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新妇艺馆一夜闻名就是因为“樱都之舞”,与其他艺馆的声势浩大区别的是,唯有一人登台。当那个手执樱花的少年穿着艳丽的和服走上来时,所有的艺女支都被那绝世光华覆盖,整个剧场都寂静如死,唯有少年木履嗒嗒作响,每一下都震撼人心。
又一年樱花绽放,又一年京都舞动。
米勒接到“樱都之舞”的请柬时正在和一帮同僚吃拉面,铺子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蓝灰色的天仿佛漏了浓墨重彩的颜料,阴暗而淡漠。
同僚一边吸溜着拉面一边凑过来看那张请柬,含糊不清地说:“米勒,你不是挑上了橘园的那个鸢尾子了么?怎么接到的是络新妇的帖子?”
米勒茫然抬头:“我怎么知道?”
同僚又喝了口清酒,皱眉道:“不过说来,络新妇的‘樱都之舞’在各大艺馆中可是顶尖的,你要不弃了橘园鸢尾子的那什么‘浮沉之舞’,去这个好了。”
米勒叹了口气,翻了翻手中请柬:“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所为啊,我不要,给你?”
同僚挑眉:“哟,什么时候这么仗义了?”说完放下碗,一本正经道,“跟兄弟说实话,怎么舍得放弃这么大好处,不说我不敢接。”
米勒沉默了下,自暴自弃将帖子一甩:“不就是嘲笑我不懂舞蹈么?”
同僚一脸赞同递过去一瓶清酒:“为大丈夫,干!”
米勒接过酒全泼在同僚脸上。
艺馆橘园举办的“浮沉之舞”由四十多个艺女支表演歌舞。米勒到场的时候,那个最近跟他关系交好的艺女支鸢尾子已经在等他了。鸢尾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艺女支学徒,和服领子还是红色①,衬得她一张脸也流露出一抹艳色来。此日她穿的是一身桃色的和服,宽腰带用金线绣着起伏的波涛,这种织锦十分厚重,摊开可以从走廊一头滚到另一头,自从米勒亲眼见过这条重磅织锦的长度后,目瞪口呆结结巴巴称赞了一声,此后鸢尾子就一直坚持穿着这身和服与他见面。
“今日也请多多关照。”鸢尾子一如既往向他鞠躬,脖颈白皙优美。
剧场里面已经人声鼎沸,米勒有些迟疑:“有迟到么?已经开始了?”
“还没有。”鸢尾子颔首,迈着细碎的步子追上他,声音也是纤细,“音乐还没有响,只是客人们在说话。”
米勒点点头,刚进场就看见有个同僚正在和一个艺女支大声说笑,这个同僚是个好色的,日语也是他们之间学得最快的,甜言蜜语说起来米勒拍马都追不上。
同僚无意中偏头也看见了他,轻佻地吹了个口哨,继续和一左一右的艺女支攀谈。
米勒见他身边还有些空位,向鸢尾子示意了一下,便提步去那里坐下,刚坐下就听见同僚用日语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回头看向他,说道:“听她们说,今天有特别表演,但具体的小娘们还给我卖关子。”
米勒眼都不抬:“我倒好奇你跟我一样是个不懂舞蹈的,不抱着你的脱衣相好去没人地方鬼混,跑到这里做什么?”
同僚哈哈一笑,朝米勒挤眉弄眼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总结出个事,其实日本娘们儿,脖子的意义堪比大腿,领子越低,就跟裙子越短一样。自我催眠一下,想象她们的脖子就是白花花的大腿,是不是很有诱惑的即视感?”
米勒被清酒呛了一下,无语看着眉飞色舞的同僚,沉默了一会后将手中清酒递给身边的鸢尾子:“去泼他一脸。”
鸢尾子不敢接,疑惑又惊诧道:“您为什么是叫我去对贵客做这种事呢?”
