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策(第三、四卷)——慕时因
慕时因  发于:2015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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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封座的好意……还请不系舟能替少衍分心。因为少衍这一生,除了当今皇上,再不可能有别的念想了。”

一声再不可能有别的念想了,仿佛就此触动了江如晦心底最深处的某根弦,轻轻揉拨,余韵竟如千钧之力,江如晦起身向苏少衍的方向走去,他的手已触到苏少衍的脸,而他的眼却分明的透过苏少衍沉静的眼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在我年少时,也曾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过。”

一瞬的分神,一瞬的气息暗淡,苏少衍甚至还未看清他究竟是何时出的手,他只听见一声极轻的锐响贴着他的耳际擦过,如同夏末的子夜时分,翼动,风起,蝉鸣。

“是你。”江如晦看着胸口护心镜上薄如蝉翼的银簇,忽而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西南的窗格。夜色浮动的不安气息下,一条漆黑的人影如游龙般在活页窗上瞬息掠过。

肆笑低磁,无限放大在星霜谲诡的子夜中,确确是比胸口银簇更不值得人信任。

窗外,狂风忽而肆虐,缠在苏少衍腰间的软剑亦同时动作。

江如晦岂是易于之辈,揉身一躲,直抄壁上横剑而去,一击不成,苏少衍本应撤退,然则既事已暴露,索性截杀到底。

抽剑,反手,档格。苏少衍的剑术并不如想象的弱,究竟是曾干过刀头舔血营生的,真真发起狠来,一刺一抹皆是必杀之招。

何况他们此行任务的「茧」,更不是什么惯了省油的灯。

配合胥令辞招无虚发的袖里箭,不多时,素净内室的墙壁地面便被数蓬的须弥绽放的血莲覆满,仿佛受到莫名力量牵引一般,嗜血的气息甚至开始让莲开并蒂,莲生新莲。

三界业火焚燹,足踏步步生莲。

一豆莹蓝烛光猛的窜高,被鲜血染赤的古画上净水观音静静的注视着面前,交错的身形有如炼狱之怅鬼,金铁迸若星火,是颠倒众生的疏离,是翻覆红尘的刀戟。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

一遍遍的,那耳畔传来隐约诵经声,远的如同来自彼岸浮屠。

募地,天边一道滚雷炸下,接连着雷电若斧,将天顶劈出数道裂痕,数刻之后,雨终于落了下来。

隐约中,苏少衍好似听到了那声颓然的“也好”,便被随即而至轰然的雨声淹没了个彻底。

随后而至的是自阴影后步出的胥令辞,他披一身的雨意很快冲淡了小室内的血腥,暗夜将他的身形衬得修长,苏少衍注意到他从袖口拿出白绸擦了擦手,嘴角噙笑,表情却是极自然的好整以暇:“知道么,我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少年。”

“这就信了?我骗你的。”

他走上前拍拍苏少衍的肩,顾自继续:“傻子,我怎么会给苏贤弟你有表错情的机会?”

第081章

直到后来的后来,苏少衍也不清楚这个人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直觉告诉他,搞不好胥令辞是他见过最不靠谱的人,甚至比他师父花冷琛还不靠谱,而实际情况是,在他还来不及纠结到底是胥令辞不靠谱些还是花冷琛更不靠谱些这事前,另一件事,俨如骤降的寒冰,将整一个六月的暑气吹散的无影无踪,甚至的,让他从心到身,都彻彻底底的如置冰窟。

重光四年,六月,重光帝李祁毓大婚,举国欢庆。

是刻意等自己走后才开始匆匆筹备的皇族婚宴么?故意将自己当面说一句恭喜的机会剥夺,就是他对自己仅剩的慷慨么?他想不到,也从来不曾这般想过,他只记得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端着滚茶的手抖了一抖,然后一个人独自出了驿站。

夜雨仍骤,不知不觉,他来到河口的堤坝边,放眼,是沛涌的汶河水,一浪紧接一浪的用力拍着横堤,像是河神宣泄不开的腾腾怒意,空气中都是浑浊的湿气,他带了坛酒,但一直没有喝,只是拎着,单手拎着,其实真正到这个时候,连醉酒都可以省下不是么?

