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青肤是他的毒。
时常江户雨季,他长坐于西之丸宫殿,饮着清酒,远眺这座历经几十年的沧桑古城,白色的墙壁、茶褐色的铜柱、绿色的瓦顶,冷冷清清。有时他会登上樱田橹望楼,看到被千鸟渊和牛渊包裹的宫殿,本应该心怀复国的胸腔里逐渐绘成了一座古典木屋。
络新妇。
想起他每次去络新妇,孤身一人,本可以借着笠殿的名号无需通传就直接进入,却也像平常的客人一般递上铭帖,等待小厮掌灯前来深鞠躬,说丹羽太夫已经候您多时了。
便可见他在灯影下绰约,含笑道:“殿亲自前来,是思念青肤了么?”
这句话千篇一律,是艺馆中常用的见面语,主要也是博取一个怜惜。藤原小笠出入艺馆多次,也遇见过貌美如樱的女子,听多了也觉得这句话跟“天气真不错”是一个意思,而在这络新妇,却生生听出了一抹心头悸动。
他不由得恍惚。
想起那年樱花翩浮,名唤青肤的少年眉眼仿佛真带了一丝致人性命的蛛毒,当年他初入艺馆,正在被教习如何用利用眼神给予暗示。指导他的是一名成名已久的年老艺女支,有一双普通的眼睛,却能用眼波转出无数的情感言语。
她带领尚且稚嫩的少年行走在铺满樱花的街道上,在少年不可置信的眼光中只用一眼就轻易迷惑了一位武士。当少年略显紧张地尝试时,这名艺女支便默默走开侍立在藤原小笠的身后,藤原小笠手里是一碟烧丸子,他淡淡看着那个穿着雪白和服的少年偏头瞥向一名富贵的馆样,看得出少年极为恐慌,匆匆瞥了一眼就离去,而这一眼却令那位馆样顿足回顾。
少年四下环视,像是在找自己的老师。当他瞥向藤原小笠的方向时,眼瞳像是镀了光一眼,飞樱一闪而没的美,随后他垂下眼眸,缓步而来。
藤原小笠手中的烧丸子滚落在地,瓷碟应声而碎。
他身后的那位年老艺女支轻声赞叹:“青肤有一双樱花零落般的眸子。”
藤原小笠只是默默看着那个少年走近,樱花飞舞,雪白的残樱落在他黑如漆的发上,点缀在他眉梢,藤原小笠只觉得自己胸腔中似乎在疯狂地叫嚣。
从此一念之间便万劫不复。
对于这向他宣誓效忠过的蛛毒,藤原小笠一直是放心的。但没来由今日前往络新妇的时候看见那个美国军官一身白色军装匆忙离去,他无意识皱了皱眉。
他看到那个少年呆呆站在庭院处,风吹起他的衣袖,差点将他带得后退一步。
丹羽青肤身为太夫,本来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在各位达官贵人之间他都能游刃有余,就算对方说了什么粗鲁的言辞,他也能妥善处理,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在他未正式踏入风俗时,那时他还是稚子,带着对整个世界的茫然。
藤原小笠不动声色招来小厮,低声问道:“出了什么我不愿见到的事么?”
小厮恭敬鞠躬:“殿多虑了,只是丹羽太夫的追慕者向太夫告白,太夫未曾反应过来,一时发愣。”
藤原小笠揉了揉眉,挥手令小厮退下。
这发愣倒也正常,往日接待的那些馆样都是自小生长在家族庇荫之下,在艺馆中只需要示意的几句话就能令艺女支明白,有时因为艺女支参悟不透而大发脾气的也常在。就算获得络新妇的铭帖,面对青肤也不可能掏心掏肺说出什么明目张胆的爱慕之词,倒是那些美国军官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隐晦的词句琢磨惯了,一下子听到些明白话,一时间回不过神也情有可原。
正待他回身准备离去,忽而看见一道身影,腰间的佩刀立刻出鞘,正欲劈向来人时却猛地顿在那一刻。刀锋下的丹羽青肤微微一笑,也不知他伫立多久了,见刀锋停下立刻退开一步深鞠躬道:“殿,青肤惊扰了。”
藤原小笠看着他鞠躬时垂下的墨丝般长发,似还带着微潮的茶香,顿了一会收刀入鞘,才缓缓道:“青肤,准备好了么?”
