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逸撑起拐杖站起来,站稳之后,便恢复了全部的傲气一般,回头对司南天道:“……你回去。告诉李栩,世安不会出事,钟某自然也是,不劳他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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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天有些为难,只能回宫如实禀报,这话传到李栩耳中,正在批阅奏章的帝王不怒反笑:“好啊,既然他不稀罕,那你就不用回去了。”
司南天愣了愣,终于是没再多说什么,皇帝先前的命令虽是让他守在钟府,但意思也很明白——钟世安必须死。司南天知道自己真正的任务是待钟世安死后,将钟逸带去皇帝跟前。但既然接受了新的指令,便没有不遵从的道理,于是躬身后退,身形逐渐隐退在黑暗之中。
正是午后,李栩握着笔的手都微微颤抖之时,殿外传来欢脱的脚步声,宦官尖细的唤着“哎呦小祖宗,可小心点。”,伴随着几声笑,李杞跑了进来。
“父皇。”
“杞儿。”李栩心情大好,索性放下笔来,将跑到他身边的儿子抱起来,放在膝上。
李杞年仅七岁,个头还像个豆丁似得,被抱上膝盖便笑嘻嘻的回身搂李栩,撒娇道:“父皇,宫里好闷哦。带杞儿出去玩吧,杞儿想去见喜月姐姐。”
“……喜月?”李栩庆幸宝贝儿子没开口就要见钟逸,倒是松了口气,“行,安生坐会儿,一会儿便带你去相国府。”
“嗯!谢父皇。”孩子古灵精怪,眼睛转了转,马上得寸进尺道,“父皇以后多带带杞儿去见喜月姐姐吧!”
李栩哑然失笑:“为何这么粘你喜月姐姐。”
“因为……”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李杞当即不好意思起来,左顾右盼了会儿,羞涩道,“因为,杞儿喜欢喜月姐姐……往后长大了,是要娶她做新娘子的。”
“……”李栩听着童言无忌,笑道,“那可不行,喜月已是相国府管事之妻,哪有一妻二夫之理?”
谁料李杞没听过这说法,却是急了:“可是喜月姐姐明明都答应杞儿了。”
李栩见孩子神色不像玩笑,他素来就不会哄着,觉得孩子如今还不知心痛为何,便觉得趁早告诉他来得好:“她是骗你的。”
李杞当即露出委屈的模样来:“喜月姐姐为何要骗杞儿。”
“……”这一问却是问到李栩心里了。
为什么呢。
他也想问这个问题,既然那钟太傅心里永远将太子殊看得最重,又为何要让李栩觉得自己在对方心里,也有一席之地?
他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淡淡道:“不为什么,对方年纪大你那么多,瞧你好骗,便骗了。杞儿,记得,永远也别轻信旁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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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逸这半月来一直忙着在外置办马车杂物,他知道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早已收拾好了细软包裹,只等世安养好伤,便带着他逃亡。当年他回绝了喜月逃亡的想法,是因为他们主仆三人老弱病残,可如今他腿脚虽仍不便,但世安已经长大,世间之大,两人总该能寻到一个落脚之处自食其力。
钟世安昏迷之时,喜月也听闻钟府变故,虽没有亲自来探望,却送来了寻常人家弄不到的上好药材,也不知是不是由此缘故,昏迷了小半个月之后,钟世安终于是醒来了。
钟逸带着新抓的药一回到钟府,便见下人喜洋洋地迎出来,告知世安已经醒来的消息。
多日来的积虑随风而散,钟逸当即便展开笑来,三步并作两步往钟世安房里疾步而去。
推门而入,环视了床边,却不见人,钟逸纳闷的回身,终于见到他立在窗前,望着后院的方向。
听见动静,钟世安回过了头来,虽然仍有些许病容,却笔挺站着,衬着窗外初夏的茵茵绿意,十六七岁的少年就像一捧葱翠绿萝,蓬勃待发。
“先生,你回来了。”
“世安……”钟逸惊喜神色溢于言表,“怎么起来了,快快歇下,感觉怎样?”
钟逸的问题接连不断,激动之余,却忽然见到钟世安侧身,窗棂边那只灰白的鸽子映入眼帘,他愣怔了一下,还未开口,钟世安却先开口了:“……先生,世安全想起来了。”
第三十三章
钟逸的问题接连不断,激动之余,却忽然见到钟世安侧身,窗棂边那只灰白的鸽子映入眼帘,他愣怔了一下,还未开口,钟世安却先开口了:“……先生,世安全想起来了。”
“……”
钟逸此刻的心情,简直就像千辛万苦方从火坑里爬出来,又被一脚踹了下去。
他缓了口气,许久才冷静下来,立刻一言不发的上前将屋内的窗全关了上。钟世安看着他来来去去关闭纸窗,也是沉默不语。
直至屋子像个钉死的箱子一般密不透风,钟逸才领着他到床前,示意他坐下,而他自己也在床沿坐了下来。
“……”方要开口却又无言,钟逸不知从何说起,甚至连该如何称呼面前的人都有些犹豫不定。
不同于自家先生,钟世安却面容很平静,见钟逸吞吞吐吐,便索性自行开口:“先生。您不必如此,世安承先生之恩何止千千万万,先生有话,直说便是。”
“……世安,你既已知道了……先生又有什么可说的,是走是留,你做决定。”
“先生,能问一些事吗?”