他还很清醒,足够清醒,还知道撑了把伞盖过自己的肩头。

其实就算那个时候,在燕次……

其实就算那个时候,他还是他的懿轩王……

其实就算……

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已经过去了。

他想自己并不是真正不知情识趣的人,也许就这样让自己离开,已是给了自己最大的台阶下。即使,他还想问,“纵然我为你下了地狱,你也会回过头看看我这块垫脚的石么?”

可他却问不出口,更没有立场问。人总要学会知足的,横竖事已至此,他李祁毓已将事做至如此,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他唯有缄口,只得缄口。

就像面前这压抑着的汹涌汶河水,它们再不甘,也要受制于河道的形状。

如果他的命运也有形状,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能自问,却不能自答。

也许是如此,有些事,便是消这一次,便消那几年,便是够本,便只能够本,若是还忘不了,就永永远远藏在心里头,就够了。

就够了。

大抵人的悲伤是如此,一旦到某个限定的点,便再不能悲伤下去。更何况,在这之后的第五天,邢州城就发生了一件自建城以来最惊天动地的事。

重光四年,六月,汶河暴涨,逼近河口,侵凌邢州,其势万钧,终人力不抵暴雨,僵持十日后,州城破。

而淹城之时,正值防范最是疏松的子夜。

苏少衍这日好容易在莫非跑了几家药铺才买到的安神药下睡了个稍稍安宁,神不知鬼不觉的,被莫非混在了他的茶中他也不晓得,只是饮完便觉一股困意,不时便就寝去了。邢州的驿站客房陈旧狭小,莫非就睡在他的邻屋,而莫非的邻屋,住的是胥令辞。

这几日,胥令辞似乎对莫非起了某些不当有的邪念,苏少衍原本没什么心情,岂料胥令辞隔三差五皆以一副风骚至极模样前来找自己顺便接近莫非,实在是瞎子都看的出来胥令辞不怀好意,偏生莫非瞧不明白,每每嚷嚷要和自己挤一张床,惹得一旁胥令辞几乎要对自己痛下杀手外横加鞭尸。

可能人是如此,越是对在意自己人的不在意,在意自己人就越是会在意。

不过无论怎样想,苏少衍都表示甚甚怀疑此人天下无双的品味。

最先惊醒的是莫非,涌入城内的河水一路咆哮着,甚至并未被横阻的民房所阻,暴雨倾盆,睥睨的水势穿过石街,越过窄巷,直冲塌了木质结构的驿站梁柱,年久失修的驿站瞬时垂危,感应到房屋不寻常的摇动,正于二楼就寝的莫非第一个念头,就是向苏少衍的房间跑去。

显然的,苏少衍此时睡的正沉,莫非喊了几声没反应,一咬牙,索性将人背在了自己身上,十七的莫非有着比寻常少年更宽厚的肩膀,他将苏少衍紧紧置在肩头,机警的避过最可能塌陷的房梁,几乎在一瞬间,他迅速的撑开和合窗,谨慎向外探了探:

寂夜如澜,漆黑的河水仿佛暗夜里沉寂太久的远古妖兽,向人们张开不见底的口,令人望之齿冷胆寒。

不好,定是汶河已经冲破白茅堤了!他脑中飞快的冒出一个念头,情急下忙搬过床底张纳凉用的竹床,倒放过来,又解下束腰,将竹床一脚牢牢系于手腕,旋即连拖带拉的从和合窗推了下去。

落水的声音并不重,可见,此时的水势究竟有多高。

情势已容不得他多思考,他只知道,这间驿站,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他咬唇,望着漆黑的夜吸了口气,那个时候,苏少衍将他自黑牢中救下的那一刻,这份恩情就注定了要为之延续罢?所以,就算是真到了那么一刻要为这个人死,也当是毫不犹豫的么?

