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沈殊白就是如此,不输开头,也不输结尾,至于说中间的,谁又真正在意呢?反正他沈殊白是会不在意。
抱着这样的心态气定神闲的敲开盛月斋的门,前来开门的是步月行。许是自己多心,自从这人和花冷琛好了之后,对自己似乎就多了一种隐隐的刻薄,细了想,搞不好觉得指不定哪天自己就会把他的花冷琛抢去了也未可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即便没有苏少衍,这种事发生的可能也不比兔子大冬天的自行裸奔大多少。再说了,谁如他一般天生就有恋长的倾向啊。
“你怎么来了?”上下扫了自己一眼,表情虽如是从前,语调却难掩几分的不悦,步月行撇撇嘴,目光又看向他手中捧着的细心包好的徊僼豹兰。
“居然采了株这么敷衍的路边野花,也怪不得小冷一直说你品位低下!”
路边野花,路边野花……
品位低下,品位低下……
这疏离古怪的气氛,这个人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师父吗?
沈殊白抽了抽唇角,忍住了下意识扶额的动作,一敛心神正要开腔,迎面忽听一声熟悉的嗓音:
“月行,是……”目光在自己脸上瞬了瞬,花冷琛看着他,张开的嘴忙又合上换做一副故作泰然的客套,“我还当是哪个,原来是殊白啊,来,进屋坐。”
明明是那样相似的眼,明明在见第一眼时就觉得亲近,可怎么就一直没发现呢?沈殊白没移开他的眼,喉头一滑,再出声,音里居然难得的带了些颤:
“大哥。”
第086章
一声大哥,注定了要揭开多少年苦心经营的情分。有些事,原是想一路瞒下去的,起码能在距离来临之前默默的亲近,于他们这样生来便是皇亲贵胄的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看惯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将身边的兄弟一一铲尽,看清了和他一奶同胞的弟弟誓和亲兄弟周旋到底的决心,不是谁都有机会肩负上这样的命运,剑指血亲的痛心,该是在那个他将自己手中的剑指向同门师兄弟的时候就应停止的。
可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他于世仅存的珍视。
纵然是这个乱世下的手足情深,纵然是这片星图里的渐行渐远。
当然,以花冷琛的老油条水准必不会那么轻易的相信沈殊白已确切掌握了自己和他关系的证据。然而,同样继承了沈复严谨特质的沈殊白一早料到这点,慢悠悠的从怀中掏出一绢剪裁方正规整的千早,绛红的底色,白鹤的纹形,分明是南疆最尊贵的巫女才可在衣料上选用的图案。
随同着映入花冷琛桃花目的,是千早背面的竖排文字,俊秀而不失洒脱的字体,是沉眠眸底最遥远的思念。
——她说,你的这双眼睛,真是一模一样。
——她说,叫朝醉,朝歌夜弦的朝,醉生梦死的醉。
世上独此一份的朝醉配方,谁能想到?谁又能不为之低头认输?
殊白,少衍之于你,也未必有这份心计,而这,想必也是你能在父亲那么多儿子中最为看重的原因罢。
“大哥,请一定替我救出少衍。”
接过千早,沈殊白的话同时响在耳边。
与此同时的,另一个偷天换日的计划,谁人知正在这间不为人知的斋室中悄悄进行。
苏少衍醒时第一眼便看见了几案边的食盒,青花瓷的方盒,中间是朵寒梅的形状。打开一瞧,方见着几十粒色泽馋人澄黄的杏脯,他实在清楚这段日子以来,那人定是在他平素的食材中加了些能致使人周身体力不济的药物,他冷笑笑,越是这样,他便越是要装的一副受之如饴。
都已被封了几处大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的他就是想走出这间鸾照阁都没那个气力了不是吗?
