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王爷——诗花罗梵
诗花罗梵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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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云。”我唤他。

他颤了颤,仍在后退的脚步停下来,却仍是犹豫着不敢上前。我踩在白师爷未寒的尸骨上,顷刻间便来到了他面前,与眼前这堕入阴间的庞然大物对视良久,缓缓张开手臂,带着微涩的情绪将他拥入了怀中。已停尸多日的躯体变得异常坚硬,不再有一丝曾经的温度,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僵尸王爷的伊始。

“我的妻……”不知为何,我竟模糊地讲出这话。薛灵王静默了许久,用那不久前才分尸过白师爷的爪覆上我的脊背,像生前一样轻轻摩挲着,好似这都是我们缠绵后一起陷入的梦境。

浓深的夜色降临了。我在朦胧的月光中抬起眼,隐约预见到了甚么;于是低头去看脚下白师爷的碎屑,发现它们果然生出眼睛般寻找起彼此来,不断抛却污秽连结成新的血肉,一点点依照着肢体的模子拼凑,漆黑的眼球甚至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白师爷早就吃了长生丹,已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这时,大山逐渐震动起来,埋藏在地底的呜咽此起彼伏地响在耳旁,松软的黄土中也伸出了一双双索命的尸爪,幽幽地荡在我们周围。一只敷上了脉络的血手从脚下爬过,指挥着那些僵尸从地底破出,歪歪扭扭地朝我们蹦跳而来。

我与薛灵王看这些喽啰,实是有些不屑的;可此时的我们都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个忠诚的侍女长,待到回头去看时,阿香已毫无防备地被僵尸们扑倒在地,一声不吭地咽了气。

她被僵尸们得意地拖入地下,甚至没来得及呼我们一声,纤白秀气的手腕露在土外,又软软地没了进去。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尽管如今我已变得异常敏捷,也没能来得及去捉住那消失的手腕;薛灵王踩在白师爷的鲜血上看着,身侧的尸爪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向了僵尸们消失的陷坑。

事到如今,阿香已算是薛灵王唯一的亲信,看着忠心于自己的侍女沉入地下,他心里定是极不好过的;然而既已知道无法挽救,他便将气撒在了始作俑者的白师爷身上,愈发残忍地将那些血肉粉碎得更甚,末了又将它们与泥灰搅拌在一起,来使他彻底污浊。

看着他那懊恼的神色,我虽有些怜惜,却是一言不发。

因为心底知道,阿香的死正如白师爷的复生,也是无法改变的正轨。七七四十九天后她就会从地下爬出来,成为陪伴薛云千年的僵尸美人。

月光淡了,薛灵王也失去了气力,像当初身为僵尸的我一样软倒下来,倚在我怀里静静地睡去。

……

……

这座豫西的古城荒了。

几乎所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所爱戴崇敬的王爷,已变为了传说中可怕的怪僵,统领着整座王府的爪牙意图祸乱天下;虽然不少人家还在惦记着长眠于地下的女儿,可是如若再不走,自己便要沦为僵尸的腹中餐了。于是一夜之间,这座原本还算繁华的小城便荒寂下来,连听到传闻的蛮夷也不再进攻,彻底将这里隔离为了一座死城。

灵王府中有趁夜而逃的人,都被地底爬出的僵尸所袭击,有些被吞吃入腹,有些则被灌进尸气,成为了它们的同类;薛灵王虽恼怒他们的背叛,却也没法对丧失意识的死物教训些甚么,仍将它们收留在王府中,以僵尸之态酝酿着自己的报复。

与此同时,我发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平衡——

人与僵尸的转换只能有一次,一旦从僵尸变为人,或是从人变为僵尸,便再无法逆转了。因此承载了我的尸气的薛灵王再无法复原为人,那些被幕客吸走人气的府中家丁亦然。而正因他们是僵尸,才能堪堪制住不死之身的白师爷与他手下的幕客爪牙,阻止他成为这豫西永恒的霸主。