丹羽青肤躬身未起,脸埋在滑落的黑发中看不清神色,只低声回道:“是。”
藤原小笠忽然上前按在他的肩,顺势抬起他的下巴,轻声说:“那就用你这双樱花零落的眼瞳,好好记载一钞樱花’的零落吧。”
数月的试探交织,终于汇成庞大的洪流,刀光剑影中,蜘蛛的毒和樱花的丝漠漠相拥。
7、花药
一九四七年夏秋季,一艘被烧的美军轮船引起轩然大波,风波席卷江户。
虽然这轮船没有彻底烧毁,而且因为警卫呼叫及时,很快将火扑灭,但毕竟有些太岁头上动土的挑衅。驻日总司令麦克阿瑟命令彻查此事,而调查来翻查去,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一群热血的浪子武士所为,完全无组织无纪律。
江户街头开始有军官大肆逮捕那些浪子和武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驻日总司令是打算就着这个机会将这些不安分因素一网打尽。这些不屈服于美利坚帝国的固执日本人为了躲避追捕,陆续躲在龙鱼混杂的艺馆中,却未曾料到某一支美国军官已经浑不知鬼不觉混入艺馆多时,率领手下将各大艺馆翻了个底朝天。
米勒端的是橘园,踢馆子的时候心头却一直揣揣地记挂着络新妇,随意指挥着拨到手下的大兵们在橘园中横冲直撞,那个和他相好的艺女支鸢尾子就站在茶屋门前,脸色苍白,看见那些大兵在指挥下熟练搜索起艺馆中的藏匿处,橘园的妈妈也慌了,一个劲在米勒身后鞠躬讨饶。
米勒最后被唠叨烦了,挥了挥手,两个大兵立刻上前拽住妈妈往后拖,那股军人的强悍气息镇得妈妈也不敢开口了,萎靡地缩在一旁。
在橘园搜查出十几个浪子武士后,米勒停止了这次搜查,让大兵们处理掉反抗激烈的浪子,其他的押回本部。一片狼藉的橘园中,平日花枝招展的艺女支们都瑟缩地看向他,米勒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只是疾步走出去,上了军车,急促命令道:“去络新妇。”
络新妇庭院中的樱树开得如昨,不过随着季节转换,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花瓣,溪流中的落花轻轻打着转,宁静而悠远。
米勒急冲冲地下车,不等军梯放下便纵身一跳,军衔勋章在日光下闪亮一晃,惹得周围许多大兵立正致敬。米勒没管那些站得笔挺的下士,疾步走向络新妇大门,而寻常有人通传的门口不见了小厮们的身影,米勒迟疑了一会才踏步,迎面就被一个大兵撞了一下。
那个大兵一看是个高级军官,立刻立正行礼:“长官好!”
米勒看向他身后拖着的是一个穿着小厮衣服的男孩,他认识这个孩子,就是那次“樱都之舞”时通名报信的那个,脸上没什么血污,眼睛睁得很大,胸口几处枪伤还在冒血。
米勒心惊之下也顾不得问这孩子的事,只是冷厉问:“这里的主人呢?”
那个大兵中气十足回答:“回长官,络新妇没有找到叛乱证据!”
听闻丹羽青肤没事,米勒真心实意松了口气,却还是心虚起来,更加严厉问道:“那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上级不是命令不许滥杀平民么?”
大兵呃了一声,顿时支吾起来,顾左右而言地结巴道:“这个……这个小子他不尊重军官,所以我们兄弟几个准备惩处一下……只是没想到,出手重了些……”
络新妇的小厮不可能有无礼之辈,米勒皱皱眉,又瞥了一眼那死不瞑目的孩子,厉声道:“立正!在我命令没有下达之前不许离开。”说完在大兵应声后就匆匆走入那个精致庭院,军靴嗒嗒作响,碾落樱瓣无数。
“青肤?”米勒迫不及待推开乌木的障子,真到他模糊看见那一个身影才略微心安,室内太黑,支起窗框的竹竿都被打落,小几被打翻,榻榻米乱扔,米勒小心翼翼走近,见那身影动了一下,立刻出言安抚,“是我,是我,米勒,我没有带人进来。”
一个幽幽的声音极轻地传来:“我听出米勒君的脚步声了。”
米勒紧张道:“你有没有受伤?”