米勒说:“最近泼多了,我泼的话他们都知道怎么避开,这事得找个陌生的来做。”
鸢尾子:“唔……”
这时长歌三味线②的声音突然响起,一排衣着相同的艺女支用手中的象牙拨子挑着弦,音色清越。据说要成为一个合格的艺女支,练习三味线的时候要在寒风凛冽的时候泡一段时间的冰水,然后在庭院中练到手发烫,此后出来的乐曲才悦耳动人。
接下来是个别闻名的艺女支独舞,大多是表现一个故事的凄美舞蹈,艺女支手中的扇子舞不脱手,眼花缭乱中的烟视媚行。
米勒昏昏欲睡。
这实在怪不到他,想来还在美国也曾陪同妻子参加一些南方风情的管弦乐音乐会,妻子倒是津津有味闭眼陶醉,米勒也闭眼,心安理得一觉睡到散场。
同僚也明白他这脾性,叹了一声也没管他,色眯眯看着艺女支们露出涂着白粉的大片脖颈,就像看着巴黎女郎在红磨坊跳着脱衣大腿舞。不过他好歹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也就只能意氵壬意氵壬,旁边前来观看的一些日本男客显然没有被舞蹈中凄美的故事所感动,目光犹如黏着在那些艺女支微微露出的肌肤上,说话间呼吸都不禁急促。
终于在舞蹈快结束时,某个男客忽然站起并且大步上前,拖住了那个正要下场的艺女支,说了几句后似乎那个艺女支很坚决地鞠躬,随即再次准备转身下场。男客立刻有些发怒,这次声音大了些,米勒这边都能听见:“你的旦那③不过是个小商贩!我劝你不要再愚蠢下去!青春耗尽,你将不值一文!”
也许是涂着白粉,那个艺女支的脸在阳光下苍白得可怕,但她还是执意鞠躬,并请求下场。显然那个男人没想放过她,烦躁地伸手,拉着她的和服领子就想将她拽走。
突然间一声鼓重击而下!
这一下的声音如此大,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下。连带着米勒的瞌睡也被赶跑了,忙睁眼茫然四顾,同僚与他对视一眼,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再一声震耳欲聋!
这一次那台上男客的手也松了,整个剧场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是鼓点声,却仿佛神社坍塌般撼动。
第三声!
整个剧场又安静了,同时大门洞开,铺天盖地的光,金色阳光中铺洒着樱花的香味,简直超脱光阴的美丽展现,所有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静止。
清脆的木履声由远而近,一柄宣纸伞写意地描画着云雨,灿白光芒中雪色和服的少年缓步而来,低垂的眉眼被垂落的额发半掩。
那么美好,仿佛水中的樱影,由最明媚的光折射,却无法碰触。
在一片寂静中少年抬眸,微微一笑。
所有人仿佛触电,震撼流入心中,那双深黑色的眼瞳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眼波流转中岁岁年年光阴飞逝。
这时一旁的小厮立刻上前,递上铭帖:“络新妇‘樱都之舞’,女形歌舞伎者,丹羽青肤。”
橘园的排场大,剧场也极广阔,小厮的声音虽清晰但没有传远。但紧接着,听到小厮报出名号的一圈艺女支全部退开深鞠躬,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的当红艺女支则疾步上前接过铭帖,像是拿着圣旨一样回递。
接过铭帖的是另一名地位更高的艺女支,看到铭帖的一刹那立刻带领身侧的艺女支深鞠躬,然后再次递向剧场方向。
这样依次递下,最终递给站在舞台边的橘园妈妈。妈妈以同样的方式接过铭帖,深鞠躬,终于开口:“不胜荣幸。”
随着她这一鞠躬,橘园其他所有的艺女支都站起来鞠躬,像是朝臣觐见天皇般隆重。
米勒愣了,同僚更是惊住了,半晌喃喃道:“她们在干什么?我们也要站起来表示表示么?”
