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甚么……”我期期艾艾地指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物事问道。虽然身体的疼痒还尚可以忍受,可看到薛云眼里那一瞬间的痛苦,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直觉这会是件险事。
他静静地打量着那些流过我全身的黑液,再一次俯下身来,开始用凉滑的舌尖驱赶那些深入我肌骨的墨色;黑液的河流逃得过薛云的双手,却逃不过他的唇舌,都尖叫着化作了青烟,满室黑液的异味也渐渐被馥郁的香气所取代。
也不知是古时为尸身防腐的香料,还是他生来便具有的味道,我嗅得安心,不再疼痒的躯体自然而然地朝他靠近,莫名的悸动与情愫也缓缓在心头漾了出来,沉默着看他在身前动作,许久不曾出声。
黑液蒸腾的地方皆被僵尸王爷细心擦拭过了;另一种微热的痒也沿着干涸的痕迹滋生。当下腹也被湿腻的触感与轻轻的呵气所包围时,我分明感到有线状的热感沿着脊背攀爬了上去,鲁莽地驱逐了那一点抗拒。酥软的身躯终于拒绝再听从我的命令,在薛云有意无意的挑逗下作出了诚实的反应,腹下那物也巍巍地立了起来。
……
可悲,实在是可悲。
天下如此之乱、百姓皆在受难的时期,我不去尽到进步青年或谏或檄的责任,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阴森山村中、雾气缭绕的僵尸王邸里,与善恶难辨的诡物缠绵风流。我不知道自己逃离的决心还是否坚稳,也不知道第二日醒来的自己是否还是活生生的模样,然而只要不去想,此时的我竟觉得有些幸福。
僵尸王爷轻易地窥见了这些将我淹没的复杂情绪,并不劝诱,也没有安慰些甚么,只扭动着腰臀将我吞入得更深,将方从疼痒中解脱的我再次拉进欲望的漩涡。初经人事的青年,自是敌不过千年僵尸的手段,我很快便忘却了所有,将眼前这具苍白柔软的身躯推倒在身下,莽撞地律动起来……
情浓时他看上去也很是欢愉,只是身下软垂着的男物始终没有半分动静,好似在嘲笑他僵尸的身份。
“毅鸣。”他将高朝后疲倦的我揽进怀里,低柔的嗓音已变得有些沙哑,仍像长者一样轻抚我的脑袋,时而安慰般亲吻我的鬓角。“你终究还是要离我而去的。”他说着,竟自眼角流下一滴泪来,“待到那时,我又要等多久……”
蓦地,我抬起身来看他。
滑落到颊边的液滴映着那粒凝满哀愁的泪痣,他虽然看不见我,却能精准地感受到我所在的位置,五指轻缓地梳理着我的短发,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若有所思的目光。“王爷,千余年前学生可见过你?”白师爷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回荡在我耳边,一个古怪的念头猛然从心头升起,我与他相握的手颤了一下,缓声问道。
薛云听罢微微一愣,许久才低笑道:“这叫甚么话。”却是不置可否。
……
……
食人村的夜晚到来了。
当甜甜的熏香从王邸的长廊漫入小屋时,我睁开了双眼。这几日山中寒凉,薛云自知过低的体温会令我不舒服,便不再每晚坚持与我宿在一起,回到他王爷的主卧睡下了。此时他与他的侍女应是都还未起身,正好便宜了我的行事。
我提着灯走在幽暗寂静的长廊中,凭着记忆找寻上一次邂逅的黑屋。不死之身的白师爷那日絮叨了颇久,我知道灵媒古镜是件相当重要的物事,于是便想着要再见它一面。虽然薛云并没有代我去救宋志良的意思,可我却也不想将它偷出去带给白师爷;这两人之间有个巨大的谜团尚未解开,我连双方的善恶都辨不甚清楚,又怎能唐突行事。
白师爷是个怪物;僵尸王爷善恶难辨,他亦然。兴许仔细地观察一下那面召唤出通天仙者的古镜,能得到些许线索也说不定。
窗外缓缓吹过的夜风夹杂着几声如泣如诉的呜咽,那是香魂坡下眠着的僵尸美人。我轻飘飘地踩在轮廓模糊的阴间路上,一双阳间的眼睛甚至能透过墙壁看到远处山林中飘荡的僵尸,因为早已习惯,倒也不再觉得它们的样子可怕了。
自从僵尸王爷不再夜游之后,食人村并没有比以往热闹半分,好似有甚么正在暗地悄然蓄积,头顶的满月也被浓厚的乌云包围起来,先知般审视着这座山村。身为不属于这里的外人,我本应对无法预知的命运惧怕才是,可此时我却如同出家的僧人,只差拿起木鱼来敲一敲。