从来从来,那个人的爱便是如此,不择手段,也无所不用其极。
而现在,连最后的那丝爱意也不剩了。
不过是占有,不过是像条狗一样绑在身边,就算他已无兴趣,就算他已弃之薄履。
真是……没有一点意思啊。
百无聊赖的盯着那盒杏脯看了看,又不知是那常顺几时送来的,自己的胃口,大概从被他强绑过来的第一天,就注定好不了了罢?
其实,自己也绝非是那种没有爱就活不下去的人,只不过,怕是任谁在经历了如此打击后都会有那么些些的萎靡不振,不过是被所爱的人背叛了,曾经曾经,少年时代的自己就那样坚定的说过不攀这个人什么的不是么?
又何必像个没出息的女人一般?
哭泣,无非是变相的承认自己的无能。
他将盒盖重新盖回,女人在害喜时往往爱吃些酸,难道现在连他常顺常大总管也因此分到些所以拿来可怜自己的吗?只因自己在那时帮了他那落难的兄弟一把?
早知如此,不如是不帮的。
他苏少衍,不需要任何人来同情可怜,他不过是运气不好而已,不过是付出那么多打了水漂而已。
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个男人,应该再苦再难都不低头的。可为什么,想到这鼻尖还是忍不住的先红了起来,小时候,父亲找大佛寺的高僧替自己测命,说眼下这一颗泪痣,足够自己辗转半生。
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还是被说对了。
他不信运,也不信命,他只信他自己,也许,曾经还那般谨慎的信过那个人。
早知道,不如不……
可惜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只是手段恶劣一点,只是控制欲强一点,只是……但究竟是为自己拼过命的,小时候为自己打架,再大一点为自己挡刀,还有那次在山崖差一点……
怎么能都是假的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可他为什么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认不清人呢?从前是大哥苏淮远,现在又是那个人,那些他最相信的人,都骗他。
一个两个都骗他。
“少衍。”出神间,他突然听见一声极熟悉的叫唤,再回身,见着一小厮模样的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只是身量高挑,外加生一双的桃花眼。
“师……”他心中一沉,忙点了点头。
“殊白。”花冷琛在他手心写下了两字,即便四里无人,这人的谨慎还是一分不少,“带你走,”他接着写,笔锋停顿处,苏少衍的眉头随即就蹙了起来。
这个时候,那个人想必还在朝堂,但……
“诈死。”花冷琛些微停顿,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掐丝珐琅的小扁瓶,许是药名太过复杂,花冷琛只是写了个涅字便没有再继续,又抬睫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他的心意。
要离开他么,以这样决绝的方式?
恨,不是不恨的,可终是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做如此的抉择……他紧了紧袖下的手,忽地就变得一声不吭。
也还是犹豫了罢?
毕竟是如此的残忍,对他,更对自己。
凤凰,唯有经历最残酷的涅盘才能重生罢?他是这样理解的。
可时间已容不得他多做迟疑,尽然瞧出苏少衍现下境况的花冷琛拍拍他的肩,不做分说的打开那扁瓶将一粒半指大的朱色丹药倒于掌心。
“十年内,世上不会再有第二颗「朱涅」。”花冷琛偎着他耳侧的话是点到为止的刻意,这就是他的师父,一面说着死很容易,活着很难;一面绝了他的退路,只因不愿自己来日再后悔的师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上之事,又有多少不是如此?说到底,人生除了自己,谁又能为你负责?再多年,再多挂心的人跟事,孟婆汤一喝,奈何桥一过,谁和谁又不是汉界楚河?归尘归土而已,生生世世不过是句好听的废话。
那不如就这样罢。
李祁毓,你就当苏少衍已死,陪上这半生,自此再不欠你什么了。
他勾起唇角,晨曦下,那水色唇中含着的朱涅如同世间最刻骨的云霞。
第087章
下朝时,当常总管战战兢兢的偏门溜进来前来报告说苏少衍割腕自尽气息全无了的时候,李祁毓手上还拿着一本荆州太守呈上来的奏折。
值时是正午,今日的朝会着实开了有些时候,李祁毓将奏折合起来挡了会儿从窗格透进来刺目的光线,过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瞟了他眼道,你给朕再说一次?