米勒丢给他一个静观其变的眼神。
丹羽青肤收起宣纸伞,双手交叠微微鞠躬回礼:“承蒙看重。”
说完这一句后他直起身似乎在宾客间寻找着什么,当看见米勒后眼瞳闪过微微的亮光,像是萤火般的美,在米勒还未曾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提步走来。
同僚用胳膊肘顶着米勒的肋下,用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道:“找你的,找你的。”
丹羽青肤已经走到米勒面前,深鞠躬,比刚才更加恭敬道,“米勒君,多日不见。”
米勒在连番变故中无法回神,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定住了。
丹羽青肤抬头微笑:“得知米勒君选择了橘园的‘浮沉之舞’,心中怅然。因为络新妇的请柬我只给了您一份,想来您不来,我就算舞得再好也甚是无趣。今日虽是宾客满座,倒也不妨,那就请让青肤在此处为您展现‘樱都之舞’。”
听了这番极礼貌的话,米勒心中忽而浮上一抹愧疚,呐呐道:“抱歉。”
丹羽青肤只是淡淡地笑:“日后还请米勒君多多关照。”
橘园很快清场,艺女支们抱着三味线匆匆退去,空出了大片舞台,这时刚才那个缠着艺女支的男客伫立在上面格外显眼,连带着他堵住路的那个艺女支也瑟瑟不知所措。
丹羽青肤脱掉木履,只着白袜走上舞台,看着那一对男女,似乎对这种场景已经了然,没有疑惑也没有问多余的话,只是淡然微笑道:“有什么事可以效劳么?”
那个男客好一会才回神,直勾勾盯着青肤道:“络……新妇,丹羽,丹羽青肤?”
“是。”
而那个艺女支已经虔诚无比道:“丹羽大师,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还没有开始表演,不算耽误。”丹羽青肤笑容恬淡,清艳如少女的面容仿佛绽放无穷光华,他转向那位男客,“村野社长么,我们是否有过一面之缘?”
像是被他的容光逼慑,男客微微侧头,刚才的气势也一泻千里,声音低呐微微鞠躬道:“是,在五月前,曾贸然前去络新妇拜访,是打扰丹羽大师了。”
丹羽青肤微微一笑,指尖轻转,没有人看见他如何动作,如玉的指间就夹了一张雪白的铭帖,上面写意而画的零落在樱花雨中的蜘蛛女郎妖娆而绝美。那位村野社长在看见这张铭帖的一瞬间目瞪口呆,似是被这寥寥几笔的画面所吸引,又像是对这张铭帖望而生畏。
“社长于我的情意,青肤无以为报,谨以络新妇铭帖馈赠。”
男人呆住了。
丹羽青肤是艺女支中的太夫。
像是驻日总司令在日本政界的权威,大家长在黑道中的位置,太夫在艺女支中的地位同样高高在上,丹羽青肤就是是风俗界公认的皇。只是政界的皇拥有的是无上武装,黑道的皇拥有的是无上权势,风俗的皇拥有的是无上容颜。
没有人不觊觎丹羽青肤的美貌妖娆,传说中他的“水杨”价格达到了十万日元,这刷新了当时风俗界的记录,而经过他手送出的“阿库波”足足达到上千的数量,叫价的疯狂直至现在都无人敢超越。
这样一个一见误终身的少年,似乎无论怎样的请求都不可能被拒绝,村野社长立刻鞠躬近于歉意的道谢,接下了那张素白的铭帖,随后大步退开,空出了舞台。
当丹羽青肤站在舞台之上时,只看向了米勒一个人,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倾世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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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艺女支和艺女支学徒服装上有略微不同,其中一点就是和服领子,真正的艺女支领子为白色,而学徒领子为红色。
②一般认为起源于中国的三弦,是日本的一种弦乐器。
③日本女人称呼自己的丈夫,不过有时候艺女支和某个男人签订合同后也称呼那个男人为旦那,这个男人要负责自己的艺女支平时几乎所有的消费。
④即为初夜,而且按照风俗,艺女支的初夜是非常隆重的,需要以娶妇的仪式来缔结关系,会邀请主持者以及见证人。
⑤阿库波,定制的一种糯米甜点。一个艺伎即将“水扬”的时候,她会把阿库波装在小盒里,分送给她的恩主,大多数学徒会分送给至少十几个男客。
6、花丝
这一季的“樱都之舞”后,丹羽青肤的名声再次被捧高到万众瞩目的地步。
而米勒也成为了络新妇的常客,米勒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就算无所事事看着丹羽青肤插了半天的花倒了半天的茶也没有不耐烦之感。甚至于有一次他来的时候被小厮告知丹羽青肤午眠未醒,他傻呆呆在榻榻米上一直看到那个少年微醒。
半醒不醒的丹羽青肤笑容更加纯净,阳光透过木格窗在他脸上跳跃,漆墨般的长发委地,此刻他的脸上还未曾上妆,眼角没有那种绯红透露出惊心动魄的明艳,干净地像是初晨樱花上的露水。
青肤看到米勒时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您在这里约有一个小时了吧?”