这些幕客,便是千年后我在食人村见过的那些想要烹饪宋志良的诡物。他们确乎不是僵尸,而是凭借着食尸与主子同样长生不死的妖孽;吃人,也吃僵尸。千年后的白师爷曾诡笑着说道,这村中的僵尸愈来愈少,薛云很快便要奈何他不得,缘由便是如此。

薛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剁碎,却无法真正地把他送入黄泉,如今的我也是如此。

而这其中的玄机我已窥得分明。千年后的白师爷在我颈边咬出一个微小的破口,使它蜿蜒出诅咒的黑色图腾,却不知自己的灵媒之力也随之流入我的体内,秘密地在深处潜伏着;而今我拥有了他的灵力,体内的尸气又被薛灵王吸去,便与他隐隐形成不相上下的对峙之势,尽管也能令他感到痛苦,却没有强到能够径直将他化为黄土。

唯一的法子,便是回到千年后他的灵力已被我尽数吸收,衰微到极限的时刻,以通天仙者的名义将这个恶人制裁。

——要离开了么?

怀抱着薛灵王的我苦涩地想着。

在灵媒古镜的另一边,食人村里的僵尸愈来愈少,很快要落入白师爷的掌控了。无解的循环已经进行到了我即将回归的时刻,而在这之前,我尚有一事要做。“毅鸣……”天色渐亮,昨夜才与城外蛮夷恶斗一场的薛灵王困倦地抬起眼来,似是在看着我的脸庞,眼中却没有任何焦点,伸出手来描摹着我的五官,许久才苦笑道,“我看不见你。”

我将他拥得愈发紧了。如今的他虽是已有了僵王之力,足以睥睨白师爷和他的喽啰,然而除此之外,他还要以僵尸之身恐吓城外那些探头探脑的蛮夷;尽管城中的百姓已经少之又少,不知逃亡在何处的天子也不再关注这座偏远的小城,却仍是固执地保卫着。他实在过于繁忙,虽有我的相助,阴间的躯体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疲累了。

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他可以忘记对白师爷的仇恨,可以放弃自己驻守的故地,却不能在身体日复一日的腐朽恶化中模糊有我存在的视野。他成为僵尸的日子颇有些长了,英武也渐渐从青灰的脸庞消退,注视着我的双眼时常变得空洞寥落,朔月之夜萎弱脱水的尸身一如千年后的模样。“……想看见我么?”我低声问他。

他吃力地撑起身来吻我,维持着人身的姿态想要与我缠绵;可我却拦住他,手慢慢地探向他的脑后,在柔滑的发丝中寻找着正中的位置。

摆放在面前的灵媒古镜缓缓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窗外的满月映照得分外明亮。传说中本领极大的通天仙者,正在为这位虔诚的门徒开眼——那会是一只能够使他看到阳间物事的阳眼,并且能够容纳召唤满月的光芒。这座古城的夜空将永远不会出现半月和弦月了;永久的满月将会永远保持着他的王者之力,以此来使作祟的白师爷不会太过猖獗,等待着千年后我的回归。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能力,或许通天仙者,本就是个匪夷所思的存在。“薛云。”冰凉的血液顺着我抚在他脑后的手指流淌而下,那只眼睛已经凄愁地睁了开来,仿佛已经预见到我接下来的话。我低头吻吻他的鬓角,轻声道:“我将要走了,千年后还会回来。这只眼睛能助你看到阳间的物事,也是满月的象征;有它在,白师爷便定然是腌臜的老鼠。”

“千年后……”那只乌黑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薛灵王似是想到了甚么,搂抱在我腰间的手臂蓦地收紧,忽然道,“毅鸣,你是从千年后来到这里的么?”

