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王爷——诗花罗梵
诗花罗梵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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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自己的同学正坐在杨柳树边悲哀地哭泣,那站在忘川水另一边的孟婆已为他备好了茶汤。他实在太过年轻,甚至还未来得及享受到成为父亲的喜悦,便早早地葬身在这里,成为被我超度的亡灵之一。他许是还在心里怨恨着我,怨恨着我这个没有及时出现的友人,害得他与妻儿生死相隔。

歉疚与痛心在胸口苦苦交织,可我却无能无力,只能为他额外吟唱一首安魂曲,徐徐睁开了连结阴阳两界的眼睛。

……

阴气散去之后的食人村,昼夜恢复了原本的平衡,漫长的黑夜姗姗来迟,头顶也不再是笼罩着血色的惨白满月,当真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美好境地。

这里已经没有僵尸,没有幕客,没有师爷了;只有一个正沉陷在恶咒中不可自拔的僵尸王爷,和一个徒有仙子之名的普通人,以统治者的姿态俯瞰着寥落的山岗,并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放肆而绝望地纠缠在一起。

“毅鸣……哈……我……”

被我撞击着的身躯不时露出僵尸的形态,紧裹着硬热的私密之地却是温软如春,令人察觉不到告别的沉闷气氛。我亲吻着他的胸膛,任凭那钻心的烧灼在两人之间蔓延,将那把火变成深埋在体内的浓深欲望,尽数释放在他即将湮灭的身躯之中。

“唔……”在欢爱中安抚着我过于激烈的情绪,他的眼神始终是柔软的;尽管还承受着加注了白师爷谶言的诅咒,双重的攻势已快要使他喘不过气来,却仍是极力地摆出欢愉的姿态,使得这颠倒阴阳的交欢就像一场忠诚的献祭,仿佛要将自己的神魂尽数融入我的骨血。

“去轮回罢。”我听到自己这么说。不论身体有多沉湎于短暂的欢乐,我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薛云动了动,我便低下头来与他鼻尖相抵,再一次咬紧牙关道,“薛云,为了我,去轮回罢。”

薛云沉默着,主动将身子迎上来,再一次与我抵死缠绵的同时,始终避而不提那迫在眉睫的祸事,引诱我与他一同堕入甜蜜的深渊,仿佛看不到前方布满荆棘血刺的道路。“……我不舍。”许久,他终是失魂落魄地出了声,长者般抚摸着我的脊背,低笑道,“明明你回来后,便会是一个完整的爱人了,可我怎么就……不争气呢……”

薛云身上的瘴气已愈发浓郁了;那不知名的恶咒也在渐渐加剧。我试图用通天仙者的能力去抵消它,却发现那瘴气的源头是一个幽深的无底洞,我的指尖刚触上它的边缘,那些原本属于白师爷的灵力便都没入了进去;我觉得疲累,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将薛云在怀里拥得更紧,与他一齐分担着来自异世的痛楚。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若薛云不去投胎,应了白师爷的谶言魄散魂飞或是继续僵尸王爷的生活,我们都会永生永世地挣扎在这个轮回里,不知何时才会走到尽头。

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会用自己的这双手,亲自送他去投胎。

在这荒寂无人的深山中欢爱了一整天,加之体内瘴气的侵蚀,薛云难得在夜晚睡了过去,容貌依稀是千年前的俊美,却又恍然化作僵尸的死态。我凝视着他的睡颜,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脑后,落在那千年前我亲自为他开出的阳眼处,苦笑着坐起身来,来到了屋中供奉神明的香炉边,从里面捏出了一把细细的香灰。

只这小小的一把香灰,便能将薛云留恋阳间的眼睛彻底封闭,强迫他被超度,真正地从头开始。

倚靠在墙边的灵媒古镜发出了温润柔和的光芒,像在无声地安慰着我,鼓励我去惩罚不懂事的妻子,在下一个轮回与他团聚。香灰在指间凉滑地渗着,丝丝冷香从中飘转而出,我握紧它们朝薛云走去,俯下身来细细地亲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睛和鼻子,嘴唇在已有了些皲裂的脸颊上流连许久,又最终落到他的嘴唇。

当那灰白的粉末终于从我掌心流下,覆住那只被用来注视我的地方时,我抬起头来,看到门边轻飘飘地倚着一个僵尸美人。她穿着桃红的裙裳,青灰的僵尸脸庞有几分娇俏,迟疑的模样像是要道别一般,打扮得很是好看。

我倒是忘了,如今的深山中除却我们两个,还有一只僵尸是没走的——那便是陪伴了薛云千年的侍女长,他最忠实的家仆与友人,名唤阿香的姑娘。“……阿香。”我抬手示意她上前,仔细地看过了她的装扮,佯装轻松地笑道,“你也要走了罢?”