那个身影又动了一下,轻轻叹息:“烦劳米勒君接手一下我妹妹,她睡着了,抱着我没办法起身。”
米勒君立刻脱了军靴走过去,看见那个少年散落着满头黑发,和服敞开,看不清他的面容,那个见面不多怯生生的女孩此刻抱着他的腰熟睡,半张脸埋在兄长的和服上,露出的下颌还残存斑驳泪痕。
米勒又手足无措起来:“她……你妹妹也没事吧?”
青肤轻声回应:“染井只是哭累了,还请米勒君动作轻些。”
米勒没抱过小孩,此刻面对这个女孩子有些慌乱,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在丹羽染井睡得很熟,纵然姿势不舒服也没有醒。米勒在青肤的指挥下将染井放到一边的榻榻米上,又盖上一层薄被,做完后忽然思及那小厮的事,局促不安地看向青肤。
青肤正在整理自己的和服,感受到米勒的沉默,淡淡抬头:“米勒君不必为此自责,河津还有一叶他们的死我都早有准备,我只是庆幸染井无事。”
“他们?还有?”米勒睁大眼睛,惊怒道,“不仅是河津死了么?怎么还有?我的下属说没有在这里找到叛乱证据啊!”
“是啊。”青肤声音轻得近乎无声,“但他们都死了。”
米勒霎时无言。
米勒几乎能猜得到那些下属干出的什么混账事。麦克阿瑟总司令命令一下,这些本来就作威作福的大兵几乎是逮着机会变本加厉,名义上是搜查,实际上大队人马闯进艺馆,在长官的情报下先揪出躲藏的叛乱者,长官觉得能交差就到一边凉快去了,剩下的士兵先乱杀一通,然后叫上几个战战兢兢的漂亮艺女支饮酒作乐,玩够了提起裤子再顺走大量的财物。
简直够的上是女干氵壬掳掠的土匪。
像这样小厮无辜被杀的太多了,士兵们已经杀红了眼,那些没地位没钱没权的小人物就是给他们最好的铺垫,哀求声只会令他们更加疯狂。
沉寂很久后,米勒学着日本人鞠躬的样子呐呐说:“对不起。”
青肤靠着墙,看见那个英伟的军官呆头鹅一样鞠躬,忽的忍不住就哼笑一声。这一声笑令米勒更加不安,匆促解释道:“总司令的命令是注明了不许肆杀的,造成这样的后果也是我和那些同僚们管束不力,我也很难过。”
“麦克阿瑟君是么?”青肤淡淡地笑,“他……是个很令人敬畏的人呐。”
米勒有些奇怪于青肤的语气,不免多问了一句:“听你语气对他似乎不是很尊敬。”
青肤沉默了许久,然后伸手用素白的手指掂起翠色的瓷杯,缓缓道:“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下午两点五分,麦克阿瑟君的座机降落在东京机场,当他踏入日本境内,这一切,米勒君你可知道我们七千万日本人心里是怎样想的?”
米勒愣了一下:“可是我听闻他并未携带武器,也未举行阅兵式,他连军装都没穿。”
“我很恐惧。”青肤只是说,“我相信这7000万日本人心中都在默念着同一个词,亡国。”他笑得悲伤而隐晦,连续重复,一声比一声沉痛,“亡国,亡国,亡国!”