推开黑屋的门时,我又听到了窸窣的响动。青灰脑袋在不远处的帘边若隐若现,化作半边朽骨的手臂流露出些许怆然,竟是被薛云惩处过的僵尸美人。她似是想要唤我,却又像在惧怕着薛云那日的威胁,踯躅在那里不敢上前,终是渐渐隐去了。
我轻声叹气,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黑屋中还是混沌一片,不似阴间也不似阳间,许多模糊的虚影拼凑在一起,在阴灯的照耀下幽然发亮。我很轻易地摸索到了灵媒古镜的位置,并没有去在意身后暗窗的响动;当我将蒙着它的绸布一把扯下,露出浑圆光滑的镜面上,窗外笼罩着血色的满月恰好倒映在它的正中间。
“咿!”
原本隐去的僵尸美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见我的手指已然触上那明亮的镜面,便厉声尖叫着扑了过来。
我眼睁睁看着那具枯朽的尸身穿过我的身体,扑向黑屋的角落,从森森的白骨与尸皮中生出新鲜的血肉来;当她踉跄着直起身,回过头来看我时,已然是玲珑的少女模样。
周遭的景色倏然起了变化,混沌未分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亮堂起来,映照出黑屋内辉煌的摆设,连同那些锦衣华服的侍人。侍人们面面相觑,似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和那面恢复崭新的灵媒古镜,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茫然地站在古镜面前,任由那已经褪去僵尸死态的侍女打量着我,半晌收回目光,笑吟吟地对身后道:“千岁,仙子来了!”
她的话语有很重的口音,不同于今日的官话与方言,听上去着实有些晦涩;我好容易悟出了她的意思,转过身去看到倚靠在虎皮榻上的男人时,便彻彻底底地呆立在了原地。
“……白师爷。”眼角有泪痣的俊美男人端着酒,薄而坚韧的软甲还披在身上,修长的身姿隐约透出几分傲然。他用与侍者们同样的惊异眼神看了我许久,蹙着眉对身边鬼魅般的人道,“这便是你为本王召唤出来的……通天仙者?”
传闻中还未化作活僵的豫西王爷,骁勇善战的美公子,千余年前的薛云——
薛灵王。
10.尘归尘
我平静地朝身后看去时,灵媒古镜中笼罩着血色的满月已经消失了。
一身儒装的白师爷低眉顺眼地站在薛灵王身边,妖异的模样与千年后相差无几,只略略扫了我一眼便将目光挪开,恭敬地对他道:“回千岁,正是如此。”薛灵王听罢沉默了半晌,慢慢饮下手中的酒,唇边隐约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似乎对我这来历不明的仙子很是满意。
脚下的地砖冰凉而真实,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使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是来到了千余年前的古城中,僵尸王爷生前的王邸里。不同于阴间的寒冥,这里的每个人都散发着活人的温度,呼出的气息也与我同样灼热,包括那将我从千年后召唤到此地的白师爷。
稀奇古怪的事经历了如此之多,我早就丧失了感到惊讶的能力;先前的预感已噩梦般成真。此时的薛云并不认识我,不认识这个千年后为之怅然的爱人,却对身边明明应是视之死敌的白师爷信任如斯。而作为侍女的僵尸美人也仿佛被薛灵王所喜爱,白藕般的手臂没有任何残损,盈盈笑着看她的主子。
这般祥和的现状,怕是即将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了。
薛灵王饮尽了酒,便迈着方正的步子朝我走来,倜傥的身姿令不少小婢的面容泛起了桃花,却不曾多看她们一眼,径直抱起拳半跪到我面前来,以近乎于虔诚的语调乞求道:“仙子,无礼小王贸然将你从天宫请下,委实是罪事一桩;然而仙子你既是来了,便不如在这久违的人间多逗留几日,略施法术为门徒做些善事,赠予小王永生之力如何?”