阿香似乎并不知道薛云身中恶咒的事,乖巧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对这般命运抗拒些甚么,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王爷,咿咿对我嘱咐了,又轻叹一声气,这才不舍地蹒跚离去了。我看到她的身躯透过灵媒古镜,朝那落日殷红似血的黄泉路上走,忽然抬起头,唤了她一声。

被香灰封住一只眼的薛云醒了过来,愕然地伸手去探,继而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妻。”我并不掩饰自己方才的作为,指着那停在黄泉路边的阿香道,“你们一起走罢。路上做个伴,或许投生的人家还能近一些。”

闭上眼睛,薛云的魂魄已在那老坏的身躯边呼之欲出了;事到如今,他似是也知道了自己已再没有选择的余地,半晌苦笑一声,涩然地直视着我道:“毅鸣,纵然我转了世,你也是会记得我的罢?——记得千年前的薛灵王,也记得等了你千年的薛云。”

虚无的魂魄飘浮在我面前,我伸出手去,隔着生死的时空触碰上了昔日薛灵王倜傥风流的影子。

“自是会记得的;薛云永生永世,都是我唐毅鸣的妻。”

……

薛云的魂魄终于从沉重的躯壳中升腾了出来,轻盈地飘向远方,与阿香并肩行着,缓缓渡过了开满彼岸花的忘川。

——已是真正地结束了吗?

我静静地看着灵媒古镜中的薛云,发现他正欲过桥的步伐忽然停了下来,清幽的魂魄转过身,放大的瞳孔直直地瞪视着我身后的方向。镜中模糊地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并非身处黄泉,而是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后,碎裂的皮肤拼凑出一双诡然的双眼,满是泥土的唇间缓缓吐出骇人的字句:

“薛云,师爷看你来了。”

20.老油灯

讽刺般的话语落到我耳旁时,奈何桥边的薛云倏然僵直了。下一刻,我的脖颈被一双糊满血污的手扣住,生生拉离了灵媒古镜,原本缭绕在薛云躯壳边的瘴气也呼啸着涌来,将从我身上汲取的灵力尽数交还给了碎尸之态的白师爷。

敷着薄雾的镜中,不明所以的阿香已经走过了奈何桥,察觉到自己的主子没有跟上来,便纳闷地回头去看,却见薛云疯了一般朝我们冲来;她急急地也要去追,可还未过桥,便被身为阴帅的牛头马面拦了下来,只能凄然地看着薛云的魂魄歪斜地飘向我们,狠狠撞在灵媒古镜的边缘。

他再也没法触碰到我了;因为阴阳,已经被彻底阻断。

周身弥漫着泥土腥气的物事将我摔在地上,一双手臂软绵绵地抱住我的腰,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听到耳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抬起头去看时,满身泥土的吴钩老汉正提着手里的老油灯,带着若干幕客站在门边,很是悠然地瞥了灵媒古镜中癫狂的薛云一眼,走到我身边用那腰间的弯刀柄挑起下巴,端详着问道:“师爷,这个学生伢子怎么整?是在这里杀了,还是送他去与僵尸王爷做对黄泉鸳鸯?”