米勒猛地被震住了。
如“樱都之舞”初始那三声震撼心脏的鼓点,这三声“亡国”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悲痛简直令人窒息。米勒不由自主想到络新妇铭帖上的那个素笔勾勒的蜘蛛女郎,妖娆美艳,却带着残酷的杀戮,像是携带着满地毒蜘蛛的怨恨,又有着无法令人割舍的诱惑。
这一刻那个少年瞳仁中仿佛燃烧着覆天灭地的火,又像是流淌着浓黑的毒药,交织在一起汇成盛世的美,美得就像樱花零落成尘泥。
米勒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喉咙干涸,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第一次感到这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够用来书写历史,因为历史令他们之间隔了千万条鸿沟,他们之间的相遇是用各自同胞的骨血换来的,这一场樱花季的相遇表面上美丽而悠然,实际底下翻涌的血腥和肮脏令人作呕。
米勒忽然有一瞬间心口绞痛,压抑得他无法呼吸。他看向对面垂下眼眸的少年,黑发隐约间修长的脖颈和锁骨有着通透苍白的光,衬托他疲倦的面容死亡般的脆弱。
“青肤。”米勒低哑出声,仿佛是被磨砂过的齿轮咯咯作响。他缓缓挪步到少年身前,抬手撩开他披散的发,凑得极近看向他的双瞳,语气似乎怕惊扰了羽毛般的轻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一切,我不知道,这是日出樱花之国的命运,也是我的国家的命运,我们都无法违抗。”
米勒轻轻掰过青肤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唇,声音也由气流发音:“但我想我可以决定我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丹羽青肤,我想与你签订合约,以米勒?坎贝尔之名,给予你重逾生命的保护。”
青肤忽然抬眼看向他,漆黑的瞳孔里静悄悄一片。
米勒迎着他的目光微笑,低头贴上他的唇。
8、柱头
隐隐约约的鼓点声渐起,在空旷的高阁中仿佛千军万马的号角,伴随着下方升腾而起的白色烟雾,像是远古的亡灵之军。
藤原小笠嚼着天妇罗喝着味增汤已经一个小时了,这极为简单的饮食还是没有用完,侍候在楼梯口的小厮默默等着,眼眸中已有了困意。
兵荒马乱的季节,每个人都想醉生梦死。
藤原小笠默默咽下最后一只天妇罗,拍了拍手抖落食渣,目光远眺,望向了天地一线的远海,风云宁静晴天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新冀组伤八十四,亡一十三;松东组伤五十二,亡二十四;火崎组伤六十八,亡九……武士共计三千七百人,伤一千八百,亡五百……浪子共计五千余,伤亡暂不知……家臣伤一人,斋田与伏助二人功成身亡。”
一方信筏寥寥数笔,简单明了,字体清淡犹如水纹涟漪幽幽荡开。
藤原小笠微微叹了口气,信筏在他指间揉皱撕裂,他面容上无悲无喜,轻声喃喃:“我无所不及的蛛腿与口器原来也不能够令我满意了么?那些狰狞锋利的东西,其实还不如柔软的梦啊。”
“赤雨江户,丹羽如雁翱,遍得一地碎落繁景。”藤原小笠面色淡淡,“毒已经从柱头刺入,那么,再好的樱花,也会凋零吧。”
“呦呦呦!”
橘园中尽是同僚们的起哄声,米勒捂着脸,深深地叹气。
“干!为了我们伟大的坎贝尔少校泡到络新妇太夫!”
“少校放心!这是工作需要!我们绝对不会对嫂子透露一星半点!我们有绝对良好的队友素质!”
“怎么不把小嫂子带来啊米勒?为了庆祝这个我连橘园所有的楚楚米①都借来了!”
米勒重重抹脸,一旦扯上泡妞队友们的美国精英军官的素质全部低到负数以下。想当年在西点军校中大家都是几月不食肉的大灰狼,偶然一次放风中碰到了成群结队的乡下姑娘,好歹米勒还保留一些理智,队友们就全然如同虎入羊群,其乐融融地调情亲吻互赠定情信物。后来一次战役后发放家属补助金,物资审批官恐慌地看着一大批妇女拿着那些战役军官的物品前来领取补助,审批官愤怒地拍桌子喝骂混蛋混蛋一个个都犯了重婚罪!国家灾难当前居然还包养情妇!补助全部取消!都给我滚!
骂过后审批官立刻请示上级,很快上级就批复下来审核文件,并且成立了“关于美利坚军官包养情妇一案调查委员会”,派专门调查组前来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