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够了!顾昕书,你以为你比我好多少?别人不说,你还真以为我不晓得你从前那档子破事儿么?当初姓花的不要你甚至还想杀你,你死里逃生投靠大人,不就是为了报复么!……我至少,至少对皇上一片真心,除了襄大人要的情报,半点不会做对不起皇上的事!”
听见他的反驳,顾昕书也不甘示弱的继续讪道:“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容止啊容止,果然这世上真只有席某人才能言周教出你这样的极品。”
隔着朦郁夜色,远处的花冷琛已看不清他面上过多的表情,只是那微一顿的身形,提示自己这人被陆容止戳中了痛处,也是戳中了自己的痛处。
想当年自己既选择随同殊白一起培植他们选择下的大燮未来帝君李祁毓,那就就免不了和早已沦为淮安王暗中党羽的师门天山派手足相刃的命运。立场决定所为,而在相悖的立场下再去问孰是孰非,意义又在哪里?
所谓生存,本就是逆流而上的事不是么。
花冷琛微抽了口气,忽听砰的一声重重摔门声响,只见那陆容止绷着脸,勾着狠利目光的眼角丝毫不见当年惊鸿一瞥的纤丽温软,他头也不回的向后门走去,在那里,一驾早备好的马车正静静停着已不知候了多久。他还留意到,陆容止此时袖口里已比先前沉了不少,显然的,顾昕书刚才说的方子应是已经交予了他。
思及溟砂散,花冷琛好不容易压住的心火又忍不住蹭蹭的往上冒。
在榕树上呆了一会,不多时,空中一些如棉絮的薄雪片儿便洋洒洒飘了下来,不徐不骤的,雾一般将四野渐次静谧的笼罩。
“你还准备在那树上呆多久,我亲爱的阿琛?”树下的人开口问。
既已被发现了,索性装傻到底,花冷琛动作不那么雅观的从树上滑下来,似乎还被崴了一下脚,捂了嘴又装模作样的咳上一咳,费了这么些功夫,回的也到底有些底气不足,“昕书你……好久不见哈。”
“阿琛一路跟踪我委实辛苦,这香河肉饼,喏。”厚牛皮纸抱着的肉饼触手还有些微的暖意,面前人挑高眉看着自己,仿佛在赌自己敢不敢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既然不喜欢?怎么还天天陪那姓步的小鬼去买?还是,怕我下毒害你?”几年不见,本就面貌落拓俊朗的顾昕书居然没显出憔悴多少,大概这世上是有这么种人,非但能越淬越韧,纵是过了十年二十年,估计也还是这么个模样。
“昕书,你不该回来。”停了好一阵,花冷琛终于开口,他神色倏地转敛,一双招人的桃花眼如卧半江红醉的烟云浮华,就如同那个血洗杀戮的夜晚。
或许真正的悲哀是如此,连虚假的客套都省得吝啬。
“当年那一剑我要谢你,”顾昕书抬了抬眼皮朝他走近些,眼正对上花冷琛的,“知道我当时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我当时想,我怎么就没被你给一剑刺死呢?就像那些师兄弟一样,呵,其实就那么死了未必不好不是?一了百了的,什么情,什么仇,都通通干净了。”
“所以阿琛,我现在回来,就是为了让你后悔。”他补充。
“所以为了报复,你当了沈襄的走狗?”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试想看,如果你的真正身份曝光,偏激如成公会否为了当年的巫女白音将大燮王座传给你?到时看你们俩兄弟相杀相斗,未必不比现在精彩。”
“啧,几年不见,没想到连昕书你居然都学会编故事了?”花冷琛弯了桃花眼,索性否认的彻底,“当然,这些年因为少衍的关系我也承认和殊白有些联系,不过这又如何?人公子殊白皇亲贵胄,岂是我等一介草民可妄图攀越?倒是昕书你,如此毫无根据的揣测,是在嘲弄大燮第一号人物的智力么?”