“怎么整……?”白师爷脸上的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闭合,很快恢复了昔日的美人模样,将目光从灵媒古镜上移开,柔软的手臂幽幽地在我身上摸索了一会儿,阴森的笑容中透着媚意,“不急杀,我自是有主意的。你们几个且去薛云的书房里,将那些宝贝搬运出去罢。”

吴钩老汉了然地看我一眼,笑骂着去了;幕客们听到要去搬运宝贝,也都欢喜地咿咿笑起来,尾随着吴钩老汉穿梭在王邸间,都对这里的格局熟稔得很。“白师爷。”我挣脱他的怀抱,发觉那与灵媒古镜融合的意念变得混沌起来,强烈的恨意从心头燃起,压抑着道,“我倒是小看了你。”

此时的白师爷早已没了在香魂坡流露出的恋慕神态,面上也没有任何被揭穿的心虚,浅笑着拍拍我的脸颊:“仙子年纪幼小,未免忒天真了些;这千余年的岁月,还不够我思索出一个对付你和薛云的法子么?”

失了通天仙者的能力,我再也看不到灵媒古镜中的景象,看不到焦躁愤怒的薛云,只能感受着它剧烈的震动,以及那从中弥漫出的绝望气息。看着眼前艳若鬼魅的白师爷,我终是明白了过来——我的灵媒之力既是从他身上汲取的,自然也就可以再次渡给他,而先前吴钩老汉去办的事,便是将那盏承载着他最后灵力的老油灯,作为引子诱导薛云体内的瘴气,使它们成为白师爷虔诚的爪牙,将我从仙者的云端推下了囚徒的深渊。

“你欺骗得倒是很像,若非我知晓你的为人,极有可能已被你骗了去。”想到不久前白师爷那些感人肺腑的告白,我苦笑了一下。他说得确乎半分不差;纵然我穿越了千年,却仍是懵懂的年轻人,而薛云虽然也同他一样长寿,大部分时间却是在空虚与等待中度过的,只有他,千年来一直在规划着。

想到这里,我忽地释然了。

反正最坏,也不过是和薛云化作世间万物中的一粒细尘,或是并肩游离在六道之中的魂灵。白师爷他拿不走我的甚么,也阻挠不了我与薛云最终的团聚。

“蠢伢子,师爷方才的确是欺骗;可现在,不一样了。”出乎意料的,白师爷竟这么说道。通身的裂纹与碎肉皆被灵力缝合之后,此时的他看起来分外艳丽动人,隐约透着邪佞的神色虽是还和方才别无二致,却隐隐多了一分复杂,就像不久前我对他说出告别的话语时,碎裂的他沉入地下时的表情。

“我舍不得杀你,也舍不得将你送去薛云那里与他团聚。”白师爷扬着一双柳眉,微微弯起的嘴角依稀像是在笑,似憧憬也似沉醉般对我说道,“曾经的我是不会爱人的,也不晓得爱人究竟是甚么滋味。毅鸣,你明知道师爷这恶人在扯谎,却仍在最后说了那话,说你姑且信我——点醒般入了心尖。行尸走肉似的空虚了千年,师爷也应是找个人来爱了。”

灵媒古镜的动静愈来愈大,想到薛云在另一边的恐慌,我的心猛然揪了起来。对于白师爷,我果真还是没有猜错一点;那便是他的寂寞与无常。或许在千年后再次得到扭转乾坤的灵媒之力,有了永生和财宝的他也想像薛云一样爱人,试试那甜与涩的滋味;而这个人,除了我也想不到其他人选,便就欣然决定下来,想给予今后漫长的日子一点乐趣,顺带折磨被困在镜中的薛云。

“……师爷,你爱不上学生的。”森森的寒凉始终笼罩在周身,眼前的师爷已沉溺在美好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使得我在惊异与焦虑的同时,不由得叹息道,“就算我留下来陪着你,你试着爱我了,却也终究不会如薛云这般铭肌镂骨;更有甚者,你或许只是爱了爱人的心情,却不会对学生本身垂怜半分。”

此时的我就像一个对帝王进谏的臣子,又似一个因得宠而惶恐的后妃,极力地劝说着,想以此来改变些甚么。不远处的灵媒古镜还在震颤,无声地传递出薛云的呐喊,白师爷施施然起身,并没有去在意我的言论,而是站在灵媒古镜前略有恶毒地说道:“薛云,这是师爷最后一次看你了,就算你将这面镜子撞穿也无济于事;我绝不会将他归还于你,而他也会很快忘却你的名姓,与我去那繁华的人间做一对世人艳羡的佳偶。”

……

灵媒古镜忽然安静了。

我抬起头,门外的幕客们已经欢喜地将金银财宝搬了出去,薛云最宝贝的箱子却被随意地遗弃在角落里,那件学生的制服轻飘飘地露出来,风一吹便化作了腐灰。“师爷,僵尸王爷的家当搬空了。”吴钩老汉抽着旱烟走进来,糊满黄泥的脸庞看不清表情,似是恭敬般问道,“那些不死不生的幕客……?”