他来不及多想,又拍了拍苏少衍的后肩,仍是无反应,索性将人横腰抱紧贴到自己的胸口上,心猛地一沉到底,就在房屋就快要塌陷的一瞬间,跳入了黑暗。

两个人的重量,让他狠狠的呛了口水。

还好,竹床离他的位置不远。他咳了咳,将苏少衍小心放在了竹床上。

夜里的水势,远比想象的要来的湍急,他护着竹床漫无目的的飘了很久,直接告诉他,还有很多如他这般的人正漂浮在这片洪水中,他想看,却被那一波接一波接连涌入他眼角耳膜的洪水狠狠打消念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呛了多少口水,他只知道,此刻的时光如同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是那般的不真实,不真实到让人本能的觉出畏惧。

“莫非——”冰冷的洪水中,他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他已浑身湿透,却是拼命的握住竹床的那一脚,不让竹床上的人和自己被洪水冲散。

“莫非——”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那是种极动听的男音,动听到仿佛连这骤雨都能为之隔离出一道细密的线,让它隐隐约约的传进自己耳朵里,他擦擦眼,终于看清那是对面远处一点极微弱的亮光,孱弱而倔强的,朝着自己的方向缓慢靠近。

他不敢上前确认,只是紧盯着苏少衍被雨打湿的眼睛,是在做什么恶梦么?这样用力的将眉头蹙起,可虽然如此,还是漂亮的如同用琉璃打造的一般。有着这样干净眉目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坏人呢?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努力打消不该有的念想。

对这样的人心动妄念,实在是……最可耻的亵渎罢。

“莫非——”

由远及近的声音,他回头,总算看清一直叫着自己名字的人是谁。

可恶,为什么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花花公子!

“你手臂怎么了?”小舟上的人穿紫袍,撑伞立在船头,他看不清这个人此刻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个一直唤着自己名字的人叫胥令辞,写得一手好诗词,可惜却是个风流鬼,主人曾告诫过自己,对这个人,有多远就躲多远。

“你上来,”胥令辞话音住了住,随即望见被他一直拽着不放的竹床。

“姓胥的,你会救他的吧?”莫非警戒的看了看他,“不过你要是敢动我家主人一根……”

话未完,他便见这人足间在水面急点了几下,回神间,一身湿漉的苏少衍已被这人抱在怀内,暗夜里,且见这人一双眼弯起来,修长的手指刻意的在苏少衍的唇间来回点了点,“我就是动了,你奈我何?”

“想报仇,就上船来。”

“你!你混蛋!”仍在洪水中的莫非用力拍了拍水,堪才因护苏少衍而受伤的肩,顿时生疼起来,他咬唇,正欲起身时,倏然一阵怒涛袭来,眼前瞬时一黑。

在苏少衍这辈子最后悔的事里面,有一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那就是害莫非的眼睛险些失明。

即使莫非从来没因此怪过他,胥令辞说,这个孩子是因我所累,我会好好照顾他。苏少衍记得胥令辞在说这话时眼里有不寻常的雾气隐现,苏少衍想追问,到底还是没说,因为对于那一夜,他自己能记下的,只是一个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

就仿佛独身一人颠簸在无尽的海面,他实在畏水,想努力挣扎着说救命,然而喉头竟发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他努力睁眼,望见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漆黑海面,就如同一场永难消遣的永夜,孤冷,深寂,他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任何一点的光。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变成无边广漠且漫长,他想尽办法平复自己的呼吸,但发现灌入口鼻的只是一浪接连一浪的海水。

咸咸的,就像泪水,他听见自己瞬间抽紧的心脏,再抬头,已是无尽的眼泪般如骤雨般将天顶生生凿穿,随即倾覆在他的脸上,身体里,誓要将他淹没。他拼命的躲,连呼吸都快要顾不上,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被吞没时,他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远的仿佛来自天边,那个声音很低沉,也很熟悉,它在对自己说: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一瞬间,他的眼泪就像止不住的血,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原来一个人再怎么竭尽全力的隐藏,也是有一种东西,即使细小,也是流在了他每一滴的血液里,刻在了他每一片的灵魂里,拼凑起来,便成了生命中最虔诚的重量。

