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王爷——诗花罗梵
诗花罗梵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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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我忽生一计。

眼见薛灵王已下定决心般朝我挨了过来,我暗自酝酿一番情绪,颇为伤感地开了口。“白师爷……”听到我提起这个名字,他的耳朵蓦然竖了起来。我作出踌躇与挣扎的模样,俯首幽然一叹,精心表现出的神色有些微愁,半晌惆然道,“师爷他……长得很美。”

啪嗒一声,模样精致的花糕从薛灵王的筷中落下,软绵绵地在檀桌上碎裂了开来。

……

这便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离间这两人的法子。

若那与白师爷有些纠葛的吴钩老汉话中有真,薛灵王应是一个多疑的人物,虽不会轻易地信任来历不明的我,却也不见得就全然不会质疑自己的恩师;只要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丝可供钻入的缝隙,我就还有机会,来赌一赌薛灵王在恩师与爱人之间的取舍。

没想到这颇为天真的计谋竟是对了。薛灵王疑心我的爱慕之人是白师爷,开始变得惶惶不安起来,不但不动声色地阻止我与他相见,甚至还破天荒地违逆了他一回。他将为灵媒搭建的小屋彻底封闭起来,不再执着于每日的房事,总是用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我,拐弯抹角地想要打探些甚么,就像一个因丈夫纳妾而心神不宁的女人。

这样的他于我而言并不讨厌,甚至还打心底感到欣喜。我惺惺地对他告白,却又时常愁眉苦脸,并不将自己与白师爷撇清关系,很快使他更加烦闷,脾气也愈发古怪起来;这些情绪他不便在我面前显露,又不好明着去质问白师爷,便迁怒在了府中侍人身上。他的暴躁使他们感到惧怕,连阿香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担忧,来问我,我却是叹息不语。

不知道白师爷是否已经服下了那粒长生丹,不过据阿香说,这原本亲密的两人已经渐渐疏远了。我仿佛看到历史的轨迹正在被修改,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仿佛下一刻便会回到自己所熟知的年代,继续着没有灵异神怪的平淡生活。

然而就在大功初成的时候,坏事来了。

——我变成了僵尸。

13.僵尸泣

早在身处食人村的我第一次察觉到身体的变化时,便悲哀地接受了自己即将成为僵尸的命运;然而薛云的香灰饭并没有使我沦为他的同类,反倒是白师爷那舌尖的黑液驱散了我的温度,将我用古术般的咒文笼罩起来,变为真正的阴间之物。

浸氵壬在回归美梦之中的我只顾着感到喜悦,全然忘却了身边的危机四伏,竟没有察觉到脊背上那乌黑的图腾早已深入骨髓,伴随着时不时展露的细鳞与羽毛改变着我的身体。在这并不强烈的过程中,我没有感受到特别的痛苦;因此当我终于迟钝地发觉自己的体温已降至异样的冰点,开始惧怕青天白日的光芒,口中的牙也变得异常锋利时——已是太晚。

我变成了僵尸,亦得到了僵尸的能力。或许因为我是这个时代第一只出现的阴间之物,身子不同于千年后的小卒,还可凭借着意念压抑自己饮血茹毛的冲动,脚步也轻飘如仙,没有半分僵尸的沉重与愚钝。想到吴钩老汉口中的飞僵,我这才惊觉历史没有因我的计谋而改变,心中的悲凉终是化作了深深的讽刺。

薛灵王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却看不到我正常的外表下已然溃烂的腐骨,终于从疑虑与妒忌中挣脱出来,开始为我过低的体温担忧,时常请些草莽医师与江湖郎中来为我诊治,却始终不肯求助于白师爷。

白师爷会早已遗失在世间的古术,自然也就能看出我异常的根源。我不知道身为灵媒的他是否预见了千年后的事,在这个看似无解的循环中有条不紊地计划着,可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除了他,已再无人能拯救变成飞僵的仙子了。