“教它们走罢。”白师爷懒散地打了个呵欠,意味深长地道,“已经用不着那些废物了;把它们赶到日光下,化成血水堕入地狱了事。余下的那些财宝,便由我们两人来分。”

吴钩老汉笑着应了。

当他转过身去,似是要去执行命令般迈开脚步时,我看着他腰间的弯刀,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我便看那老汉的身影如同迅猛的猎豹般蹿来,手中的弯刀快而狠毒地劈在了白师爷的眉心,明晃晃的刀刃上涂满的香灰扑簌簌地落到他的眼里,升腾出一股腥臭的青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预料到背叛的白师爷瞬间盲了双眼,顶着一张流满鲜血的脸庞尖声道:“吴钩!你这是在做甚么!”

我神色一凛,也未来得及去思索吴钩老汉是恶是善,奔到角落里的神龛边抓起香炉里的灰,尽数倾倒在了白师爷的头顶。他失而复得的灵力应是还没有和这具才修复不久的身躯融合完全,吴钩老汉的动作已使我明白,隔断阴阳的香灰是现今唯一能够拯救的法宝,容不得我再去迟疑。

“……师爷,你用千年的时间去想对付僵尸王爷的法子,却是不知老汉也在数十年间想出了对付你这个阴桀老怪的法子。”吴钩老汉露出惋惜的神色,蹲在尖叫着翻滚的白师爷身边叹气,手中涂满香灰的弯刀已经划入了他的双眼。“没有防范便养了一匹白眼狼,是你的过错。”

还未被融合完全的灵力魂魄般从白师爷体内散出,我实在来不及去同情恶人,便慌忙地想要逮捕它们;可灵媒古镜却先我一步擒获,琥珀的镜面流转出些许光亮,便再没了声息。我站在它面前,已再无法窥到镜中景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掌心轻覆在镜面上,心中莫名有了些悲戚。

薛云,你究竟是已经信了白师爷的话,一个人伶仃地投了胎,还是仍在黄泉路上焦虑地等待着?

“白师爷,而公被你收养了这么些年,真真可以说是这世上最深知你禀性的人了。”吴钩老汉擦拭着他的弯刀,憎恶地看着地上的白师爷,头顶恐怖的疤痕狰狞在我眼前,冷笑着道,“而公已经老了,再没有年轻的秀气模样得你喜欢,早些时候便被各种嫌弃,自不必说破了相的如今。那些个废物陪伴你千年,尚且被无情对待,鬼才信你会将这些财宝分给丑陋的老汉!”

地上翻滚的物事已渐渐没了声音;我不知这半盏茶的功夫前还风云得意的白师爷是不是真的死了透彻,却又隐隐有些喟然。这般失道寡助的人活到如今,已算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恩赐了。

注意到吴钩老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皱紧了眉,眼神下意识在身边寻找起可供利用的武器来。对付身为灵媒的白师爷,我想不出甚么好点子;然而对付吴钩这样的普通人,却不见得就必死无疑。我须得带着装有黄泉路的灵媒古镜逃离这里,以确保幽魂之态的薛云安然无恙。

也许是我警惕的样子过于滑稽,吴钩老汉失声笑了出来,一边擦着老脸上糊着的黄泥,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伢子,而公不伤你。”他说着再次抽起自己的旱烟,背着手朝门外走去,身影在清晨的曦光中露出了几分浑浊。“……只不过,你怕是也走不出去了。”

吴钩老汉消失后,看到长廊边堆积如山的破旧老油灯时,我蓦然明白了些甚么。他先前依照白师爷的吩咐来到这里,诱导那些瘴气的同时,还在西山四处倒满了凉滑的灯油。再有半晌过去,只消他划上一根火柴,这座阴间的王邸连同里面的生灵,便都会化作黄泉中的一缕淡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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