“阿琛,你知我向来说不过你。”顿了半瞬,对方人的目光便从花冷琛的双眼移至唇缘,细细描摹般,倒是花冷琛随即察觉居然也一副泰然模样,且是挑了唇角等着他的下一句。
“据说你那小徒弟好大本事,就是不在了,都把你大徒弟吃的死死……想当年,阿琛你开口说要的时候,我可是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惜人只看到你好的一面,呵,不过说良心话,阿琛,你这个人还真是什么都好……除了不是我的。”
除了不是我的,又再重复了一次,故意一般,未等花冷琛反应过来,顾昕书忽地就一把将他推撞向身后的榕树,饶是花冷琛手上功夫实在不弱,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腕间一记流水行云,二人角色已然对换。同一时刻,四周的雪也仿佛跟着骤紧了,雪片持续不断的落在二人的肩头,越覆越厚。
这一夜,深幕,殇雪。
黑与白的色泽相互倾轧,如同洪荒之始便存有的一场旷古战役,如此漠然而又剑拔弩张的,深海下的涡旋一般,在彼此对峙的瞳里上演。
“没意思,你这人一向无赖手段,”干笑笑,顾昕书摆一副心甘情愿的被他按着,半晌一歪脖,准备去凑花冷琛的脸颊,孰料——
“昕书你记好,我欠你,但并不代表我就要以这样的方式偿还你。”
言罢抽身拂袖,也不回头的,花冷琛缩了缩肩,至末也没动一口手中牛皮纸里包着的东西,吃食凉了便该不要,至于人……也一样。
第094章
「幽啼夜判」最近从大燮传回的折子据说最近出了岔子。
先是说大燮欲以远交近攻之策向燕次示好,故而有传回秘折说沈殊白决定迎娶钟庭翊之妹以为永世交好,再后又过了小半月,新送来了个折子,言道原来欲娶妻之人乃是沈殊白身边近臣苏少衍。是的,这次是直接用的真名苏少衍,如同故意将通敌叛国之名坐实一般,再距假死三年有余的重光七年冬,没有预兆的再次登场。
而后紫寰宫便传出重光帝整一日独自一人呆在鸾照阁中未曾进食的消息。伴随着一并遭殃的,自然也少不了侍奉他的那些个闲杂人等。
作为一度被现下北烨首智的席君缪称为非于易于之辈的李祁祯,在重获自由后的今时今日,率先对李祁毓提出了个看似不错的馊主意,原本,这个主意的中心思想是:
既然他苏少衍敢于出此激将险招,那必是吃定了重光帝不会真正对苏家人如何如何,那么为让苏少衍吃瘪,重光帝须得反其道而行之,倒非是说让李祁毓对苏家人反施以颜色,因为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而是先捏造一个苏少衍决计料想不到的事实,比如说,假设当年苏少衍在不曾知晓的情况下,曾留有一名亲子,他的依据是,以苏少衍并非洁身自好的习惯(这点李祁毓自然不可苟同),又曾多次与官场中人进出风月楼,那么留下骨肉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苏少衍此人向来护短,别人他或可以不顾,但虎毒尚不食子,若是自己的亲儿子或者亲闺女,略略估算,他认为此赌的赢面超过七成。
李祁毓听罢虽没言语,然面色之难看实在不言而喻,但让众人没料到的事还在后面,就在李祁祯将提议说出之后,但见静侯在殿旁的常顺始料未及的噗通一声跪下,说了句皇上饶命。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有关六年前那段本该永世不可宣之于口的秘辛随即浮出水面。
当年颜羽作为燕次暗桩潜回北烨,并利用同少时苏少衍之亲近关系接近当时已擢升为从二品光禄大夫的苏少衍,为的就是调查出从清流百里丘身上流走的传位密诏究竟被李祁毓放在了何处。
然而让人没料到的是,初先的一个并非多心的举措,也就是在禄南王李祁祀身边安插刺客伺机对苏少衍动手的举措竟会奏效。因为在那时连钟庭翊也未料到,明明通晓岐黄的苏少衍为了刺激李祁毓,竟会拖延了自行治愈奇毒「砃息」的最佳时限。
是以待苏少衍毒性发作,又凭钟庭翊对李祁毓在意苏少衍之了解,李祁毓为苏少衍一人出兵南征燕次但为「砃息」解药的的可能性约是五五开。
大抵,历史本就是一连串偶然之下的必然。
一计不成,便生二计。也就是在此时,颜羽要做的才成了利用同苏少衍的关系获取沿军情报。加之早先苏少衍本着念旧情的心思又替她易去了本来容貌,如此一来,今非昔比的颜羽郡主更是如鱼得水。事实上,钟庭翊此举目的并非单纯为一挫北烨锐气,是约攘外必先安内,在燕次表面政权仍由明仁君晏永航把持的情况下,正面与北烨发生正面冲突只会让钟庭翊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然而此举虽最后成功,作为棋子的颜羽最终还是没能摆脱作为一个女人的终极弱点,被苏少衍十年如一日对自己的关爱所打动。值此,这本不应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在某个两人一并失足跌落水中的午后,一身湿漉的她把自己给了苏少衍,更在意乱情迷之后,惊措下仓促离开了苏府,而这,也就是为何颜羽会在苏少衍第二次突发砃息奇毒后,再不曾出现的缘故。