我不由得后悔起来。如今的薛灵王将我们两人都看守得很紧,并不给我一丝接近他的机会,因此我之前的那些作为,竟是亲手给自己挖掘了坟墓。

然而白师爷还是来了。

“……仙子仙子,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不知何故,薛灵王在我身边睡得很沉。一条白影幽幽地悬挂在床帐边,软若无骨的双手也探了进来,指尖轻轻地勾勒着我的脸颊,发出一声感慨般的低叹,“灵媒古镜倒是为薛云送来了好物……僵尸这种骇人物事,竟是真的存在。”

他的笑容如鬼魅般妖异,通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可我却慢慢平静下来,心中有了计较。方才那句话给予了我有利的信息,此时的白师爷并没有预见到千年后的种种,只知道自己随意召唤来的通天仙者有变为僵尸的可能;这是好事,若他真是甚么先知大能,我和薛灵王便再无法与之抗衡了。

白师爷欣赏过了我化为僵尸的面容,双手便灵巧地钻入我的衣襟,在那不再平坦的身躯上抚摸,动作没有亵玩之意,倒像在钻研着甚么有趣的物事。密布在皮肤表面的黑色图腾感受到他的气息,纷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的掌心,随着他指尖的划动流淌起来。

——他果然是它们的主子。白师爷挑着眉,似乎对这些听令于他的小东西很是好奇,目光变得奇异而热烈,水蛇般从床帐外潜了进来。

薛灵王仍是昏沉地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而我也动弹不得,张口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师爷攀上我的身子,愈发缱绻地抚摸起来。已经感受不到疼痒的僵尸身躯被活人的温热所覆盖,不同于薛云的触感令我头皮发麻,竟莫名地涌上一股嗜血的欲望。

与异世之物交流后的白师爷酣然起来,伏在我身上开始用濡湿的舌头舔舐,陶醉的模样颇有些悚人。黑色的纹路遇到薛云时四处逃窜,遇到自己的主子时却欣然地涌来,纷纷汇聚到他的舌尖,使那赤色的舌染上一层墨染般的乌黑。

这样的他,便与千年后无异了。

“……也好。”他枕在我的胸膛上静默了许久,忽然诡笑起来,纤细的手指点着我的鼻尖道,“这王府里的金银财宝都是我的……永生之力也是我的……至于你和薛云,便一同见鬼去罢。”

黑色的图腾被他收回之后,无数尖锐的利刺汹涌地破出我的皮肤,碎裂的羽毛与怪异的细鳞也瞬间覆上我的身躯,阳间的一切都化为了视野中模糊的光点,皱缩僵硬的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地飘入耳际,迫使我睁开了不愿面对现实的双眼。

薛灵王安谧地躺在我身边,对一切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知。

已完全是怪僵模样的我从床榻间挣扎而起,对鲜血与人肉的强烈渴望使得我紧紧扣住了身边之人的脖颈。白师爷应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迷昏没有防范的薛灵王,以此来使他在不知不觉之中惨死在堕为活僵的爱人口下。

混沌中,我睁着看不太清阳间物事的双眼,隐约看到那在我尸爪的收拢下渗出血迹的细腻脖颈,两股截然不同的意念在脑海中交替冲撞,将我推向崩溃的边缘。喘息着俯下身去,我在苦苦挣扎之中吻住他的嘴唇,终是使得残存的理智占了上风,跌跌撞撞地扔下他出了屋去。

白师爷确乎是恶人;而这个恶人,将害得我去害人了。

已是半瞎的双眼虽然看不真切,可猎物的温度与声音却感受得分明,很快在夜色的走廊上寻到了新鲜的吃食,抗拒的意念被生生剥离,张口朝那人咬了过去。

满月静谧地悬挂在窗外,以上位者的姿态凝视着人间的浩劫。

……

翌日,薛灵王府上一个起夜的幕客惨死了。

府中的侍人都惊恐地发现,他们昔日的仙子王妃,已变为了山海经中没有记载的怪物,狰狞可怕地将薛灵王无辜的智囊拆解粉碎,作为鲜美的肉块吃进了肚里。若不是他们的英雄及时去救,灵王府可能早就沦为了血流成河的地狱。

白师爷以英雄的面貌将我收服,关在糊满破锈的铁笼之中,然后面色凝重地向所有人道明我僵尸的身份。他说,通天仙者遭到了未知的诅咒,从善心的仙子堕为比鬼怪更可怕的飞僵,在他没有想出解救我的法子之前,任何人不准靠近我半步,不然一旦承受了我的尸气,便再无法被超度,彻底沦为食人血肉的黄泉客了。