想到先前薛云在镜中说过的话,我仍停留在他发丝间的手震颤了一下。“……我的妻,若是千年后的我不记得你,千万不必心悲;待我再一次回去时,便会是个完整的爱人了。”说着,我细细地亲吻过他的脸颊,掩饰着自己的哽咽道,“等着罢。”

他沉沉地睡过去了;不知是终于感到了困倦,还是通天仙者的能力。

……

站在已与自己神魂交融的灵媒古镜前,我与它默默地交流着,终于使得千年来它所窥见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播放了——

千年前的我走后,失去爱人的僵尸王爷便与时常被剁碎的不死老怪相峙起来。因为灵媒古镜在薛云手里,白师爷无法以不死之身继续修炼,最终达成羽化登仙的夙愿,又妄想千年后的我能够出现,归还那些被通天仙者搬运走的金银财宝,便安然地在这里长居下来;而薛云杀不死他,又谨记着我要他等待的话,作为僵尸深居在自己的王邸,顺便保护那些过路的人不被白师爷伤害。

白师爷和他的喽啰们一直在不停地吃人,吃僵尸;通过吃人来修行,顺便败坏僵尸王爷的名声,使他顶替自己成为恶人。

起初,白师爷的灵力还能与薛云的王者之气平衡,因此薛云每晚都在巡游,将他粉碎成一时无法复原的尸块,却从来不曾对世人解释些甚么。

尽管如此,从怨僵化作诡物的幕客们还是愈发厉害起来,与白师爷在清末挑拣的养子吴钩危害四方,终于在这些年占据了上风;而薛云的王者之气逐渐被消耗殆尽,无法在青天白日里活动,如同寻常僵尸般时常困倦地休息,又对府中僵尸不甚关心,于是便被他们渐渐食尽,如今只剩下伶仃的几只。

我看到自己与宋志良从湘地赶来时,那窃了我们行囊的碎嘴车夫竟是白师爷扮作的;他这个先知定是在这千年间悟出了灵媒古镜的时空循环,才将我们引到了这里。难怪那日宋志良看着白师爷教我快些逃,洞察力颇佳的他应是早在那时就看穿了白师爷的伪装。

我还看到了香灰的神奇功效。它能将阴阳隔断,补上被僵尸咬破的伤口,使吃食的人免于堕为阴间之物的厄运;千年来薛云赏给那些过路人的香灰饭,意图便都是如此。

“尘归尘,土归土,吾去乎,再不复……”

灵媒古镜的光芒消失后,我抬起头,身上缀着蛛网的僵尸王爷便现到了眼前。

17.珍宝箱

在千年前的灵王府,与僵尸王爷隔着冰冷的古镜紧紧相依的时候,我曾在心底默默地想过与他重逢时的景象,也准备了许多爱语与安慰;谁知当我真正地又一次来到他身边,可以把那僵冷的身子拥入怀中时,却是甚么话也说不出,哽咽在原地了。

“……毅鸣。”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唤我,淡然的语气听不出喜悲,却夹杂着一丝与我同样的恍惚,“你回来了。”

我回头看看身后的灵媒古镜,它已褪去了陈旧的颜色,在我眼下氤氲着柔光,仿佛在无声地鼓励着我。薛云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长时间未曾活动过的手脚有些发虚,将衣摆上沉积的蛛网尽数扯掉,靠进了我的怀里。“……千余年前通天仙者曾对我说过,待他再一次回来,便会是个完整的爱人了。”

枯皱的尸皮在我掌心下变得柔软起来,渐渐被新生的肌肤所取代。我看到他无声地落了泪,仿佛要洗尽那千年的哀愁,眼角的泪痣倏然明媚起来,重新化为美人模样的脸庞轻轻仰起,用微嗔的语气道:“你且告诉我,这话可真?”

窗外死寂的山林似是已经焕发了鲜活的光彩,古老王邸的陈旧也被熠熠的光辉所取代,仿佛一切都已落下了帷幕。“真。”我搂住他的腰身,喉间的哽咽渐渐散去,伏在他耳边清晰地说道,“比甚么都真……我的王爷……我的妻。”

听到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他总算放下了所有担忧,寒凉的身子愈发温暖起来,殷切地吻过来,唇舌间都有了千年前的醇厚芳香,像是在确认着甚么一般与我纠缠,漾在唇边的笑意依稀有了昔日王爷的风姿。就在这时,我看到虚掩着的门边露出一个怯生生的脑袋,似是欣慰又似是心酸地看着我们,迟疑着不敢上前。“阿香……”听到我唤她,一旁的主子也并未发话,她终是走了过来,安静地垂首立在我们身边。