当然,那时也决计不会有人知道,曾一度成为苏少衍未婚妻的颜羽,才是苏少衍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女人。
而后便是南征归来李祁毓下令秘密追捕逆臣淮安王之女李颜羽,并将所有事关南征的资料典籍全部销毁。更因着某些不便宣之于口的原因,在此事上,北烨同燕次皆难得一致并默契的三缄其口。
但对李祁毓而言,则一是为败,二是为保全当时极有可能被冠以通敌叛国之名处决的苏少衍。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作为秘密处决颜羽行动组成员之一的常总管,重光帝李祁毓心腹之一的常顺,因着当年苏少衍曾救助过自己兄长一事,冒着生命危险还是将那个流着苏少衍血脉,却又于世不容的幼小生命偷偷留下来并抚养长大。
至于说那名孩童,常顺给他取名——苏寄。
李祁毓是在一个起了雾的入夜时分见到年仅六岁的苏寄的,当常顺将苏寄牵着手领入鸾照阁里的后院时,李祁毓正在房中随手翻阅一些午间没看完的奏折。透过早先刻意留开的和合窗,如明纱灯笼出的隐约暮色里,白玉铺就的石阶后一个堪称幼龄版苏少衍的孩童就这样一步步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没忍住的,他心中还是尖锐的咯噔了一下。
像,却非是眉目里的那种相似,而是……他张了张嘴终还是闭上,怎么形容呢?说清隽骨秀稍显不足,说龙章凤姿又太过笼统。细了瞧,明明又是张略显女相的脸,虽说论起精致的确确比他父亲还要过头,但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的女气,反倒漠然的,非是清寡,而是置之度外。
想这苏寄小时候已是这般模样,那大了岂不是?他努力压下自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决定不再思量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他且了向苏寄招了招手示意他过自己身边来,却没想到在自己还未开口前,这个不过六岁的孩童在朝自己恭敬磕了个头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皇上,草民不是苏少衍。”
分明的湖水瞳,分明的没有泪痣,分明端肃的神情,也分明的拒人千里。
时隔十四年,李祁毓还记得当时在鸾照阁里初见苏寄时的情形,万中无一的出身,万中无一的相貌,但安静身体里却隐藏着一股绝对不容忽视的力量,纵使年少,也那般真切的提醒自己,这个名叫苏寄的孩童,将会比他的父亲更不近人情。
那时的他或隐隐的意识到,这簇从寂灭中跳出的火焰,注定会将前尘爱恨燃至刻骨虚无。
而作为此时的他手中最重要筹码的苏寄,现在自然不会明白,自己的出现为的不过是这人人生中最重要一场赌局中的筹码。
对李祁毓而言,在追求王权的道路上,除了野心,更有支持他不倒的意志。
那些年少,早已失去,那些往昔,枯荣有期。
他牵起唇角将幼小的苏寄搂在怀里,仿佛就如是他的少衍一样。停了片刻,又抬头起望向窗外,而他怀里的小苏寄通过余光看他,只觉得那种神情,是自己在这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双墨入飞鸿的瞳,既清醒,又沉沦。
“朕会把恒儿交给你,以后,你就做朕儿子的伴读。”
这一年,雍州的春天迟迟未至,草木枯败颓委,霜雪客久成居,人们在一个焦躁又漫长的寒冬中度过了这年的最后一个时令。
雍历偏月十一,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
这日重光帝独自一人登上紫寰宫最高的城楼看了一夜的雪,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西方以西,在那里,他不知是否还会有一个人也和他一样,隔着流年急景,隔着风雪疏离,依旧对望着尘世里的彼此。
已变得遥不可及的距离,簌雪骤紧。
他拂去肩头的落雪,只知在那人离开之后的无数个夜里,自己总会没来由的惊醒,手边空了一块的心悸,像提示那人曾存在过的割手剑戟,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拥紧那个人,然后告诉他,你的目光从来都是朕毕生追逐的方向……
第四卷·际会风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