立刻噗通一声跪在地面上的常总管,却是哆嗦着不敢说出来了。
下一刻,李祁毓觉得自己出现了轻微的幻觉,仿佛眼前一切所见皆是虚空,整个世界唯有他心念的一张脸在晃动,微笑的,刻薄的,自若的,淡漠的……每一张脸,他都似乎能错觉的看见一处五官,但奇怪的,他却拼不出那张脸的完整形状,怎么会这样呢?
可却没有人能回答他,也没有人能代他自己回答,他于是变得焦躁,他将双手交握在一处,开始在这空荡荡的胤祯殿来回踱着步子,昨一日,那个人还在无意识间亲吻过他的手指,那样亲密的动作,就是他们最好时都不曾有过,但为什么?!
不该有理由的不是吗?
当年是谁信誓旦旦的说,如果要下地狱那我陪你?当年是谁差点割了彼此系在一起的绳索只为让自己逃命?当年是谁眼神迷离倚在自己怀里说,我的王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好,就算这些都不是……那他不是还那样恨着自己,恨自己对他做过那样多的恶事,一幢幢一件件的,难道都不够他恨得想先千刀万剐了自己再去死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放弃,苏少衍,你这个懦夫!
……懦夫到需要靠这样的方式报复。
疯了似地朝鸾照阁的方向跑去,路过门垣,穿过夹墙,眼前浮现的只是自年少开始的琐碎点滴,也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啊,偏生让人忍不住的想,连天都仿佛感应到自己此刻的心绪,低低的云层压下来互为倾轧着,收聚了天边最后一丝光明。
顷刻间,天便暗下来,随即而至是漫天的黑色雨点,跳丸一般落下来,砸入甬道,砸过高脊,然后碎裂成形状各异的水银。混沌的风雨中,整座的紫寰宫如同末世下的残破墓碑,抬起衰老的眼皮与神明对视,却换来最绝望的辟天之始。
夺门而入时,太医院的数名太医已垂首跪着了,从没见过的整齐跪成一排,只是谁都不敢开口,只是任谁都再刻意不过的把头压的低低。
身上的那股怒气并未因淋过先前的暴雨而有丝毫的减低,李祁毓僵硬着脸,再抑制不住的当下就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太医一脚。
“没用的东西!教你们治个人都治不好!”
“皇上,苏大人他已经……”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他的双目赤红,抬眼便见着床上那个面容安静表情的人,虽是闭着目,神色却依旧的清远,似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意外的未曾将眉头蹙起。他的目光住了好一会,方才落到垂落于床头的手臂间,只见那人苍白的手腕上,一道红褐的割痕,望之触目惊心。
竟是那样长的一道口,即使是他那精通岐黄的少衍,也定是第一次割开,难道他就不怕错手?他……就不知道会痛的么?!
记得自己说过,这间鸾照阁是连瓷器都断不可以留下的!就连置在这人床头的冰裂白瓷瓶,他都认真的找人核实过,便是碎裂,片状的大小也断不至于伤人。既然如此,那还为什么?
募地,他像记了起什么似地,心瞬地就跳漏了一拍,地面早已干涸的血渍上,是散了一地的杏脯,隐僻的墙角处,青花瓷的食盒早被人砸成了两半。
是他,竟是他自己……
关心则乱,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信!他李祁毓不相信!
九年前的夏末,那个分明因自己醋了但偏不置一词跑去学人醉酒的苏少衍在哪里?
六年前在燕次的最后一天,那个红了颜却作轻描淡写答应今生不会不要自己的苏少衍在哪里?
五年前天行山遇险,那个牙尖嘴利说王爷欠我一句对不起,但我不会说没关系的苏少衍在哪里?