我看到她残损的手臂已是恢复原貌了。这般忠心的侍女,薛云定然不会舍得令她残身;那些看似痛苦的惩处,也都是如白师爷般能够恢复的。阿香很聪慧,或许也早在千年前便悟了这个轮回,于是想办法去阻止,却还是亲眼看我入了千年前的时空,与薛云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好姑娘。”心中慨然的同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甚么,便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见她似是自僵硬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温婉的笑,眼底也倒映着浴火重生般的身影,不由得抬头看着窗外朦胧的山雾,自言自语般说道:“……白师爷的忌日要到了。”

放任薛云被白师爷欺侮千年,是我的罪过;而如今,赎罪的时候到了。

……

我走在已然褪去阴沉死态的灵王府中,踏着冰凉的地砖来到一间幽密的小屋。薛云的书房向来是禁地,存放着许多他不愿被外人所窥见的珍物,千年前最得宠的时候我也曾去看过,无非是些天子赠予的宝剑金银,后来被白师爷尽数搬走,又被化身通天仙者的我悄然搬回,已再无甚么秘密可言。

我开了那扇门,在满目璀璨的光芒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些宝物在当时本就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如今成为记录着历史的精美古董,更是价值连城。钱财与长生,这便是灾祸的根源;那美艳又歹毒的白师爷不爱任何人,亦不曾有半分感情,只是动用着灵媒之力为自己谋取利益,甚至谋害视自己为师为父的薛云。

我不知道这些看上去花哨的宝物有甚么好;事实上,如今已成为王者之夫的我经历了如此之多,已不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游离在屋中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有些斑驳痕迹的书桌上,我走过去,端详了一阵上面摆放着的箱子,心中便有些纳罕之意生了出来。

另一个时空的我在临走前,早已将这座王邸探索透彻,却并不知道这堆积着宝物的书房中有这么一个物事。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打开了它。

原本以为会看到甚么举世无双的珠璧宝石,可那老旧的锁咔嗒落下之后,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些许有些腐化的衣料。我出神地看着,很快发现那是一件普通的中华民国学生制服,设计得很是新潮,有着漂亮的纽扣与衣袋。我拨开它们,看到箱底整齐摆放着的,是我曾经用过的碗与筷、把玩过的小酒觞,以及许许多多琐碎的杂物。

合上箱子的时候,我已是潸然。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在历史长河中戚戚度日的僵尸王爷,每日不去看那些为他带来荣誉的金银宝物,而是端坐在书桌前细细地观赏这些琐碎之物,聊以慰藉那在等待中渐渐枯死的心脏。与此同时,不论多少次在心中对自己施加暗示,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实,也随着箱锁的落下浮出了水面——

薛云是僵尸,是连仙子也拯救不了的,彻彻底底的僵尸。

……

来到宋志良歇息的小屋时,他正鼾声雷动地躺在床榻上睡着午觉,并没有遭罪的脸庞红润异常,酣眠的神色也很安然,仔细一看还白胖了许多。我本想静待着他醒来,可他惊天动地的鼾声实在烦人,便上前去拍了他一把,看着那朦胧睁开的双眼道:“志良,还不快看是谁来了?”

宋志良打了个呵欠,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美梦里。“唐家那个矜贵的小少爷……嗯……嗯?!”他总算清醒了过来,震惊而喜悦地看着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的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个激灵从柔软的榻上坐了起来,“老同学,是你回来了!”

我笑着点头,伸手指着他圆滚滚的肚皮道:“你这般模样若是教嫂子看去,指不定会被嘲笑成甚么样子。”说罢看到他眼中清瘦的自己,不由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嫂子……哎……”被僵尸王爷圈养的安稳日子并没有使宋志良失去归家的急切心情,也不去问我这些日子的经历,愁眉苦脸地倚在窗边道,“算算日子美凤已快要将那足月的孩子生下了;战事也不知进行得如何,我们仍在这偏僻的村子里待着,若是僵尸王爷始终不愿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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