,哪知相思深入骨。
林箫想走,她便让他走,自己代替他,不入官场入后宫。
九死一生,残害皇嗣,逼死皇妃,拼命往上爬,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连做梦都会吓醒,早已经不是那个他疼爱的小妹妹,都说她心如蛇蝎,是大梁的罪人,是红颜祸水。
千夫所指,她愿意,她也活该,可是她不后悔,她愿意用这一手鲜血和一生禁锢,给他换一个自由翱翔的天空。
大哥,林箫,我爱你至此。
明明他叫着她的父亲也叫父亲,却不是以爱人的身份,而是亲人,命运何其残忍,又何其弄人。
林景和他一样,看起来柔弱,事实上比所有人都要勇敢坚定,她有什么资格阻拦?
都走吧,放他们离开,只要她还在一天,就代替他守着林景一天。
你在江湖之远做你的商人,我在庙堂之上做我的贵妃,守着你的儿子,我的家族,还有你的平安。
“你走吧,我也累了。”林如烟挥手。
林景从泪光中看过去,高高在上的那个女人,金钗步摇,珍珠满华服,明明还年轻,坐在贵妃椅上,姿态倒像是个耄耋的老妇。
“林景就此……拜别姑姑。”
说罢再也忍不住,泪一滴一滴滚出来。
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头,不多不少,三下,以父母之礼拜别她,不是母亲,更似母亲,她爱自己,爱自己的父亲,爱了她迄今为止的整整一辈子。如今是自己自私了,仗着她的宠爱。
看着林景头也不回走出如意宫的大门,林如烟心里空空如也。
长亭,你要走,我便让你走,你要秦书,我也可以将他送到你身边,只要你高兴。
十一月,天凉,风也凉。
颜如玉入狱已有十多天,高烧不退,百里璟却迟迟不开堂,也不审问,就这么拖着,再撑下去,苦肉计就真的要变成死人计了。
赵子宴为了这件事已经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秦书前去求情被禁足一月,连早朝和兵部的职务都停了,将军府更是围了一圈儿禁军,赵俭气得大骂。凡是说情的,或多或少都被赶了出来。
江公公奉茶出来,看着眼前跪着的年轻人,直着的身子已经开始发抖了,嘴唇紧紧抿着。咳了一声,“赵太傅,圣上正在气头儿上,你回去好好教导太子,就不要蹚这浑水了。”
“劳烦公公通报一声吧,赵子宴感激不尽,来日必结草衔环相报。”姿态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江公公看了看日头,叫了贴身的小太监去传膳,这才叹口气,“先跟我进来吧。”
赵子宴已经许久情绪波动没有这么大,当下欣喜不已,双手撑着地勉强站起来,腿脚不听使唤,迈了两步差点儿瘫在地上,稍稍缓了缓,赶紧跟上。
御书房来过那么几次,都是陪着小太子来请安或者是考查功课的,也算是不陌生了,江公公示意赵子宴停下,赵子宴安静伏跪在地上等着。
这就是权力,能让在它之下的所有人都不得不俯首听命,这大约也就是它的诱人之处,古往今来多少人,汲汲于富贵权势。
富贵富贵,先是富,贵犹在其上。
只是可惜,他赵子宴也是这么一个人,他不像颜如玉,满腔心思只为风月,富贵权势这东西在颜如玉眼里,什么都不是,别人拼了命都想要的东西,颜如玉视之为消遣玩物。
想得出神,猛不丁头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也是来求情的?”
单刀直入,毫不含糊,绵软却威严。
“臣赵子宴,见过万岁。”
赵子宴以头抵地,算是请安。
“起来回话吧。”
赵子宴依旧跪在地上,只是将头抬了起来,百里璟眼下略有灰色,想来是睡得不太好,看了一眼忙收回来,“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倒想知道,他一个颜如玉,能让朕的太子太傅来求情,这是个什么道理!”
第四十一章
赵子宴暗惊,果不其然。
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群臣勾结,自己身份又敏感,好在早有准备。
“回陛下,臣与颜侍郎相识于两年之前,徒慕颜侍郎之高义,谈诗论花,幸引以为知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圣上圣明,请明察!”
颜如玉能有什么高义?不过是比自己聪明那么一点儿,才高那么一点儿,酒量比自己好那么一点儿,看起来风流那么一点儿罢了,赵子宴腹谤。
“谈诗论花?好一个谈诗论花!”百里璟意义不明笑了笑,“谈得什么诗,论得又是什么花?可否说来让朕听一听?”