还有……
没有了。
戛然而止的回忆像世上最绵密的针,扎的他无法喘息。一直,他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所以这个人不肯对自己敞开心扉,但现在他才明白,也许再怎么做都来不及了。
苏少衍,你为何要让朕一次次的不忍心活又不忍心死?
走上前,他将人抱在怀里,紧紧的,仿佛只要他在这样抱着,人就会因自己的体温而活过来。小心翼翼的绕开而那因碎瓷而割开伤口,取过太医院的药箱中的白绢绕了一圈又一圈。一直以来,他替人包扎的手艺都很不好,只因从前受伤时被自己包扎过的地方都会受这人取笑。
从没忘记过那人的微笑,如此清浅的,唇角一点点的弯起来,如同渐次胜放的秋昙花。
只是属于他的,他一个人的。
如今,就连这都要变成沉眠天地间的思念么?
着了魔似的,他开始疯狂的亲吻着怀内人,从发际到嘴唇,再从嘴唇到发际,尽管得不到回应,尽管早已变得冰凉,他也还是不肯放弃。
苏少衍,只要你肯睁开眼再看看朕,哪怕只看一眼……他楼紧他的肩,漆黑的瞳仁后,一层迷蒙的雾气忽的就浓郁了起来,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摇晃在这偌大皇宫中的倒影。
他想起他小时候在夜里的含章殿看他的父皇对着一张旧画叹息,那样寂寞的身影,一坐便至天明,四里是渐次升起的星光,熹微的光从深黑的天顶透出来,穿过暗淡的夜,将整座的含章殿一寸寸的沉入这片无际的星海里。
他以为如果自己也真有那么一日,定不会如是父皇那么寂寞。
那时是理想还那么远,如同手中握不住的风。
那么现在呢?
他的眼泪忽地就掉了下来,很多年,他不曾为人或者为事掉过泪,但现在,他突然就觉得很多一直为之努力的东西仿佛随着这个人的消失也一并跟着失去意义了。
一瞬的腾空了。
从来没有过的。
简直……简直比那些市井最窝囊的男人更不如。
静谧的房室内,他搂着苏少衍,脸也贴紧苏少衍的面颊,他闭着眼,鼻息仿佛还能闻见那浅浅的药苦。许久,他像考虑清楚了一个事实,倏地就将苏少衍整个人的横抱了起来。
“这鸾照阁太冷,以后,跟朕住撷隐斋。”
那声低语,轻的如同决定。
据说重光帝不吃不喝的搂著名死去的男人的日子已持续了三天。
在这件事上,太后鸢尾体现了身为女人中的女人最绝对的权利和能耐。至于个中缘故,实在只因两天前花冷琛怒气冲冲的闯入「延庆宫」说了一句,“出了这种事,草民来吊丧收殓不可以?”
对着旧情人,还是个始乱终弃的旧情人,怕是天下间没有哪个女人能如她鸢尾这般的既清醒又冷静,当时她一双墨瞳在花冷琛脸上停了半瞬,然后答:
“小冷,哀家从没看过你这么沉不住气。”刻意将话音拖了拖,继续:“不过既是你主动求哀家,哀家自会负责到底。”
鸢尾找到李祁毓的时候,李祁毓正推着把摇椅在庭院的一瀑紫藤下晒太阳,九月末的天,被温暖的光线照着还是舒服的很,庭院里,草木的气味还尚清新,乌沉木的摇椅上厚厚的褥子垫了一层又一层,可惜摇椅上的人虽是容颜胜雪,但始终闭着眼,透明的仿佛与世隔绝。
“阿毓,够了。”鸢尾走上前蹲下来看着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祁毓,俨然消瘦的模样让她眼角陡然一酸。
许多年,连她这个当母亲的都实在有些说不清自己和这个人的感情,爱,不是不爱的,只是总觉隔了点什么,不敢太爱,又常怕爱的还不够深。明明,他们才该是世上最最亲近的人啊。
即使,一半是流着自己的血,一半是流着李佑炽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