千年前的语言终究和如今不大一样,薛灵王的声音又比僵尸王爷的低柔多了几分醇厚,仙子的称呼也令我不由得深皱起眉,好半晌才将这些晦涩难懂的语句在脑海中理清,打心底叹了口气。此时的薛云果然是那传说中的贪生王爷,满心都是对长寿的狂热追求,根本不曾爱上任何人。这样一个虔诚的仙者门徒竟会对一介凡夫俗子情根深种,我究竟何德何能……
见我始终一言不发,薛灵王的神色隐隐有了异样,将困惑的目光投向身后从容站着的白师爷,便见他施施然朝自己走来,望着我们噗嗤笑道:“千岁,仙子方从古镜中出来,许是被吓着了;不如陪他在这久违的人间戏玩几日,再来请求施舍。”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我颇有些啼笑皆非;然而薛灵王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他打量着我,眼底有了些不明的情绪,而我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望着他艰难地开口道:“薛云……”
这话一出,薛灵王眼底的些许怀疑便彻底散去了。白师爷眉毛一挑,身边化作侍女的僵尸美人惊叫道:“果然是通天仙者,连千岁的名讳都知晓!”她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仿佛对我这个神通广大的仙子很是好奇。
一向敬慕鬼神的薛灵王似乎全然信了;也不再去想身边的亲密友人有甚么阴谋。他直起身来,眼神恢复了原先的虔诚,见我没有流露出抗拒的情绪,便试探着执起我的手,膜拜般合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宽厚柔软的触感很是令我恍惚了半晌。这般性情的他与千年后的薛云,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阿香,你且带仙子去歇下。”薛灵王自觉膜拜够了,便不舍地放开我的手,转而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教奴婢们好吃好玩地伺候着。若仙子不合心,本王定摘了你这项上脑袋。”
侍女窃笑两声,似乎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我尚来不及开腔,便被那些衣着奇异的侍人们簇拥着出了门,好吃好玩地伺候去了。
说是请,也与强迫无甚差异。
……
富丽堂皇的灵王府,千余年来从未起过变化,所有的摆设都为我所熟悉,连同那长长的走廊与幕客居住的精致小阁;然而不同之处还是有的。我打开窗,青灰的围墙外不再是阴凄凄的破旧山村,而是一座繁华的古城,缓缓吹拂在面颊的微风也失了铁锈般的腥气,蕴含着蓬勃的生气。
薛灵王的百姓虽生在乱世,日子却过得很是安逸和乐,市井间的买卖吆喝颇有些悠然之意,听在我耳里有种恍如隔世的安宁。
然而习惯了阴间的寒凉与虚无,阳间的热闹于寥落的我来说只能是陌生的。这里的夜晚不再有惨白的满月了;朔月之时的僵尸王爷也不会变身,教我用爱人的抚摸去将他还原。我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甚么,只能倚在千年后与薛云缠绵相卧的小屋里,静静地思索着日后的计策。
灵王府的侍人依照他们千岁的吩咐,纷纷变着花样来讨我欢心,从各地请来精于表演的艺人戏子,又奉上各色美食,想以此来为薛灵王换取长生之力。我在心中苦笑,始终无法对这些古人解释自己新时代青年的身份;毕竟薛灵王有他的智囊,又不记得我们千年后的纠葛,一个凭空冒出的通天仙者如何能比得情同手足的白师爷?只得默然遵从。
能吃到千年前繁华古都的美食,当真是件惹后人艳羡的事情,然而我味同嚼蜡般感受着甜咸,竟觉得还不如香灰饭可口,再没了丝毫回归阳间的喜悦。那名唤阿香的侍女在旁边担忧地看着我,半晌递上一杯茶来,问道:“仙子,可是这些吃食的滋味不好?”