一旁的薛灵王显然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也许是我僵尸的形态太过骇然丑陋,也许是想到了骨肉分离的幕客凄惨的模样,加之脖颈上的伤痕又告诉他我未遂的事实,此时他的神色相当苦痛挣扎,在铁笼边踌躇的步伐似是想要上前,却又被白师爷和忠心的护卫拦了下来。

对于僵尸来说,阳间的铁笼根本没有任何威力;然而白日的我提不起精神,又被施展古术的恶人夺去了气力,便只得昏睡在里面,任那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肆意打量。许久,我隐约听到了水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也不知那是薛灵王颈间的血,还是他眼里落下的泪。

……

……

当我被阵阵嘈杂的声响吵醒时,这座豫西的古城已是到了深夜。晦暗的视野中晃荡着些许锦服的影子,我认出那是薛灵王的幕客,而面容有些憔悴的他正被环绕在中央,看起来很是不耐。

幕客们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甚么,薛灵王无心去听,目光似乎始终扎在角落里的铁笼上。注意到东家的焦虑与忧思,他们的言语变得更加激动起来,如此这般有理有据,无非是劝说东家不要设法救我这个怪物,早早地教白师爷将我送回来时的天宫便罢。

这些幕客终究不是灵王府的侍人,并不知晓薛灵王与我的禁忌关系,因此苦口婆心之下,用语多少有些不敬,甚至质疑起我的仙子身份来。薛灵王本就心中有恙,闻言更是暴怒,扬起手便把一旁的杯盏朝他们掷去。“滚!”

幕客们狼狈地退出去后,白师爷便施施然来了。见薛灵王一脸愠色,他先是闲闲的走过来看了看铁笼中半梦半醒的我,继而调整了自己的神色,佯装出与薛云同样的哀伤来,半晌叹息道:“千岁,还在怨着我么?”

薛灵王起身,朝关着我的铁笼走了过来。白师爷扬眉看他,并没有出言阻止,拿过桌上一只精致的银杯倒了酒,自顾自说道:“千岁,我早些时候便提醒过您,那些幕客毕竟不是我们王府中人,大多是信不得的;如今他们为千岁谋事,看上去还乖巧些,若是有朝一日携东家给的银钱去了,将通天仙者堕为僵尸一事宣扬出去,可该如何是好……”

我在浑浑噩噩之中听到这话,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蓦然凉了。白师爷果然比我更了解薛灵王的多疑,有意无意的离间比我高明得多,似是想要借助薛灵王之手,将他的智囊铲除干净。

薛灵王已经停到了我面前,扶着满是锈痕的的铁栏默默地凝视着我。“在理。”他眉心一蹙,显然被白师爷牵动了思绪,“那本王要如何……”

视野中的薛灵王与身为僵尸王爷的薛云叠合在了一起,那疼惜又哀愁的眼神是那样熟悉,竟使我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布满细鳞怪羽的身躯动了一下。白师爷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听到薛灵王的话便莞尔轻笑,放下手中的银杯舔舔唇,乌黑的舌尖分外扎眼。“依我看,不如在这些个碎嘴之人临走前毒掉他们的舌头,剜去他们的眼!”

我本以为薛灵王会拒绝,或是多少犹豫一下,可他却神色一凛,移开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抿起唇来思索半晌,冷然道:“也好。平日便是些拿不出主意的废物,如今更是大胆包天;胆敢在本王面前论仙子的不是,死千万个也尚不足惜!”说罢,他再次看向笼中蜷着的我,扶在铁栏上的手缓缓握紧,竟生生将它掰变了形。

虽然已经沦为愚钝的僵尸,我却仍有为人时的思维,仿佛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躯下那颗不停翻搅的心。“毅鸣……”他的手从那变了形的铁栏间伸进来,抚摸着我已枯缩成尸皮的脸颊,俯首苦涩地道,“我定是白日里太过劳累,才做出你变成这般模样的噩梦来……”

