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钟逸又开心又感动,几乎忍不住笑,忙将地上的学生拉了起来。
此时烫酒的水扑腾着开始翻滚,钟世安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会儿,眼观鼻鼻观心,道:“先生,酒温了。”
见钟逸这一回没再阻拦,钟世安便将酒壶取出,斟满两盅酒,举起自己的酒盅,道:“先生,世安敬您。”
“……”钟逸心头满满的都是欣慰和喜悦,哪里想得太多,举了举面前的酒盅以示回礼,便仰头先干为敬。
钟世安见他毫无顾虑一饮而尽,知道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自己,一时面色有些怅然,钟逸饮完酒轻咳了几声,却还歪头看他,笑吟吟道:“世安,你怎么不喝。莫不是第一次饮酒,临了怕了?”
钟世安收起了多余的表情,却将手中酒盅放了下来。
那还没明白过来的钟逸,身子却率先反应了过来。眼前风景开始微微的打晃,他还只是困惑的眨眨眼,扶着额角,随着反常的倦意越来越浓,他终于猜测到了什么,俯在石桌上仰头看向钟世安,一脸的难以置信。
“……世安?……你要去西北,先生岂会拦你,害你?……你……何须如此?”
钟世安只是在旁缓缓的坐下,怕自家先生跌下桌去,摁着他的肩,静静等候他药效完全发作,言语中也不见丝毫愧疚:“……先生,安心睡吧。”
满脸不甘,却难敌药效,大片的空白侵占着钟逸的脑子,他眼帘抖了抖,最后抵抗了一下,还是身子一歪,瘫在了桌上。
第三十四章
吴将军带着一马车的高手,如约在当日子时悄然而至,钟世安已让下人去休息,独自等在前院,吴将军进门来便一眼认出了当年自己带来的孩子,朝着他单膝下跪:“末将吴墨,参见三王子。”
“起来吧。吴将军。”钟世安施施然站起,转身进屋,将昏迷不醒的自家先生半拖半抱拉到门口,“来帮个手。”
吴墨自是一眼认出了当年的至交好友,带着几分惊疑道:“这?”看看一脸平静的少年,吴墨皱起眉来,颇有些质问的口吻,“太傅大人这是怎么了?”
钟世安道:“如今钟邱两家独大,您在信上也说,我贸然前去,或会不平静些时日。而先生是钟家嫡系子孙,先王托孤之臣,言语中自有分量。”
说罢,又催促:“来帮个手。”
对钟世安这做法,吴墨虽是觉得有些不能接受,但此时仍在雍城,夜长梦多,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上前。他本想将钟逸一把丢在肩上,又觉得有些不敬,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打横抱在怀里。
三人这样上了马车后,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便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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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开雍城,快马加鞭一路直去西北官道,钟世安心里颇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因为药下得太重,钟逸始终没有醒来。担忧了了大半天,黄昏时分,终于见到钟逸眼皮动了动,缓缓打开。
那眼神中仍带着一丝无神和迷茫,半醒之间,眼珠子动了动,看了看马车中摆设装饰。钟世安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双眼变得清明,只能开口唤道:“先生。”
“……”
见钟逸不答,应是药效还未褪去,脑子一片混沌的模样,钟世安觉得自己药下的重了,终于生出几分愧疚来,靠向他。
“先生,世安……害怕。”
钟逸似是听见了,也听懂了,面色和缓了一些,抬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这熟悉的动作让钟世安想起幼时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自家先生就是这么哄着他重新入睡。但看向钟逸的眼,便知道他此刻是不清醒的。
本该担心才是,钟世安竟生出一分侥幸心理来,抬起头便照着那两片唇吻了上去,也就是这种时候,他才敢逾越至此。
当湿软的舌头闯入牙关,钟逸眼神忽而变幻,似是被刺激得清醒了一些,眨了眨眼,急忙往后退去,原本安抚拍着钟世安的手也按在了钟世安的肩膀,不让他的脸再靠得太近。
“先生。您别怕……世安不会伤害您的。”钟世安见状,再度埋头在钟逸怀里,伸手将他厚重衣物下的腰肢环抱了住,“世安知道李栩是怎么对先生的,世安不会做那种事。”现在对他来说,大概最后悔的事,就是年初年轻气盛,在桃花林对先生做出如此冒犯的事。
“像李栩那样巧取豪夺,又怎能算是真正得到先生……先生……世安知道,您心里从没有他……我大哥余殊,才是您心尖一点赤砂痕,对不对?”
说完这一句,钟世安感到怀中的身体微微一僵,头顶的钟逸叹了口气。
出乎意料的,他开口道:“世安……不是的。”
“……”钟世安一震,抬头看向钟逸,才发觉他已然清醒了大半,眼神也已与平时无异。
“先王余殊于先生,有师生之谊,君臣之礼,活命之恩,托孤之任……却惟独没有,割袍断袖之情。”
“……”闻言,钟世安虽有些意外,但心里却是高兴的,未料自家先生只说完一半。
钟逸就如平常一般,平静而清醒,却说出他最不愿相信的话:“但李栩不同,先生心里有他。”
钟世安震惊之下,气得身子微微发抖,不愿相信:“先生……骗人!”