第082章

这个六月,李祁毓一直过的很不踏实。一开始是左眼皮跳,而后是右眼皮跳,到了后来竟是两个眼皮跟着一起跳。他本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在迎娶了崔三小姐后,才知这根本就是噩梦的开始。

原本,他也并不想在自己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大婚,更何况还是在这种苏少衍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但最近这段时日,朝野上下仿佛串通好了似的纷纷开始执着于他的人生大事问题,再又加上现而今不可不忌惮的崔家势力,几重考量后,终是拿定了主意要将那名传言清丽温婉五艺俱佳的崔三小姐立做皇后。

在坊里传言普遍不可信的情况下,迎娶的新后那一张脸居然生的甚甚看得过去,不得不说,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但可惜的是,这种奇迹还未维持半月,李祁毓便头疼的发现,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崔诺汐,着实是个太能折腾的小姑娘。

从小到大,他其实都对女人都没有太多的好感,有着如鸢尾这样燕次第一美人的生母,他李祁毓挑女人的眼光如果还不高,那就不是心理问题,而是生理问题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与其喜欢一个不如自己母妃的女人,还不如找一个看起来比较可口顺眼的男人来的合适,最起码,可以让自己没有太多的心理落差。

直到这个名叫崔诺汐的小姑娘出现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而这,也让他逐渐的开始理解,当初苏少衍对颜羽究竟是何的心态。

一种和男人不论心理抑或生理都完全不同的……名叫女人的生命体。

偶尔撒娇,偶尔任性,偶尔拉着自己的手对自己说要数星星,诸多的想法都太过不切实际,爱美,更爱让自己哄着她开心,不高兴时会掉眼泪,如果凶她那情况就更糟了,只会将自己的衣袖通统弄湿,总而言之,就是个巨大无比的麻烦。

他开始头疼并新鲜着,因为对这种事,不论是他遇到的任何男子都不曾有过。他们都太善于隐藏和伪装自己,而在这其中最最可恨的,首当其冲自然就要属那个让他吐不出也咽不下的苏少衍。

好比说今天一件事,让这个自以为从此就可沉溺温柔乡的他,突然得就惊醒过来……原来这世上的事当真是如此,不经尝试,便不知对比。

就算自己再如何的想要忘记想要割离,但终是水和鱼,空气和生命。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他的好少衍再一次出事了!

这日他本如往常一般奏阅堆积如山的文本,直到下半夜时,线人突来汇报,汶水泛滥,邢州城破,光禄大夫苏少衍至今行踪不明。即使线人在说此之前并未遗漏说,之前苏少衍曾同某陌生美男子双双出入邢州第一的倌馆青楼,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嫉妒的要死,但同时也害怕的要死。

他知道自己都快要控制不住,这又爱又恨的感觉,哪怕无法被回应,哪怕今生都无法被那个人理解,他都要……全力一试。

这半生,他没有哪次如现在这般,悔青了肠子的痛恨着自己。

他那个不会泅水的少衍,他那个从小畏水的少衍……他不敢往下想,话语在喉头哽了几哽,才想起秘密将自己的影卫全数派出,甚至连最隐秘的八骏也一并算上,不惜牺牲任何代价,“活要见人,死……”

谁敢咒他的少衍死?!不,他不允许,绝不允许!他的少衍,该是不会不说一句就这样消失,甚至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外的吧?他还那样仇视着自己亲近别人,怎么可能气都不出的轻易就这么死掉?他怒视着看周围,却开始不确定起来。

在这幢无匹雍丽的巍峨建筑里,有对他千依百顺的皇后,有对他恭身俯首的朝臣,还有更多谨言慎行的宫人们……但这样多的极致加起来,为何还会让人觉得如此的空,空的好似这呆着的不过是用黄金铸成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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