钟逸眼神有些闪烁,无意识的躲闪了一下,道:“问吧。”
“寅国势力,如今在哪里。”
“只知在西北。确切的,不知。”
“那,如今寅国以谁马首是瞻。”
“……不清楚。”
“这五年来,究竟练成了多少兵马?”
“也不知。”
“……”几乎算是一问三不知,钟世安定定看了看他,许久才是能确认他没有开玩笑,自家先生的的确确不知情。
钟逸也自知没有帮上忙,只能将所知之事全部和盘托出:“当时吴将军带你来找我,只留下阿望……说,有朝一日你若长大成人,愿以身报国,便以信鸽联系。”
“……”钟世安仍记得那日一位将军将他带到黎山,见过了先生之后,就这么把他和阿望留下了。既然先生什么也不知,钟世安便只能用这一途径,来了解他想知道的事。
“先生,世安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钟世安抿了抿嘴,抬头看向自家先生,“您怎么想?”
钟逸没想到事到如今世安还会顾及他的想法,多少有些欣慰:“……世安。先生说过,哪个男儿没有大志,你要去闯荡,先生不会拦你。但私心而论,为师不愿你去冒险。”
“……先生?”
“李栩正欲进军西北,万一……万一落到他手里,李栩绝不会心慈手软。不是先生长他人志气,齐军纪律严明,所向披靡,当年都城一役便有所领教。而如今,只会更加声势浩大,世安,你去西北,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听到都城二字,钟世安弯起嘴角,眼眶却泛起了红:“先生,不是世安愿投身龙潭虎穴。而是如此国仇家恨,如何能不报。”
如何能想到,那纠缠了多年的梦魇,血洗过一般的宫殿,原来都曾切身的发生过。若非忠心的将军守城顽抗时见势头不对,早做了替身安排,他又如何逃得出那陷入屠戮地狱般的宫中。
“……”钟逸知道劝不动,多说也是徒劳,便将窗边蹦跳着漫步的鸽子抱了过来,递到了钟世安的手中。
其实,如今钟府不知何时又要遭受邱家的行刺,倒是说不好留下和离开,哪个较为安全了。
钟逸推开门走出房间,钟府太大,他找了许久才遇到个下人,招呼了他下去煎药。这时听见一阵扑翅声,抬头便见到一道白影划开蓝天,灰白的鸽子五年来第一次展翅高飞,绝尘而去。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也许李栩说得没错,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迟早有这么一天,世安会离自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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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钟逸也是照常抓药,命人煎药,七八日之后,钟世安便已恢复的差不多了,体力恢复到能下床走动后,他一有闲暇便在书库里找了些兵书看,钟逸看在眼里,亦不置可否。
那催促着离别时日的信鸽终究是回来了,钟世安读完了信,道:“吴将军信上说,正在快马赶来,约莫再过两日,便能到达雍城。”
“吴将军。”这曾经挚友的称呼都有些陌生了,钟逸难得笑了一笑,“他一切可还安好?”
钟世安见自家先生多日来第一回笑了一笑,心里也多少轻松了一些:“到时,先生不就知道了?”
“……”钟逸见世安手中那信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世安逐字逐句的看完,却连吴将军近况也不得而知,想来那信上之事,都无关于私情了。那上面写了什么,西北筹备究竟如何?世安此去是凶是吉?他虽在意,却无法插手。
世安看完便草草折起了信纸,就着烛火燃了,也显然没有想要告诉他什么。
钟逸有些失落,却没表现出来,只是将他晾在一旁的药碗推了过去,催促道:“趁热喝了药,早些歇着吧。”
“嗯。”钟世安单手执碗,皱着眉仰头饮尽,然后便上床躺下了,钟逸将空药碗放回托盘,上前下意识的给他掖被,手却忽然被按了住。
钟世安压着他的手,清澈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先生。这么多天,世安都不敢问。世安走后,先生如何打算?”
“还担心先生会活不下去不成?”钟逸打趣道,而后垂眸,“……雍城自是不能留了。打算去往广陵一带,在那卖卖字画,也能维生。”
钟世安顿了顿,忽然问:“先生便从未想过跟世安一同前往西北?”