仙子仙子,这般称呼实在教我难受,却又说不得甚么,只得虚弱地摆摆手,让她退下了。在这个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流中的年代,我虽能勉强辨出他们的语言,可他们除却些许特有的名词,是听不大懂我的话的;交流困难,又不知该如何以通天仙者的身份求取薛灵王的信任,我只好放弃这个法子,转而去思索其他。
好在薛灵王因着敬畏,给予了我极大的自由,因此我还是决定在府中侍人都不曾注意到的时候,悄悄溜进他为灵媒搭建的小屋,再次找寻那面扭转了时空的古镜。
走到早已不再混沌的小屋前时,我听到里面传出了两个人模糊的对话声,于是慌忙止住脚步,遁到了僵尸美人曾经隐藏的金丝帘后。
“……此话当真?”说话的人是薛灵王。锦靴踏在光洁地砖上的声音隐约响起,他的语气有些慌乱,又似是在踌躇些甚么。“师爷,多年前那颇负盛名的云游老道曾同我讲,童子定然是要比纵欲之人长寿数倍的,因此灵王府中至今没有妻妾;要我破这个戒倒罢,若仙子并无断袖之癖,岂不是……岂不是……”
“千岁此言差矣。”我还未琢磨出薛灵王的意思,便听到白师爷那略显古怪的声音飘了出来。“童子长寿,那老道自是没有骗千岁。然而仙子是谁?通天仙者,通身上下都是宝器,吸他几口气便能延寿数月,更别提精气了……至于他有无断袖之癖,千岁呐,纵然仙子在天宫叱咤风云,可到了这人间的豫西,还得如百姓般听话,不然我们不放他回去,他的通天之能也施展不出呀。”
我怔愣半晌,终是明白了过来。白师爷是要薛灵王与我……与我……
“我悟了。”薛灵王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下定决心般又与白师爷低语几句,然后吩咐身边的侍人道,“本王今晚便去仙子那里。你们几个伶俐地去先行准备着,服侍他沐浴一番罢。”
察觉到侍人应了声,我便匆忙甩开身前的帘,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朝自己歇息的屋中走去。
不多时,以阿香为首的侍人们便陆续到来了,将我那一身在他们眼中相当古怪的制服褪下,殷勤地服侍我沐浴,再换上柔软舒适的奇异服饰。我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想到再过不久薛灵王便要来行那与仙子的周公之礼,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这时,我感到颈边曾被白师爷咬过的地方忽地一痒,些许冰凉的物事黏滑地淌到了肩头,阵阵熟悉的疼痒也悄无声息地蔓延起来。我心头一凉,忙伸出手去摸,发觉那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处竟再次破开,许多早已被薛云化去的黑液狰狞流出,逐渐在我身上蜿蜒出诡异的纹路。
我想要去抓挠,可它们却愈发肆虐起来,直到将我整个包围,黄泉的爪牙般彻底湮没在我的皮肤之中;虽不至于疼痛难忍,滋味却也不算好受,没有那湿润唇舌的安慰,此时的我竟感到了些许空虚。
黑色的河流仍在缓缓流淌,飘渺的吟唱也从中荡了出来,屈死的亡者般不停念叨。“尘归尘,土归土……”
那声音我听得真切,与月圆之夜的白师爷别无二致。
11.夜不眠
就在这时,薛灵王来了。
耳边阴郁的吟唱倏然没了踪影,好似十分惧怕来人的王者之气,蜿蜒的黑河也停止了流动,静静地攀附在我的皮肤上。薛灵王穿着轻薄的绸子,敞开的衣襟隐约露出了平坦结实的胸膛,眉目间的英气凝着些许犹豫,试探般朝我看过来,恰与我被遮挡在纱帐中的双眼相对。
他应是正处于一生中最为风云得意的时刻,常年奔波在战场上的矫健身躯没有丝毫枯灰的寂态,脚步也铿锵有力,满是王者的优雅与傲然;这样的他于我来说,只能是陌生而令人敬畏的。
我发觉我想念薛云,想念他虽不温暖却很舒适的怀抱;而这般想念,终是在这噩梦一般的时空中变为了悲哀与讽刺。“仙子……”薛灵王口中默念着那可笑的称呼,掀开朦胧在我们两人面前的帘,再次以仙者门徒的姿态虔诚地注视着我,然后缓慢地俯下身来,轻轻吻上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