赵子宴心说你装什么糊涂,谈得是什么诗,论得是什么花,这还用我说?花街柳巷里,不就是解语娇花?但是无论怎样,只要百里璟肯听他说话,就再好不过。
赵子宴脸微微一红,面带惭愧之色:“说起来惭愧,请陛下恕臣无罪,这眠花宿柳之事……恐污了圣听。”
百里璟哈哈大笑。
“无妨,赵太傅也是个风雅人,只是朕的太子还小,若是跟着你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不好。”
乱七八糟的东西?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话中有话,兜兜转转,就是不说正题,赵子宴心里着急,也得看人脸色,当下忙垂首。
“臣蒙陛下看重,常伴与太子,愿尽心尽力辅佐太子,决无半点儿二心,也绝不敢教太子半点儿不相干之事,太子聪慧,更是宅心仁厚,更不会学半点儿与国家无关之事,我大梁有幸,又得明君。”
既奉承了太子,又拍了眼前人的马屁,而且能稍稍打消一下百里璟的疑虑,赵子宴默默为自己竖起了拇指,说得还不错。
“空口白话,赵太傅,欺君可是死罪。”
“臣不敢,圣上明察,臣自问,满腹才华,有满腔报国之志,辅佐幼主是臣之大幸,绝不敢有半丝非分之想。”
话由心出,也算得上是心里话了,所以显得格外真诚。
百里璟伸手将赵子宴搀起,打量了一会儿似要看到赵子宴心里去:“好好的状元郎,可曾怨过朕让你无用武之地了?”
赵子宴心砰砰直跳,颜相竟一言中第,和颜如玉更是不谋而合,果然问起了这问题,当下彬彬有礼:“圣上言重了,太子乃我大梁国体,是大梁的未来,太子太傅,何来无用武之地之说?”
百里璟看着赵子宴,赵子宴镇定自若任他看,看了一会儿,百里璟忽然开口:“赵子宴,朕问你,你是忠于我大梁还是忠于太子?”
这问题问得叫人纠结,说哪个都不是。
赵子宴被问得措手不及,仔细思量了一番,隐隐约约猜出来百里璟的心思,心下就有些激动,便大胆出了险招。
“陛下恕臣无理,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倘若有天……赵子宴保证,有赵子宴在一日,便保太子安坐皇位一日,保大梁安生一日,绝不叫外臣祸乱朝纲,才不负陛下这一番心血栽培!”
猜度圣意,加上出言不逊,端看这人到底是何心思了。
倘若真的猜对了,他赵子宴以后就真的要扶摇直上,颜如玉当然也可以化险为夷,若是猜不对……
猜不对也不过是这条命,黄泉路上有颜如玉作陪,想必也不寂寞。
御书房一时间静得连根针落地下都可以听见,赵子宴这辈子没觉得这么紧张,百里璟的目光好像要看到他心底一样,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清楚明白。
状元郎赵子宴,殿试之时就知他自视甚高,也知他才高八斗,所以打发了他去百里容身边,做了小小的陪读太傅,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尚未上过金銮殿,已有这般胆识与见识,心思之活络,普天之下,除了颜如玉,也就是他了。
“我就喜欢聪明人。”百里璟微微一笑。
赵子宴心里一下无比畅快,心知以后站在这里的自己必然是着身一品朝服,与太子指点天下,笑傲河山。
这么多人争来争去,都争不过百里璟,牢记着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赵子宴趁热打铁:“颜侍郎也是聪明人。”
“可惜他生错了地方。”
百里璟接口,给江公公使个眼色,传膳,赵子宴心说真是难对付,有恃无恐下了一剂猛药。
“陛下想必还不知道吧?颜侍郎在狱中受了私刑,眼睛瞎了。”
百里璟拧了眉头,不负赵子宴所望,抓住了重点,“私刑?”
“是兵部的林侍郎所为。”
点到即止,赵子宴清楚看到眼前的人眼角动了动,知道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需点明现在能和林家抗衡的唯有颜家,百里璟自然明白,颜如玉不能死,至少还不能现在就死。
江公公看赵子宴退下了,便将菜一一试过,又递了筷子,“陛下,用膳了。”
百里璟夹菜的手顿了顿,“你说,朕是不是太宠着她了?”