“……”钟逸摇摇头,目光却空投向被车帘遮盖的远处,“先生也希望是骗人。此情,不知所起,却又避无可避。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先生也很明白,终究是要有始无终。”
或许是已翻过了一页,钟逸终于觉得释然,再无须闪躲,直面这份心情。钟世安却觉得妒火将整颗心燃了,痛的要崩溃,不知如何是好,简直将李栩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体会先生对亡妻追怀思念,也能接受先生与大哥余殊互生情愫的猜测,却唯独不能释怀,先生会喜欢上李栩。也许就是因为,前两者皆已逝去,而李栩,却是活生生的存在在先生心里。
他心凉如水,但没表现在面上,只是直起腰离开了钟逸的怀抱,道:“……先生,别说了。再歇会儿吧。”
钟逸原本就是勉强支撑着神智,听他这么说,便顺从的闭上了眼,倚在一旁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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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江皇后派去的公公被司南天吓了回来,细想之下,才发觉对方只是口头说是皇上派来的人,无凭无据,如此无法与皇后交代。好歹得了一颗牙,便交了上去,只道事成了,皇后果然大悦,一行人便忐忑地领了赏。
那江皇后得知皇帝在黎山勃然大怒自后便再没出过宫,料想那钟逸失了宠,派人去掌嘴,又得了钟逸一颗牙,开心之下简直视若珍宝,直想献给皇上也看一看,却无奈皇帝仍和以前一样,一步也不曾踏进她宫中。
一日,偶在御花园遇到带着太监宫女漫步的李栩,江皇后忙带着身后宫女们上前行礼:“皇上。”
初夏的日头正好,李栩脸上却冷冽如冰,应道:“皇后。”
“皇上今儿兴致这么好。”
“方同将军们谈完事,只是回寝宫。”
“……”江皇后见李栩脸上阴云密布,料想皇帝寝宫的宫女所言果真非虚,心下便断定皇帝仍是记恨着,于是便道,“皇上是否记得先前臣妾被那寅国旧臣推进池子?”
“……记得。”
“前些日子便派人出宫去掌了那人的嘴,小惩大诫。皇上不会怪臣妾心眼小吧。”
皇帝想起司南天带回来的话,顿时气笑了,道:“一介平民,该罚则罚。也值得皇后和朕报备?”
虽是冷笑,却也是一分难得的笑意,江皇后见状,更加没有顾虑,大胆直言,将藏在袖中的那宝贝掏了出来,上前打开李栩的手,放了上去,温柔的怂恿道:“皇上所言甚是,那种平民,也值当如此生气?别说一颗牙,就是十颗牙,一条命,也不过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听着这话,李栩不解地打开手,垂眼看了看手心那白瓷一般的硬物,才愣了愣,道,“……是他的?”
江皇后满脸笑意,连连点头。
“……”李栩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了一大块,却终于没多说什么,将那颗牙转手收进袖口,便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把控着思绪不去想这事,一如既往的批阅奏章,会见大臣,直至当夜入睡前,才忍不住,将那袖中的白牙掏了出来,就着殿内微弱的烛火细细端详。
圆润又洁白的贝齿,让人轻易的联想到钟逸那两排从不轻易示人的皓齿,然后便记起那人当年风华正茂浅笑的时候,唇角微翘,眉目含情,温柔的就像三月的春风。
他拿到唇边轻吻了一下,便回想起那些耳鬓厮磨,他到过钟逸口中每一个地方,这颗牙定也不清白。钟逸简直是最醇的酒,让李栩甘愿醉在其中。
李栩自问多疑,可面对对方如此拙劣的遮掩,这么多年,他除了起初几次,几乎没有再怀疑过。
或许他只是想要去体味信任的滋味。他是真心想要去信任钟逸,哪怕对方曾辜负过他一回。
可到头来,得到的却是第二次欺骗。
怎能相信,如此心善,待人随和的人,会一次次苛刻的在他心口插刀子。
烛火忽明忽暗的跳了跳,守夜的公公找出小剪刀,掀起灯罩,正垂眸小心翼翼的剪着灯花,忽然见宽大龙床上的皇帝坐起了身来,忙躬身耸肩上前。
跳动的火光中李栩面上也阴晴不定,只道:“去人,把钟逸传进宫来。”
尽管此时夜幕已至,小太监却不敢怠慢忙不迭的跑了下去。李栩独自坐在寝殿偌大的床上,却不知自己为何传召钟逸,不知自己想做什么。
或者说,他想对钟逸做的事太多,太矛盾了。
想操到他失神,连自己姓名都不记得,蛇一样雌伏在自己身下,又想他迎合着自己,一面欢爱一面拥吻,眉目传情。
想用世上最毒辣的刑具把他击溃,又想用自己最温柔的情意将他收买。
或者干脆杀了,省的烦心,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李栩不再多想了,索性等人来了,要杀要留,随性而为便是。他觉得自己这一决定非常明智,便躺了下来,安心的阖上了眼。
当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殿门外,他才恍然睁开眼,记起自己的打算,撑起身子坐起掀开帘子,却见一溜的太监站在外头,颤颤巍巍极为害怕的模样。心里方冒起一些不好的预感,便听得领头的太监开了口。
“皇。皇上……钟府没有人,黎山也寻过了,那钟逸怕是……怕是逃了!”