米勒则愣住,然后很惊奇道:“你怎么知道?你没睡着?”
青肤笑容不变:“米勒君以为我装睡睡了一个小时?”在看到米勒微窘的脸色后整理了一下衣袍续道,“我午睡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而前半个小时我会比较警觉,像猫一样,只要有一点异动就会惊醒,不管这异动是气味还是声音。”
米勒点了点头,又疑惑道:“那你怎么就肯定是一个小时不是后半个小时?”
“茶水凉了。”
青肤跪坐在他对面,指尖触碰米勒面前的一杯“浮若生”,轻声说:“这套茶具被命名为‘龙腹’,对于炽热的东西有很强的保衡作用,半个小时还不足以令这茶冷却。”
米勒哦了一声,看着青肤素手绾长发,忽然冒出一句:“你睡相挺好的。”
青肤莞尔,竟有了点取笑的意味:“如何?”
“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说完这句米勒才发现自己打的比方不太恰当,立刻尴尬道,“就是特别沉静的那种,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睡姿。”
“那是米勒君不了解艺女支的努力。”青肤并未介意,“作为一名好的艺女支,睡姿是需要经过训练的,睡觉的时候不会有枕头,因为会压坏发鬓。只会有一个木制的枕托架起后颈,并且会在周围撒上灰,如果一觉醒来,枕托倒了,浑身是灰,就说明不合格,一名不合格的艺女支,要么终身为仆役,要么沦为女支子。”
米勒听了很默然,叹了口气道:“真糟心,吃口饭连睡觉都得连累。”
青肤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在这乱世上讨口饭吃本来就不容易,若不想饿死,就要拿出比别人更多的本钱来。”
米勒看着那一张带笑的如玉面容,忽然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悸动,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指尖传来柔滑微凉的触感霎时令他心中窜出一股电流,麻了他半个身子。
青肤也愣了一下,手中举起的茶杯也停滞。脸上的手指还未被收回去,带着军官固有的硬茧和温热气息,不像日本高官虚浮而肥厚的手掌,带着樱花干涸和海水的味道,熏得他觉得眼角都热了起来。
丹羽青肤平生第一次产生无法拒绝的心理,就算在被他称之为殿的那个孤傲男人身上也不曾体会过,这个容姿罕见的少年此刻一动不动,像是石雕,又像是怕惊扰到脸上的温度。他就这样坐着,仿佛一过千万年的光阴。
“日本有很多樱花,我很喜欢。”
米勒的动作和言语虽然刻意表现得舒展,但还是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在离开络新妇之前,米勒的最后一句话令青肤定住了脚步。
——“特别是青肤樱。”
藤原小笠在络新妇门前停驻了整整一个小时。
作为驻日总司令麦克阿瑟最大的敌手,藤原小笠在日本反动派中的地位无比尊崇,足下所有人都称之为殿。他如同操控师,指尖连接着无数丝线,构建出完整的关系网,他坐镇中心,犹若巨大的蜘蛛,艺女支们是他的复眼,浪人武士们是他的蛛腿,而背后的勇武的家臣是他锋利的口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