江公公不接话,“陛下,食不言。”
百里璟叹口气,他这皇位坐得,也很是憋屈,好在,就快到头了。
常言道,多事之秋。
秦书被禁足在将军府,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何自己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好端端地就被禁了足,同样是求情,别人也不过是呵斥一顿,或者罚俸,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是禁足了呢?就连赵俭都能自由出入。
赵俭在兵部混得如鱼得水,虽然只是个小都督,可是下面的人打成一片,忙活了一天,得了赵子宴的信儿,让他给秦书报个平安,赵俭喜冲冲就往将军府里赶。
也没有人拦着,正抬脚进门,后头传来个声音,叫赵俭停住了。
“三当家的!”
好久没人叫他三当家的了,那还是在飞云寨的时候,赵俭听着声音也熟,回头一看,可不是熟人?老是跟在屁股后头的半大小子,这两月不见,又长高了。
“嘿,徐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俭惊喜。
徐让挠挠头,“大当家要找送信儿的,我求了他好久他才同意让我来,大当家说找秦将军,可是我进不去,正愁着呢,就见到你了。”
赵俭边拉了他边往里走,“什么信儿?”
“大当家找着人啦,”说着又凑到赵俭耳朵边,“是个可好看的女孩子,说是要见军师,大当家派我来问问,不过我走了很长时间,现在估计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徐让有些不好意思,来的时候走偏了路,耽误了好几天,赵俭对好看的女孩子很感兴趣,拉着问了好久,猜测着和颜如玉关系匪浅。
徐让将这事儿给秦书说了说,秦书这几天心思不在上头,只应了一声,没精打采的。
颜如玉还在刑部关着,父亲这一月的信也还没有到,自己连将军府都出不了,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乱麻一样,让管家安排了徐让住下,便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去了后院。
赵俭一拍头,忘了告诉秦书,赵子宴带的信儿了!忙跟了过去,将赵子宴的话转告了,说是不日就可以出来。
颜丞相这边也已经将事情全都布置好,只等着圣上提审。
秦书松了松心,勉强一笑,也算是放下半个心来,想着天气越来越冷了,往年这个时候,西北总是不大安生,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又想着不知道等过年的时候可不可以求一求情,让父亲回京来看一看自己,往年那么长时间都是跟着父亲的,这一下半年未见,时间虽然不长,但也很是挂念。
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如果自己当时没有心血来潮,要跟着父亲回来,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情了?又一想,其实来燕京也不是不好,认识了好多人,还有……颜如玉。
不知道为何要将颜如玉单独拉出来,可是在心里,他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但到底哪里有不一样,又说不出来,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也不过两日过去,秦书收到了一人家的帖子,不是宴请更不是拜访,里头只短短写了几行字,不肖子孙林景,从此在林家家谱之上除名,再不得入祠堂。
竟是将林景逐出了家门,还给各府都送了帖子,林相办事够狠绝的,亲孙子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想起林景,还隐隐有些担心。
当日林景从宫里回了相府,便坚持离家,林相震怒不已,在祠堂里取了家法。
管家手持木棍,尽管不忍心,也不敢忤逆林相,手腕粗的木棍一下一下打在林景的背上,可是眼前小公子像是吃了秤砣一般,嘴唇都咬出了血,也不服个软。
林夫人气得早就昏了过去,林浩不屑,林风面无表情,只有林海有一丝不忍。林相连连喊着孽子,胡子气得都翘了起来。
“对着我林家列祖列宗的面,你这不孝子孙,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说,我林家哪一点儿对不住你!”
林景昏头转向,棍子抽在背上,一下一下疼痛难忍。
“孙儿主意已定,今日若是死在林家家法之下,做了鬼,也不再是林家人。”
第四十二章
“给我狠狠打!”林相怒不可遏。
不知道挨了多少棍,林景觉得自己神智已经不清楚了,蓦地门外传来通传声:“林贵妃到——”
林海长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这个姐姐一向疼爱林景,她来了就好。林景搜寻着林海的方向,恰好临海看过去,林景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算是道谢。
一家人齐齐跪地,口呼贵妃请安,林如烟急急看向地上鲜血淋漓的林景,一时间心如刀绞。
林景再也撑不住,喊了一声,“姑姑……”喊罢便昏死过去了。
也只有林景能这样,如平常人家一般,叫林如烟一声姑姑,而不是贵妃,比林风还要同她亲近几分。
遣了所有下人出去,卸了钗环,退去宫服,林如烟一言不发跪了下:“林家不孝女如烟,愿以身代过。”
这一跪,除了昏死在地上的林景,偌大个祠堂,竟然没有一个站着的。
林相对这个女儿又恨又爱,知道她一来,这事算是已成定局。瞪了林海一眼,看着跪在祠堂的林如烟,如今她不惜以身代过也要向着林景,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她以身代过,只是怒气更胜。
“你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你这么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