第三十五章
钟逸第二次醒来时已过了整整一天两夜,他在马车颠簸中醒来,恍惚间伸手,摸索到世安仍在身边,才是稍稍安心。钟世安原本也靠着他睡着,被他的动作弄醒,睁眼见自家先生醒了,便试着唤了声:“先生?”
钟逸脑子渐渐清醒过来,长吁了口气,却是再度闭上眼不说话。
钟世安见他神色已清醒,眉间微微凝着,忙撑起身子,直面着自家先生,解释道:“先生,世安知道您生气……但世安是真的一世想要孝敬先生……”
“……”
“况且,据吴将军所言,如今寅军为钟邱两家主掌,世安真的……很需要先生相助。先生……”
钟逸这才睁开眼看着他,眼神中透着忧虑:“世安,我们这一走,留下喜月可是怎么办?”
“……”只见自家先生眼中黑沉沉的让人不忍看,钟世安愣怔了片刻,抓着一丝乐观的猜想,道,“喜月已出嫁,那李栩应当不会为难一个下人。”
“难说。”
可钟逸两个字,就打碎了他的乐观。
这一次出逃,钟世安考虑到了各种细节,连时间也算得分毫不差,以求他们师徒二人平安出城,却唯独是没有考虑到喜月。如今想起来,才是一阵后怕,愧疚之情涌上心头,毕竟喜月照顾了他这么多年,一直待他亲弟弟一般,如今他出逃,也许真的会把喜月推进火坑。
钟逸见世安皱着眉,满脸愧色,心下不忍,才缓和了口吻,道:“事到如今,担心也无用。世安,往后你行事不可如此草率,我们师生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谈的?”
言下之意是在指责自己用药强行将他带出雍城,钟世安了然的垂眸,乖巧认错道:“先生说得在理,世安知错了。”
“罢了,快书信一封给喜月,是走是留,也叫她有个准备。”
“世安这就去!”
钟世安忙是起身,掀开马车帘子喊停,吴将军见前头停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不迭从后头轻踢马腹追了上来,一脸紧张:“三王子,何事?”
钟世安还未开口,隔着掀开的帘子钟逸便与昔日故友四目相对,一时百感交错,终于是忍不住相视点了点头。
“钟太傅。”
“吴将军。”
钟世安看看自家先生又看看吴将军,知道两人交情匪浅,见先生神色缓和,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却也没忘记正事,道:“吴将军,可否劳烦找些笔墨纸张,先生的侍女尚留在雍城,我们这一走,还是早些告知,免得连累。”
吴墨一事归一事,立刻正色抱拳道:“是,三王子。”说完,便嘱咐马车继续前行,并派人去准备笔墨。待笔墨纸张备齐,钟世安便就着颠簸在榻上费劲的写着,言简意赅将情形说明了一遍后,便又嘱咐人小心送去雍城相国府。
钟逸周身仍是虚软无力,软趴趴靠在角落,见世安送出书信,方开口道:“我们走了多久。”
“一天两夜。”
钟逸算算时日,倒也并不算太久,略微心安了一些。
可是,那送信的人,过了三日,也始终没有回来。
如此推算,喜月恐怕已是凶多吉少,钟世安自知鲁莽行事,更是连钟逸的正眼也不敢瞧。观其神态,自家先生心下已十分了然,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他也没有主动提起。
第四日,来了返信,派去的信使被结结实实绑在马背上,虽没有外伤,多日的断水断粮加之烈日炙烤,已只剩下一口气,众人忙将他解绑扶下马来,一封金漆封口的信便从马鞍处落了下来。
吴将军沉着脸将信送至钟逸所在的马车,世安拿着那信还在举棋不定,自家先生已从他手中取走了信,揭开了封口。世安忐忑的看着先生,只见他打开信,往里面看了一眼,便眼眶泛起微红,闭上了眼睛,将信封阖上。
钟世安担心之余,忙上前将信取来,打开一看,信封中空空如也,只有一撮黑发静静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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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行人终于渡渭水,与在那处接应的百余精锐接头,无须再以马车掩饰行程,以马代步,再不过一日行程便可到达。
带着精兵前来接应的是两个异常年轻的小将,方见面,钟逸便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来,惊讶地喊出声来:“玉苍?”
钟玉苍现年二十一,算起辈分应当是钟逸的侄儿,他的父亲钟允与钟逸算是堂亲,在钟逸罢免职务,未曾与钟家断了往来之前,这孩子还是很粘他的。钟允一家,也算是现在钟家里头血脉最亲的一支。