白师爷在薛灵王背后看着,并不阻拦他这与僵尸亲近的危险行为,反倒饶有兴味,似是想要看我做出甚么举动来。察觉到僵硬的尸身已可以缓缓动作,我从铁笼中坐起,分明从薛灵王眼中看到一抹畏惧;然而他没有退缩,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仿佛要从那丑陋畸形的面容中看出爱人昔日的模样来。

薛云,是你身边的这个恶人将我迫害至此;千年后的你厌恨他,时常将他剁为破碎的尸块,而我们也终将因他别离。我张着露有獠牙的口,想要把这些话告诉眼前的人,可话到嘴边,却是吐出了咿咿的怪声,无法阐述任何心中的想法。

这怪声是僵尸的语言,眼前的两个活人都听不甚明白,只当那是我悲伤的啜泣。“毅鸣,你说甚么?”许是看到了我猩红眼里的清明,薛灵王有些欣喜,不顾白师爷的警告将我抱紧,凑过来仔细地听着,面上再没了先前的惧色。

他被我掐伤的脖颈散发着美味的色泽,属于僵尸的欲望再一次涌上心头,使我逐渐苏醒的身躯感到了慌乱,愈发急切地咿咿怪叫起来。我说得愈急,听在他们耳里便愈像啼哭;愈像啼哭,薛灵王的眼神便愈是悲哀。

“师爷,救救他!”他将我搂抱在怀,眼角已是落了泪。被细鳞划伤的手指溢出些许血珠,缓缓滴在我的肩头,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凄然起来,“只要你救他,本王甚么都可以予你……”

鲜美的血味不住地飘来,意识愈发模糊的同时,薛灵王的身形也在视野里变得扭曲了。白师爷仍是气定神闲地坐着,如同老者般睿智沉稳地说道:

“救他,自然是有法子的。”

14.爱之语

我抬起皲裂发黑的尸手,想把薛灵王从快要丧失理智的自己面前推开;可他抱得实在太紧,华贵的衣摆甚至沾染上了腥浓的污秽,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渴血与杀意。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在我耳旁响着,透过眼前曾爱抚了无数次的胸膛,我看到了那颗正在为自己揪紧的心脏。这个人爱上了给予他欢愉的镜中来客,纵然如今的我已化作没有七情六欲的怪僵,再无法以寻常的姿态行那鱼水之欢,却仍像是爱着——

想到正在镜子那边的时空苦苦等候的薛云,嗜血的冲动竟被我倏然压抑住了。薛灵王坐在笼中,一边安抚着咿声怪语的我,一边听着白师爷不知真假的言说。“千岁,僵尸这古籍中记载的东西颇为古怪,虽不是活物,却也不见得就死得透彻;若想再生为人,其实也是容易的。”他顿了顿,许是知道卖官司会惹得薛灵王恼怒,便快而沉着地接着道,“千岁只需找一个干净的活人来,男女子皆可,教仙子将体内的尸气渡与他便万事大吉。”

“尸气……”似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薛灵王抚在我脊背上的手一僵,原先被希望点亮的眸子缓缓黯淡起来,问道,“怎么渡?”

“在朔月之夜行房即可。”白师爷将这滑稽的法子告知薛灵王,眼见他面露异色,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千岁,这逆转阴阳的法子讲究的便是气与气调和,唯有身子结合了,才能方便渡气呀。”

薛灵王沉默了。我忍不住微颤了一下,心道所谓的渡气,竟是这么个做法。于是不由得同情起将要祸害的人来;与这般怪物云雨,怕是被选中的那人还未承载住尸气,便惊吓得一命呜呼了。“……本王不准。”我听到薛灵王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底气却有些微微的不足。

“千岁,意气用事实乃大忌。仙子本就不是我们凡人,怎能以妇人的三从四德制之?不过是一夜风流,那人也决计要在翌日命丧黄泉,这其中的利弊,千岁可要看分明了。”白师爷果然看出了薛灵王心中的微妒,鬼魅双眸注视之下,竟故作伤感地叹口气,火上浇油道,“若是千岁不放心,身为灵媒的我也是可以的……毕竟比起那些蠢钝的下人,师爷要熟稔得多,这条贱命也早就予了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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