“……”钟逸看着世安沉静的目光,轻轻将他手推开,缓慢却坚决的摇了摇头。
他年纪已然大了,常人在他这年纪,该等着颐养天年了。而他也和寻常人一样,在这所剩无几的时日里,早已不想再在遭受乱世浮萍一般的日子。况且,算上这一回,他又欺了李栩一次,李栩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他和世安若是走了,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喜月。喜月自小就跟随他,任劳任怨了那么多年,眼见她如今夫妻和睦,家庭美满,怎能忍心害她再度失去一切。
广陵根本便没有打算去,他决定留下,终究只余一条残命,将欠李栩的一并还了也罢。
钟世安眼中幽幽一闪,似乎了然的点了点头,平静道:“世安明了,先生也去歇息吧。”说罢便转了个身,背对着钟逸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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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入夜时分,钟世安下床询问了下人,得知钟逸所在,悄声走到钟府灵堂门外,隔着窗,果然见到了要找的人。
灵堂前的钟逸掩着嘴咳嗽了几声,重新直起身来,举着三柱香,闭目朝着钟府列祖列宗行礼,插在香鼎上,而后又燃了三柱香,三柱专为亡妻上的香。
这身影和举动,五年间不知看过了几回,这一次,只是举得略久了一些,就像有说不尽的话,要对亡妻诉说。
钟世安并未出声打搅,便在旁静静看着,直至钟逸终于睁开眼来,将燃了小半节的香插上香鼎,他才微笑着唤了一声:“先生。”
钟逸辨出声线是世安的,并未太过惊讶,回身道:“世安,怎么了?”
“世安方才擅自将聂叔叔送来的酒开了。明日便要分别了,先生与世安饮一杯吧。祝世安马到成功,大仇得报。”
“……”钟逸垂眸想了想,吹了烛火走出灵堂来,也露出浅浅笑意来,“原本依先生之见,许你饮酒,还得等小半年。”可相聚时日已不容再等小半年,想到这里,钟逸微微敛了笑,略带惆怅道,“也罢,便浅酌几杯吧。”
早吩咐过了下人生了小火炉,景德镇青白釉里水温温热刚刚好,钟世安忙不迭将酒盅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见钟逸缓步而来在旁坐下,他取出温好的酒,正要斟,钟逸却挽起袖子,用手探了探酒壶,道:“再温上一会儿吧。”
钟世安一时尴尬,见钟逸并不似有所察觉,便冷静的将酒壶放回热水中。
初夏的夜意外的凉,时不时便窜出一阵风,引得钟逸咳嗽几声,四下并无旁人,两人对话也无须再遮遮掩掩:“先生,世安这一去,不知三年五载,或许一去无回也不一定……”
“别胡言乱语。”钟逸微微皱眉打断了他,却可能是想到此行的确凶险无可置疑,于是口吻也缓和了些,“……既是自己选的路,认定去做便是了。”
钟世安忙道:“先生别生气,世安只是觉得,若是寻常家的孩子,先生这会儿该等着世安孝敬您了。可是世安却在这时离先生而去……实属不孝。”
钟逸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又何须钟世安当真怎么孝敬他,能得知对方有这份心,钟逸便已觉得欢喜了。
越是见他如此,钟世安便越像找不到着力点似得,他凑近了一些,微微动容:“先生,其实您当年有旧恩于齐王,分明可以袖手旁观,另觅前程,为何却要揽下世安这个麻烦?”
“……”旧恩……在世安看来,李栩竟是个重恩的人,钟逸却是每每想到当年被强行带到雍城,被李栩一面侵犯一面辱骂,便气得连指尖都发凉。闭目不再回想,钟逸没有反驳这一点,而是道,“世安。人活世上,除了衣食住行,还要有心。记得小时候,先生和你说过的文曲星国神么?”
“比干。”
钟逸点头:“比干掏心后策马出城,却终究难逃一死,为何?”
“因为,人若无心即死……”
“不错,那时的先生,国破家亡,往日荣誉尊严都不可追,本是无心之人。世安……其实当年,是你救了先生一命才是。”
钟世安眼眶徒然红了,他听明白了钟逸言下之意,却比自家先生想的更深,当即“蹭”得站了起来:“那先生如今同世安分开,岂非只是无心而活,得过且过?”
钟逸一愣,竟是被钟世安问住了。因为他的的确确没有为自己再做什么打算。他迟疑了片刻,忙笑笑遮掩了尴尬:“这话说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亲生子女,也终要娶嫁,自成一家。而做长辈的,看着晚辈好好过,便是后半生的企盼了。”
“……”
知道自家先生一贯当他是个孩子,轻易是无法劝动,钟世安索性静了下来,他挽起衣摆,突然单膝跪在了钟逸跟前。
“世安?”钟逸有些困惑,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也没有急着拉他起来。
“先生。我,钟世安,余博,在此指天发誓……”钟世安当真举起三指,抬头看着皎洁月光,一字一顿道,“倘有复国一日,余毕生之力,将依循先生所授,造福苍生百姓,以报先生抚育授业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